两人找到一家餐馆,点了几个菜,开始喝酒。酒逢知己千杯少。喝着喝着,越喝越痛快,越谈越投机。老赵是豫南黄泥湾人,家有三千金。大女儿彩云在广东打工,为了节约路费,三年没回家,她二十三岁了,该成家了。他不放心,专门去看她。这不,刚下火车呢。他已经和彩云谈妥,要在老家给她订一门亲事,最好找一个倒插门的女婿。过去,上门女婿是被人看不起的,一般男人都不愿意。现在改革开放了,小两口一起外出打工,谁嫁谁不都一样嘛。天宝的家离黄泥湾二十多里地,和老赵是一个县的人。他自幼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年老体弱,身边需要人,他哪里也不敢去。好歹把奶奶伺候走了,安葬了,他才来市里找机会。他家里穷,二十五岁了,尚未娶妻。
酒酣耳热之际,老赵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你愿意做上门女婿吗?
哪里找这样的好事?天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傻小子,怎么听不明白话呢?老赵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
就这样,天宝做了老赵的上门女婿,嫁到了黄泥湾。这是当年冬天的事情。天宝鼻直口方,膀大腰圆,彩云对天宝也挺满意。
天宝不仅能干,而且勤快,里里外外一把手。牛栏猪圈的粪,天宝出得干干净净,一趟趟挑到地里;屋里屋外,天宝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灰渣;天宝做饭刷碗洗衣服擦桌子拖地,就像一个旋转不停的陀螺。天宝出粪,老赵也跳下猪圈,要一起出。天宝把他推出猪圈。老赵争不过他,就守在旁边看,过一会儿给他递支烟,让他歇一歇,他憨憨地一笑说,爹,我不累。力气活儿,天宝要干就干吧,可家里手头活实在轮不到他。家里还有老少四个女人呢。老赵老伴夺过他手上的抹布,把他往厨房外面撵,他抓住丈母娘的手,恳切地说,娘,您歇着,让我来。
实在没有活儿干了,他就给老赵捶腿捶背,给老赵老伴捏肩膀捏脚。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洋溢着满面春风,好像不是干活儿,而是一种享受。
老赵问他,你怎么那么能干?就是头驴,也得歇歇啊。
天宝低下头说,力气也没法攒着,该用就用。停停又说,我从小没有爹娘,现在有了您和娘,不知道有多好。说着,天宝的眼泪出来了。
这句话让老赵老伴也抹起了眼泪。
老婆子,整几个菜,我陪天宝喝一杯。老赵说。
春节过后,天宝准备和彩云一起去打工,可是,老赵中风了。抬到医院住了几天,医院开了些药,让抬回家慢慢调理。老赵让老伴伺候,天宝完全可以外出。到了车站,他突然决定不走了。彩云只好自己走了。
你怎么回来了?老赵迷惑地问。
金山银山以后还能挣,孝敬父母不能等。天宝说。
老赵大小便失禁,屎尿都在床上,给他换衣裤、换被单、擦身体,都是天宝的事儿。天宝做这一切,依然洋溢着满面春风,好像一点儿也不脏。清理完了,他就给老赵按摩,天气晴好的时候,他还扶老赵出来走路。老赵瘫痪三年,愣是连指甲盖大的一块褥疮都没有长。三年过去,老赵终于站起来,可以自己趔趔趄趄地走路了。
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也找不来啊。全村的人都眼气老赵好福气。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在意天宝。彩云在外面待久了,心眼活泛,嫌天宝没情趣,又恋了一个。老赵和老伴知道这个情况,哭成了一对泪人,怎么对得起天宝这孩子啊?天宝瞒着二老,悄悄和彩云办了离婚手续。
你以后怎么办?彩云问。
你只管在外面好好混,家里就交给我了,以后你就把我当哥哥吧。我好不容易有了父母,一定把他们伺候好。天宝说。
