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这一切,王六一心情既沉重,又轻松。背着行李去了堂兄王中秋的家。王中秋的家是在另一座小山丘的背面,转过一些弯弯曲曲的田埂,一路上惹得人家的狗叫鸡飞,路倒不远,也就是十来分钟就到了。堂兄家门紧锁,想来堂嫂李冬梅是去寻王中秋未归,就放下行李,在王中秋围前屋后转了一圈,王中秋的家,依然是过去的那三间红砖瓦房,在周围二层三层的楼房对比下,显得格外的破败寒酸。这些年,堂兄的家境是大不如前了。之前堂兄在中学当老师,日不晒雨不淋的,每个月还有工资拿,家境比大多数村民殷实,堂兄家盖起这红砖瓦房时,好多村民家还是土砖房,那时的堂兄,走在村里,是受人尊敬的王老师。二十多年教师生涯,王老师育人多矣,往年那尊师的传统还在,王老师的学生,有读了大学的,回到村里,还会来看望他这老师。想着这些往事,王六一很有些想念这堂兄了,想着早点见到他。从堂嫂嘴里冒出的意见领袖几个字,给了王六一极大的震动,也让他对堂兄多了几份陌生,几份好奇,也就盼着王中秋早点回来。等待的时间最为缓慢的,眼看中午,人家的公鸡打起了午鸣,还不见堂兄堂嫂回来,王六一觉得有些犯困,就坐在门槛上打起了盹。
也不知睡了多久,王六一感觉有人走了过来,以为是堂兄堂嫂回来了,睁开眼一看时,却见天已黑严实,天空一轮清亮的月,冷冷发着光华,两条黑影,直直站在了他的面前。抬头一看,却是他的父母。父亲说:你还有心思打瞌睡,人家欺侮到你爹妈的头上来了,你倒是屁也不放一个。母亲说:不要怪儿子,他这不是帮我们把房子修好了么,还给了这么多的钱,八辈子都花不完了。父亲说:花不完,物价涨得飞快,钱和纸一样的贱。母亲说:花完了咱再问儿子要。父亲说:光给钱有什么用,人家拿桃木桩钉我们了,这小子屁也不放一个。王六一便说:父亲大人,您告诉我是谁做这缺德事了,我一定给您出这口气。父亲就说:好,这才是我儿,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找仇人。王六一就跟了父母走。父母走得极快,王六一跟得寸步不离。走着走着,王六一突然灵醒了,父母是早故去了的,这分明是在梦中了。便拿手去掐自己,一掐,有痛感,想,原来不是梦,这是真的了,难不成父母原来并没有死,自己记得父母是死了的,于是问父母亲,说我明明记得二老是故去了的。父亲脚步不停,边走边说,混账东西,你是盼着我们两个老鬼早点死吧。王六一说,可我分明记得你们是死了的。母亲说:我儿,你定是做梦梦见我们死了。王六一便幸福得流下了眼泪,说,儿子一直恨自己,这些年只顾了自己奋斗,没能顾得上父母,结果是子欲养而亲不在,没想到这只是梦,原来父母还健在的,这真是太好了,孩儿要接了二老去享福的。父亲却呵道:你少信口开河,先帮我们出了这口恶气再说。王六一跟了父母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就走到了一户人家门前。三人立在人家大门口,父亲伸手敲门,敲了半天,屋里亮起了灯,一阵脚步响,隔着门传来一个老头的声音,尖着嗓子问是哪个?父亲不说话,只是敲。门吱地一声,开了道缝。过了一会,听见屋里的老头说:德高,你这个死鬼,半夜三更的,跑这里来搞么事。父亲说:马老倌,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干吗要对我们下这样的狠手?马老倌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父亲说:什么话你不清楚?你别装了。想当初,你家里口粮不够,问我来借,我可曾让你空手回去过一次?马老倌说:不曾。你盖房子起这屋,请我来帮忙,我说过二话不曾。马老倌说:不曾。父亲说:这么多年,我们两家红过脸不曾。马老倌说:不曾。父亲说:那你还害我们,想把我们钉死,永世不得超生?马老倌说:这也怪不得我,马角说是你俩作祟,害得我儿得了不治之症。父亲说:既是为了你儿,那叫你儿出来跟我们走。马老倌说:你们两个死鬼,死了这么多年还不早投胎,想把我儿带走?门都没有。说着回屋里去了,过了好会,又回到了门口,手里拿着一根黑乎乎的东西,厉声道:死鬼,你看清这是什么!桃木剑,专斩厉鬼。六一父母双双往后退,说:好,好,很好,早晚这几天,把你儿带走。又说:我儿,你记清了,这就是我们的仇人。王六一说:记得了。父亲说:我们走。王六一怯怯地问:这是要带孩儿到哪里去。父母也不言语,只是转身就走,走过一段土路,就是一条水泥路,月光下,水泥路发着白生生的光。父母在前面走,王六一在后面跟,看看走了有十来分钟,眼前就现出了白森森的湖。父母停下了脚步。王六一说: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二老带孩儿到此,不知是何用意。母亲不说话。父亲说:我儿,你看着眼前这湖。王六一说:父亲大人,我在看。父亲说:你看到了什么。王六一说:看到了湖。父亲说:你再看,睁大了眼仔细看。王六一就睁大眼了仔细看,可看到的还是湖。父亲冷笑了一声,说:你看这湖里有甚。王六一就看湖水,看见许多如烟如雾的东西在游动,却不知是何物。父亲说:我儿,这些东西是鱼,是虾,是乌龟,是蛤蟆的魂。我儿,为父和你母亲要走了。说罢拉着母亲的手,纵身一跃,无声无息地跳入湖水中,渐渐地化着了一缕如烟如雾的东西。王六一叫:父亲大人。母亲大人。父亲。母亲。父。母……然而父母已然消逝。王六一心中大悲,一直以为父母死了,原来是一梦,好不容易有了回报父母的机会,父母却又跳进水中消逝了。一时心痛欲裂,不禁放声大哭。却听见有人叫他:六一,六一。
王六一蓦地惊醒,却见堂嫂哭着在叫他。梦中之事,便忘了十之七八。因问堂嫂道:嫂子你这是怎么啦?你哭什么,中秋哥呢,中秋哥怎么没回?
