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我会跟大神开玩笑吗。我们老了,谁也无法抗拒衰老。虽然我的力气还在,但也隐隐闻到了死亡的气味。我的父亲活了不到五十年,我的祖父只活了四十年。我活了三十多年,我还能活多少年,那棵在野地里的毕钵罗树可能都活了一百多年。我们到森林和田野里去吧,和那些生长在百年以上的树木进行耳语和汲取能量吧。我们远离这座城市吧,我总觉得那高大的城墙好像是禁锢我的牢房,这靡靡之音和舞蹈以及丰盛的美食是腐蚀我的毒药,我的这些卫兵都是我的看守。我们还是到自然的空气和蓝天的下面去吧,像我们曾经的祖先那样,跟太阳一起早起晨练,跟太阳一起休息而保持睡眠。吃大自然给我们的食物而不加一点香料,饮露水和山泉而不渗一滴酒味。”
“让我们在那里终老吧,死后无论去天堂还是地下,我们都在自然和宇宙当中。就让我们融入花和草的芳香中吧,骨骼分解于尘埃之中,呼吸重回风息与火光的升腾。我们去寻找活着的自由吧,做回自己,我们儿时无忧无虑的那两个玩耍的小达罗毗荼人。没有酋长和祭司,我们摘下这个面孔吧,我们去寻找自由与解脱。”
“首领,您真的想这么做?那戈达斯城和您的儿子?”
“祭司,你说过这都是幻象。一切最终都要归于尘土,戈达斯城已经到达了它最鼎盛的时期,盛极必衰,就像我一样,将慢慢地走向死亡。至于儿子,他有他的道路,我们还是寻找上天的路途吧。”
“首领,您真的能放弃这些臣民,这些财宝,这些权力?”
“首领,您真的能在荒野里忍受孤寂、饥渴、病痛?”
“首领,您真的决心已定?”
老祭司发出了一句又一句的疑问。
酋长静静地坐在篝火残留的火光之中,回答说:“祭司,你去占星吧,让我们定一个启程的最好日期。”
空气中回荡着他坚定的声音……
“我们要去寻找与宇宙的真理和大神能够交流和沟通的道路。”
“我们走吧,走的越早越可以超越生命的无知和迷茫。”
6.狂欢
送行是在黄昏的戈达斯城门口,小酋长悲哀地牵着父亲的手,阿郎也紧紧拥抱着师傅,二祭司和一群侍从,则在城门入口处两扇巨大的木门前守候。
酋长嘱咐着儿子:“孩子,我给你留下的东西,好好享用就行了,万不要索取更多,这样你和戈达斯城才会平安。”
祭司也叮嘱着徒弟说:“阿郎,万不要被幻象迷惑,一定要保持如湖水清澈般的心。”
两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望着两个男人慢慢地走进被夕阳染红的森林。突然,丛林中传来老酋长浑厚的歌声:“乌达瓦,我永远忘不了布阿佳、温达文、哥库拉,森林、凉亭和浓密的树荫;乌达瓦,我永远忘不了布阿佳、雅沐娜,美丽的河畔及树荫……”
这是一首流传了许多年的神的颂歌,它寓意着神回到天堂后怀念人间的诗吟,那个叫奎师那的神以一个牧牛少年的形象在一个叫温达文的地方生活了多年,有恋爱、嬉戏、甜蜜和忧愁。
二祭司如面包般臃肿发亮的脸庞上一双小眼睛转来转去,当听到歌声渐行渐远,便迫不及待地跳到两个少年前:“首领,祭司,我们该回去了。”
小酋长转过粗圆的脖颈,一时还没习惯新称谓的呼唤:“回去?”他有些迟疑,“是的,我们该睡觉了。”
二祭司瞪着血红的双眼:“不,首领,我们应该欢庆啊!要举行大礼,要打开摩苏酒,要拍手鼓和跳舞啊!”
“为什么?”
“因为你和阿郎要接替首领和祭司,这可是大事啊!所有的族长都会到宫殿里来朝拜,戈达斯城的居民都会因欢庆而彻夜不眠!”