那可苦了你了。彩云眼圈儿红了。
你说什么?我觉得自己最幸福。天宝呵呵笑了。
骄傲的红薯
周海亮
母亲很少去看她的儿子,近些日子尤为如此。有时在校门口匆匆见一面,母亲塞给儿子零食和钱,表情局促不安。母亲把话说得飞快,好好学习注意安全等等,却像背台词,千篇一律。然后母亲说,该回去了,做出欲走的样子。儿子说再聊一会儿吧,眼神却飘忽不定。母亲笑笑,转身,横穿了马路,走出不远,又躲在一棵树后面偷偷回头。她想再看一眼儿子,哪怕是背影。儿子却不见了。儿子像在逃离,逃离母亲的关切。
母亲很满足—一个读大学的儿子,高大英俊,学生会干部,有奖学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并且她知道,儿子正在偷偷恋爱。她曾远远地看过那姑娘一眼,瘦瘦高高,和儿子很是般配。她不知道儿子和姑娘在一起会聊些什么,但她想应该不会谈到自己。一个收废品的母亲,有什么好谈的呢?或者,就算谈起,她知道,儿子也会说谎。比如说她是退休干部、退休工人,等等。这没有什么不好,母亲想,既然她不能给儿子带来骄傲和荣耀,那么,就算儿子说她已经过世,她都不会计较。
她真的不会计较。她真的很满足。
可是今天她很想见儿子一面。其实每天她都想见儿子一面,今天,她有了充足的借口。老家人送她一小袋红薯,个头大皮儿薄,脆生生喜人。煮熟了,香甜的红瓤化成蜜,直接淌进咽喉。母亲挑几个大的,煮熟,装进保温筒,又在外面包了棉衣,然后骑上她的三轮车。儿子从小就爱吃红薯,一路上母亲偷偷地笑。她想应该叮嘱儿子给姑娘留两个,尽管城里满街都是烤红薯,可是不一样的。这是老家的红薯,有着别处所没有的香甜滑嫩。
是冬天,街上的积雪未及清理,就被车轮和行人压实,变成光滑的冰面。家离学校约五公里,母亲顶风骑了将近两小时的车。雪还在下,母亲头顶白花花一片,分不清是白发还是雪花。她把三轮车在街角停下,然后抱着那个保温筒横穿了马路。她想万一在校门口遇到儿子,就说,是打出租车来的。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儿子,母亲再一次偷偷地笑了。
所以,她没有注意到开过来的一辆轿车。
车子在冰面上滑行好几米才停下来。司机摁响了喇叭,母亲一惊,忙往旁边躲闪,却打一个趔趄,然后滑倒。她慌慌张张爬起,未及站稳,又一次摔倒。
她的手里,仍然稳稳地抱着那个保温筒。
司机紧张地扶她起来,问她,你没事吧?母亲摇摇头说,没事。她的脸被一块露出冰面的玻璃碴划开一条口子,现在,已经流出了血。
司机吓坏了。他说我得陪你去医院看看。
母亲笑笑说,真的没事。
司机说可是你的脸在流血……
在流血吗?母亲变了表情。果然,汽车的反光镜里,她看到自己流血的脸。
我得陪你去医院看看。司机坚持着。
真的不用。母亲说,可是这样的脸,怎么去见我的儿子呢?
司机打开车门,把母亲往车里拉。母亲被他吓坏了,似乎比撞上汽车还要紧张。真的不用,她说,你忙你的吧!
司机看着母亲,好像除了脸上的伤口,她真的没事。司机只好说那我给你一些钱吧,一会儿你自己去医院看看。他掏出两百块钱,又掏出一张名片。这上面有我的电话,他说,如果钱不够,随时打电话给我。
母亲一只手抱着保温筒,一只手推搡着名片和钱。突然她停下来,认真地对司机说,你真的想帮我吗?如果你真的想帮我,那么,能不能请你,把这个保温筒转交给我的儿子……他在这个大学读书,他功课很好……
母亲指了指那座气派的教学楼,脸上露着骄傲的表情。
片刻后司机在校门口见到母亲的儿子。的确是一位英俊的男孩,又高又壮,穿宽大的毛衣和洒脱的牛仔裤。司机将保温筒递给男孩,说,你妈让我带给你的。
男孩说,哦。眼睛紧张地盯着校园里一条卵石小路,小路上站着一位高高瘦瘦的长发女孩。
司机提醒他说,是煮红薯,你妈让你先吃一个……她说,还热着。
男孩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他问司机,她人呢?
司机说她不敢见你。
不敢见我?
她受伤了。
受伤了?