堂嫂越发哭得厉害了。
王六一说:嫂子你别哭呀,你倒是说话。
堂嫂说:六一,你可一定要救你哥,说了不让他闹事,偏不听我的,这下闹出事来了,六一,你一定要救你哥,你是作家,你是记者,你上过楚州的电视,市长都知道你的。
王六一说:嫂子你别急,有事慢慢说。
堂嫂这才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止住了哭,说:你哥被派出所抓走了。
原来王中秋这几天带了村民去化工厂闹事,把进出化工厂的路也挖了,弄得化工厂进不了货也出不了货。今天化工厂就派了工人填路,这厢要填,那厢要挖,拉拉扯扯的就打了起来。刚动手,派出所的就来了,闹事的村民一看派出所来了都跑,化工厂的人也跑,就王中秋不跑,说是化工厂的人先动的手,怎么抓他还要怎么放他的。派出所的就一铐子把他铐走了。
王六一倒是冷静,说:嫂子不用怕,中秋哥这是为了村民的利益,派出所不敢把他怎么样。
堂嫂说:我是怕他们打你哥。
王六一冷笑道:量他们不敢。
堂嫂说:有什么不敢,抓进派出所,不死也脱一层皮。
王六一说:我想想办法。
王六一一时也没有什么办法。他十多岁就出门打工了,这些年虽说在外面挣得了一些名声,可是在故乡却没什么人脉,想找熟人帮忙也找不上。拿出名片来,一张张翻看。市长倒是知道他的,也说过有困难就找他,但市长说的是客气话,哪能真为了这点事去找市长?其他一些老板,也许有人能帮得上忙,只是这几天的寻根团活动,他和老板们交流甚少,甚至是有些倨傲的,有了事就去求别人,人家未必愿意帮。想来想去,只有冷如风毕光明或能帮上,于是先给冷如风打电话,问冷如风在楚州有没有公安这条线的朋友,冷如风问王六一什么事,王六一便把王中秋的事说了。冷如风说他没有这方面的朋友,但他可以托朋友再想想办法,又说派出所抓了人是肯定要放的,就怕把王中秋和其他犯人关在一起,少不了要吃哑巴亏,还是抓紧想办法才是。又分析说现在楚州主抓化工,政府在发展经济的初期,肯定是向着资本一方,牺牲百姓权益的,广东发展初期也是这样,王中秋想讨公道怕是无门,快点把人捞出来免受皮肉之苦是正事。又说你干吗不找毕光明,毕光明是古琴镇出来的大老板,和市里镇里关系非同一般,他出面,一个电话就解决了。王六一连连称是。挂了电话,又给毕光明打电话,却无人接听。
王六一打电话时,堂嫂就眼巴巴的盯着,见王六一挂了电话,紧张地问找到熟人帮忙了没。王六一说朋友在想办法,劝堂嫂别急,他先去派出所看看,也许报上自己的姓名,亮明身份,可以管一些用,就算不能把堂兄捞出来,也可让王中秋少受皮肉之苦。当即让堂嫂去租了辆摩托车,他先去镇里,让堂嫂在家里等着,堂嫂说她在家里哪里呆得了,还是一起去派出所的好。王六一把行李收进了家,又把沾了泥土雨水艾汁的衣服换了,又从行李里拿了一本他写的书,两人坐了摩托去古琴镇,直奔派出所而去。到派出所,王六一直接去敲响了所长的办公室。听见你面有人喊请进,推了门,见一黑胖的中年警察正在打电话,便站在门口候着,黑胖警察捂住电话,问王六一找谁。王六一脸上做出了笑,说,找您。黑胖警察和电话那边小声说了几句便挂了,王六一这才走到他的办公桌边。黑胖警察盯着王六一,冷冷地问:什么事?王六一便掏出名片递了过去,黑胖警察接过名片瞟了一眼,说,作协会员?记者?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说,坐,找我有什么事?王六一原本以为警察看了他的名片,会说原来是王大作家,幸会幸会。如果那样就好办了,但从这警察的表情来看,人家压根儿就没听说过他王六一,倒是警惕地问王六一,说没有接到上级的通知是不接受任何采访的。王六一只好自我介绍了起来,说他不是来采访的,他是烟村人,这次随了寻根团回乡参加市里的活动。王六一的意思,你没听说过我王六一,总不至于连寻根团回乡这样的大新闻都没有听说过罢。果然,黑胖警察脸上的警惕有所缓和,说,原来是回乡的大老板,找我有什么事。
王六一说:我不是老板,只是一个记者。