小酋长顿时也兴奋起来,他马上挺直了腰板,背着手:“这么说,以后他们都得听我的了?”
二祭司恭恭敬敬地弯腰施礼,“是的,首领。”
“那么多漂亮的舞女,也得听我的?”
“是的,首领。”
“我让她们跳舞,她们就跳舞?让她们唱歌,她们就唱歌?”
“是的,首领,你让他们做什么都行。”
二祭司低着头,恭敬的面容下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
“那……”小酋长看了一下阿郎,又环视了四周,没等人搭话,便趾高气扬,声音洪亮地说,“我们走吧!”
太阳终于隐灭,戈达斯城却亮起耀眼的灯火,每家屋前都点起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男人和女人们穿上最漂亮的披肩和纱丽,纷纷涌向毗湿奴广场。骑手们手持松明火把骑着快马在城内和通往友邦的道路上驰骋,他们要把新酋长继位的喜讯传递给和本部族有往来的大小部落。
毗湿奴广场上人山人海,卖艺人拼命地挑拨着笼子里的眼镜蛇,顽皮的猴子翻着跟斗,从埃及带来的鸟儿在学着达罗毗荼人的话:“阿米达,阿米达。”外地肤色的妓女和肚皮舞娘们同样大放异彩,仅用几片薄如蝉翼的丝褂护住身体要点的少女们,在手鼓快节奏的敲打声中拼命地摇晃着腰肢。手里端着摩苏酒的男人色眯眯地盯着穿梭在人流之中的异域女子,这些女人穿着大胆,浓妆艳抹,如果你给得起饰品、铜器或皮草,并且合她们的口味,这些娇艳大胆的女人就可以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与你做爱。
酋长官邸里灯火通明,络绎不绝的各部落头领长老纷纷前来庆贺,大厅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礼品——来自南方森林的老虎皮、巴比伦的陶器、东土的丝帛、波斯的银具、土耳其的金饰。小酋长很快就习惯了这种场面,他端坐在高大而金碧辉煌的金制座椅上,面前的青铜桌上摆满了新鲜的水果,肥厚的羔羊肉,各种奶酪和面点。他端着长颈杯,红光满面,意气风发,频频与长老们碰杯寒暄。
二祭司找到在小酋长右侧下首正襟危坐,还没从分别的哀伤中苏醒的阿郎,附耳说:“祭司,该诵读祭词了。”
阿郎惶恐地看着他:“祭词?我,我来?”
“当然,你现在是大祭司了,你应该主持新酋长继位的仪式并诵读庆贺的祭词。”
“不,不,还是您来吧。”
“这怎么可以?”二祭司假意推辞。
“您来,您来。”阿郎连连摆手,上次失败的场面仿佛还记忆犹新。
二祭司佯作叹息:“那只有我代劳了,误了时辰,大神会怪罪的。”
他转身向祭台走去,一袭黑袍沙沙地拖过大理石地面。想到这两个少年的懵懂无知,自己即将成为这个部落里最有权势的人物,他就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他扯着沙哑的嗓音,大声吩咐:“徒弟们点燃圣火,乐师们奏乐,姑娘们跳起舞来。”
来自巴比伦宫廷里的竖琴,用毕罗钵树制成的长笛,用沙漠胡杨和水牛皮做成的腰鼓、手鼓,这些五花八门的乐器一起奏出最疯狂、欢快的音乐。这时,从黄色屏风后面转出一群仅在腰间挂着一缕轻纱的舞女,随着强节奏音乐的拍子翩翩起舞,那纤细的腰肢就像波浪一样柔软而勾魂地起伏。
宾主们情绪高涨,摩苏酒由奴隶们一瓶一瓶地搬上席间,泥封一次一次地打碎,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芳香。
小酋长哈哈大笑着拧了一下跪在身旁的年轻女奴粉嫩的脸蛋,又喝了一口美酒,醉眼蒙眬地瞅着那些迷人娇美的舞女。她们的乳房坚挺而丰满,她们的大腿修长而白皙,她们的腰肢纤细而柔软,像水中的藤蔓一样,妩媚而充满着诱惑!