她摔倒了。她横穿公路,我的车开过来,她一紧张,滑倒了……脸被划破一条口子,流了血。她可能,怕你伤心……也可能,怕给你丢脸……她倒下的时候没用手扶地……她任凭身体跌上冰面,却用双手保护着这个保温筒……她嘱咐你现在就吃一个……她说,现在还热着……
司机掏出两百块钱,硬往男孩手里塞。
男孩愣愣地看着保温筒,慢慢将它打开。那里面,挤着四五个尚存温热的煮红薯。它们朴实、土气,甚至丑陋,可是它们香甜、温热,就像老家的乡亲,更像母亲。
司机拍拍男孩的肩膀,说,她还没走。顺着司机的手指,男孩看到了风雪中的母亲。她躲在一棵树的后面,偷偷往这边看。似乎儿子看到了母亲的笑容,似乎母亲发现了儿子的目光。母亲慌慌张张地上了三轮车,转一个弯,就不见了。母亲的头发,银白如雪。
男孩没有追上去。他知道母亲不会让他追上去,不想让他追上去。可是他已经决定,今晚,就回家看看母亲。他还会告诉女友,母亲并不是退休干部,她一直靠收废品供他读大学。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是他的骄傲。
红唇印
高军
窗外,毒辣辣的阳光晃得人眼睛发晕,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聒噪得很。空气热乎乎往人脸上贴。
周围的同学都在刷刷刷迅速地写着,偶尔用放在桌面上的手绢擦一下不时冒出的汗水。
我也在认真地做着试卷上那一道接一道的题。期末考试了,表姐一直说我能考好。我感到不能让她失望。不过,真不好意思,我一直不是个好学生,每次考试在班里都是倒数第一名。平时老师都不管我,看我的眼光都是另一样的,时时透着轻视。我的作业交上去,老师从不批改,只是写一个“阅”字就退回来。同学们也都管我叫“老了儿”。我光想和他们干一仗,可又不敢,没有一个人站在我一边。为了能考出好成绩,我偷偷地抬起头,瞅了监考的老师一眼,见他仍像以前一样经常向我投来不信任的目光。不管他,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右手放下笔,拿到桌下,慢慢地卷起衬衫的左袖口,眼皮往下一抹耷,用眼睛的余光把小手臂扫视一下,然后再尽快地把袖子拉下来,若无其事地再拿起笔,皱着眉头思考一阵,往试卷上尽快写起来。
真是奇怪,自从表姐住到我们这个小区,知道我学习不好,主动给我补课以来,我感到自己确实聪明了一些。表姐大学毕业,在工厂里当工程师。听到父母为我的学习头痛,就经常主动来给我补课。我说:“表姐,不中用的,我头脑太笨。”表姐笑着,轻轻地敲敲我的头皮:“我知道,你行的。”我一点信心都没有,想应付了事。表姐看穿了我的心思,用光滑纤细、美丽无比的右手食指点着我的额头,平静地说:“别耍滑头,你不比别人差,只要学,绝对能学好。”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表姐的正确,我真的开了窍,感到书本上的东西好理解了,题目也容易做了。
不过,我在为自己高兴的同时,也发现了一个痛苦的事实,就是表姐在场,我做题就很容易,表姐不在场,很多题我就做不出来。
对此,表姐很生气。不过,我感到表姐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她轻轻地点点我的前额,头向左边一转:“你是个小男子汉啊,别太没出息!”
“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表姐。不过这次期末考试我非常想考好。”我很无奈,用拳头擂擂头。
表姐笑笑:“你就当表姐在跟前里。”
“可是你不在啊。”
表姐气恨恨地说:“有出息点!你能独立的,你能行。”
教室里的空气变得有些浑浊了,天好似也更热了。我擦擦脸上的汗水,观察了一下教室里的情况,还没有一个同学交卷。我暗暗有些高兴,这次的成绩肯定能上去了。我只有最后一道题还没做出来,估计不会有问题了。
监考的老师又一次向我投来锥子一样的目光,严厉得很,除了瞧不起外,好似有更多的不满意。
剩下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我有些着急。瞅着老师不往我这看的一刹那,我急忙放下钢笔,右手拿到桌子下边,把左袖子轻轻往上拉拉,低头看去。
不知不觉地,面前好似移来一个身影,我赶紧把袖口往下一拉,迅速抬起头来。
“好啊,我注意你很长时间了,学习不中用,作弊倒是很能!”监考老师冷冰冰地瞪着我。
一些同学向我投来轻蔑的眼光,发出嘻嘻的笑声。
我一阵慌乱,刷地站起来,右手护着左臂,大声说:“老师,我没作弊。”
老师的脸色变得更不好看了:“你还嘴硬,那你往胳膊上看什么?”