黑胖警察说:总之是成功人士,这次回来很威风哦,市五套班子都出面了呢。
王六一听黑胖警察这样说,心里稍落定了一些,说:是啊,书记市长是很给面子的,上次市长去广东,还是我们接待的呢。
王六一故意强调了他和市长早就认识,还把市长宴请一干老板说成是他接待市长,处处在暗示着他是有来厉的。果然黑胖警察站了起来,给王六一倒了一杯茶,又掏出了名片给王六一,原来这警察姓黄,王六一说,原来是黄所长。
黄所长说:王记者来派出所,是要办什么事吧。
王六一就说:我这次来,真的是有一事相求。
黄所长说:什么事?
王六一说:是为我哥来的。
黄所长说:你哥?
王六一说:我哥叫王中秋,你们今天……
话还没有说完,黄所长就伸出手来做出了让王六一打住的手势,说:别的事都好办,王中秋的事,难。
王六一说:我哥是为了村民的利益。
黄所长说:你不用说,我比你清楚。
说着站了起来,有端茶送客的意思了。
王六一说:真的不能通融?
黄所长说: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哥不是我想抓就抓的,也不是我说放就能放的,他涉及到我们古琴镇的投资环境。
王六一知道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了,便退了一步道:我理解黄所长的意思,也不会让您为难。不过,能否让我见一见我哥。
黄所长迟疑了一下,拿起电话叫来了另一个警察,问化工厂的案子,现在审得怎么样了,警察看了一眼王六一,说,还在录口供,有点难啃。黄所长说那你去吧,文明一点。那警察又看了一眼王六一,转身出去了。黄所长说:不是我不帮你,现在正在录口供。王六一听黄所长对警察说文明一点时,感觉皮肉像被电流击中了一般,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强忍了心中的愤怒,说:真是太麻烦您了黄所长,不过我哥没有犯法,相信你们会还他一个公道的。又说,我也相信你们会依法办事,化工厂和村民之间的利益冲突,如果解决不好,把事情闹大了,闹得全国都关注了,可能到时连市长都不好下台。说这话,是在暗示黄所长不要乱来,否则他要把这事捅出去的。黄所长脸上的肌肉跳了一跳,说,我的话已说得很明白了,王记者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哥的。又说,你明天再来听消息吧。说着起身送客。王六一便从背包里摸出了他的书,恭恭敬敬地写上了“敬请黄所长指正王六一”的字样。双手递给黄所长,说,我写的书,请所长多批评。黄所长接过书,翻了翻,笑道:没想到咱们古琴镇出了个作家,我这是第一次和作家打交道呢。说着送王六一出了办公室,握手作别时又说:你放心,王中秋在我们这里,我会尽力关照的。
站在派出所的大院里,王六一无端地觉得寒意彻骨。堂嫂急切地问:六一,所长怎么说。王六一说:你放心吧,所长说了,不会为难我哥的。又打毕光明的电话,毕光明的电话却关机了。翻出市长的名片,把号码一一输入了,想想觉得打了也没有用的,终是没有打过去。一时倒也急得没有了主意,也觉出了自己的无能。只好对堂嫂说,我们回家去吧,所长说了让我们明天来听消息。堂嫂听罢,又哭了起来,王六一安慰堂嫂,说他们不敢把中秋哥怎么样的,真要是敢胡来,他是决不会袖手旁观的。堂嫂听王六一说得坚决,遂止住了哭泣。王六一说,嫂子你还没有吃中饭吧,这天都快黑了,我们找个馆子吃点东西。堂嫂说她不想吃,吃不下。王六一说:越是这时候越要坚强的,哪能不吃饭了?找了一家饭馆,吃完面天就黑了下来。王六一说:嫂子,我们先回家吧。堂嫂说:我们再去派出所看看吧,再去求求所长,能见你哥一面我才安心的。王六一只好依了堂嫂的,再去派出所时,所长的办公室已锁,再去求别人,都是一问三不知。王六一便打了所长的电话,所长一听是王六一,说他现在在去市里开会的路上,有事明天再说,匆匆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