“这些都是我的了,这些美女,都是我的了!”他又环视着富丽堂皇的大厅,“这房子也是我的了!”
他又抓起一尊金制湿婆像,“这么多的财宝,也是我的了!”
他抑制不住地仰头一阵大笑,只觉内心深处一个洪亮的声音轰轰作响,这声音甚至超过了所有的喧嚣,“都是我的了!都是我的了!”
广场上欢声雷动,这一次二祭司没有让围观的人群失望,他麻利地用石刀划开献奠者的胸膛,在临终者凄惨的叫声中用手扒出还在怦怦跳动的心脏,干净利落地甩进木碗。
男人与女人们疯狂到了极点,他们跳跃着迸发出响彻天地的呼喊:“阿米达,阿米达!”鼓声如惊雷般直冲云霄,各种乐器形成如金属摩擦的噪音,肚皮舞娘的肚皮像风中陀螺一样摇曳,许多性急的男人和女人甚至迫不及待地拥抱在一起,扒去对方的衣服。
二祭司庄重地把盛着心脏的木碗高高举过头顶,一步一顿地向着高达两米的大神走去。
湿婆用中间最祥和的那个头颅透过香烟缭绕的祭台,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些疯狂而放纵的万物之长。他的三个面孔代表着创造、和谐和毁灭。他的任务是重复创造与毁灭宇宙,而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他沉浸在和谐的思虑中。
老祭司说:“四十三亿年只是湿婆生命中的一个白天,而在它睡觉的时候,大多数星球就会淹灭在毁灭之水中,而它在睡觉前会跳起毁灭之舞,世界将陷入一片火海。”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几千年后的男人问那个几千年前的男人。
夜色依旧和几千年前的一样,月色也一样清凉。城市的灯火和戈达斯城的灯火一样的迷离和充满蛊惑。男人和阿郎坐在一处高楼的露台上,视野远处是流淌的江水和这座夏日城市的繁华。
阿郎说:“在印度的哲学和神话里,时间是一个循环和周而复始的过程,宇宙就是在生生灭灭无数次的轮回之间。我们人类所感知的宇宙每四十三亿年经历一次毁灭。然后在经历同等时间的沉寂,据说那就是湿婆的黑夜,也是宇宙在沉睡的暗夜。等湿婆和宇宙再次苏醒的时候,又一个四十三亿年开始。宇宙就在这种创造与毁灭中重复往返,瑜伽哲学里称这每一回的结束为一劫,中国的成语在劫难逃就是根据这种依据来的。”
“每个四十三亿年又分为一千次的循环,每个循环里又分为四个年代。我们的瑜伽哲学里面分为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黑铁时代。”
男人忽然兴奋起来:“我知道,我们中国以前有个作者,就根据这四个年代划分他写的小说,而且写的也是十分的魔幻和富于黑色幽默。”
阿郎继续说:“在黄金时代,人类善良、包容、勤奋、相亲相爱,没有仇恨和战争。寿命也很长,并且没有烦恼和疾病。在白银时代,人们变得虚荣和有了自私的念头,做事开始讲究回报,重视自己的家人甚于其他人,但还算诚信。”
“到了青铜时代,人们开始被激情所诱惑,被欲望所困扰,开始有了心理和身体上的疾病。大地上也有了洪水和灾难。”
“而最坏的年代还在后面,在最后一个黑铁时代,道德败坏,人类开始没有底线和品德。变得贪婪、无知、愚昧,相互争吵和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充满自私自利,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大地上到处都有战争和饥饿,死亡和瘟疫无时无刻不在窥探着生者。”
男人说:“哦,好悲惨。我们现在处在什么年代?”
阿郎意味深长地说:“接着听我讲戈达斯城的故事吧,我们几千年前的时代和你现在的时代都一样,我们的故事可能不是你们的,但是也有相同的情感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