“我……我……就是没作弊!”
老师的愤怒转为了彻底的失望,声音变得低沉了:“你给我出去。”
“我不出去。我没作弊。我不出去。”我机械地说着。
同学们把目光都转向我们这边,考场的秩序有点乱起来。
我的自卑不知哪去了,理直气壮地盯着老师的眼睛,大声地再次声明:“我没作弊!”
“怎么回事啊?”此时,教室里的情况已惊动了校长,校长进门后平静而威严地问道。
我气鼓鼓地说:“我没作弊。”
校长平静地看着我:“咱们出去说好吗?”
出了教室,校长问我:“你说你没作弊,那怎么不让我们看看你的左臂呢?”
我无话可说:“我……”
“不管什么情况,都请告诉我,我会替你保密的,行吗?”校长的眼里充满了慈爱。
我的眼泪刷地流下来,慢慢地卷起衬衫的左袖口。
那上面是表姐写的一句话:“我相信,你一定能考好的。”后边写着表姐的名字,名字上有表姐的一个红红的唇印。
表姐当时和我说:“看到它,你就当做表姐在跟前。不过,快出息啊,小男子汉。”
蒙汗药
曾宪涛
小玉这回遇到的雇主是位脑外科医生,姓潘。小玉给他做钟点工,帮他收拾打扫房间,做一顿午饭。
小玉的对象叫冯贵,也在城里打工,满脑子老想着歪门邪道发大财。他对小玉说:“这个医生肯定有钱,听说做一个手术,收的红包就成千上万。”小玉道:“关你什么事?”冯贵吞吞吐吐地说他想打劫医生:“反正他的钱也都是刮病人的。”小玉很生气,坚决不同意,可架不住冯贵软磨硬泡,天天吹风,最后还以分手相胁迫,只好答应了。
潘医生房屋的钥匙是给了小玉的,但冯贵要的不是东西,而是存折。小玉说她弄不到存折,冯贵就出了个主意,要小玉在医生的饭里下“蒙汗药”,待麻翻了他,冯贵再进去把他捆起来,然后逼他说出存折和密码,等取了钱,他们就远走高飞。
“哪儿去找蒙汗药?”小玉幼稚地问。
“傻子,就用安眠药,研成粉末,下到碗里就成。”冯贵说。
一切照计划进行。第二天中午,小玉打开冯贵给她的纸包,见里面有十片安眠药。小玉想了想,怕把医生药坏了,只把一半研成了粉,下在医生最爱喝的八宝粥里。医生叫小玉也喝一碗,小玉说:“我不喜欢吃甜的,这是专为你做的。”
小玉看着医生喝下了八宝粥,心里就有些后悔了。她突然想终止这件坏事,正琢磨着等冯贵来了该咋办,医生的手机响了。潘医生接听后,对小玉说:“医院有急诊,有个车祸伤员,要我马上去做手术,你自己吃饭吧。”说完急忙下楼去了。
小玉长出了一口气,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吃完饭,收拾好后就去找冯贵了,她不明白冯贵为何到这会儿还不来,她要告诉冯贵,今后别干坏事了。
小玉赶到冯贵的住处。冯贵的工友一见到她,便急火火地说:“冯贵出了车祸,脑袋被撞了,刚才医院打来电话,要马上手术,我们正要找你呢。”
小玉一听冯贵被送去的就是潘医生所在的那家医院,“啊”了一声,扭头就朝医院跑。因为她想起了潘医生临走时说的话,吓坏了,他要真是去给冯贵做手术,那可就糟了。
赶到医院,一进门诊大厅,小玉就抓着服务台的护士小姐说:“不能叫潘医生做手术,不能叫潘医生做手术!”
整个服务台的人都愣住了,护士小姐问她:“你到底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