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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六一坐在沙发上读《世说新语》,读到“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渐觉眼饧,倒在沙发上打盹,刚合眼,听见门响,起身开门,见门前站一对黑影,六一认出是他父母,惊道,你们怎么找来了,来也不打个电话让孩儿去接。父母一言不发,挤进家门。父亲背着手,母亲拢着袖,在他的屋里上下左右,门弯角落打量一通。
母亲说:我儿住得远,让我们好找。
父亲冷笑道:住再远,我也是找得到的,你休想逃开。
六一骇得冷汗直流,说孩儿哪敢做那忤逆不孝之人,孩儿从未想过逃。
父亲又是一声冷笑:那你为何十年不回家?
王六一说:儿子工作忙。
父亲说:我看你是心野了,忘了自己的出身。
母亲说:我儿,不是为娘老子难为你,我们实有难处,房子被人戳了两个洞,一下雨就往里灌水,都说你在外面混得好,当作家,人模狗样,就不记得回家帮爹娘把房子修补修补。
父亲突然暴喝一声:和这不孝的东西有什么可说!遂伸了干瘦如铁的手抓了王六一就往外拖。六一骇得一声尖叫,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却是南柯一梦。
又做噩梦了?妻问。
王六一不说话,闭上眼,回想着刚才的梦,父亲手掌的冰凉尚在。晚上睡觉时,王六一忧心忡忡地对妻子说:今天这梦不寻常。
妻说:不过是梦,什么寻常不寻常,别胡思乱想。
王六一是楚州人,楚人尚巫鬼,信梦能预言,如梦见棺材,大吉;梦见鸡,犯小人;梦见捡钱主失财;梦见蛇主升迁……遂按楚人的理解,把梦中之事细细分析了一遍,又去看日历,再过半月就是清明,说:父母托梦,怕是在那边没钱花了。
妻笑道:去年清明不是烧了火纸么,一个亿就花光啦?
王六一说:在广东烧的纸钱,山长路远的,一路上寄过去,不知多少孤魂野鬼抽税扒皮的,到他们手上恐怕没得几文了。
妻说:你以为阴间和人间一样?
王六一又说二老并未说没钱花,只说房子有两个洞,下雨就往里灌水,不知是什么意思。妻冷笑道:亏你还是作家,这么迷信,不就是梦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要是想家了,今年清明回家给二老扫墓就是。
王六一道:说说容易,来回一趟,一个中篇的稿费没了。不是说要存钱买房么。
夫妻二人便不再谈回家的事,却谈起了见天疯涨的房价,谈中央一个接一个的政策出台打压房价,房价却是越打越升,看来只能继续租房了。
六一刚出门打工那会儿,再苦、再累、再拮据,每年都会回家过年。那会儿,当真是每逢佳节倍思亲,进入腊月,心就不在城里了,总是梦见家乡的腊肉。过完年,从家回到打工的城市,他会对工友们说,明年再不回家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但这信念只能坚持到农历十一月底,进入腊月,就一日日松动,最后终又是回家。不是想家,是怕一个人在异乡过年。那几年,一年到头,就挣个过年的车费。就像是一叶风筝,飞得再高再远,风筝的线总是牵在父母手中。后来,父母相继过世,王六一便成了断线的风筝。王六一清楚地记得,在外打工的第六年,他留在城里过年,和同乡马有贵一起帮老板守厂,年三十晚上,两人买了啤酒、鸡腿、火腿肠,爬到工厂楼顶,看从四处升上天空的焰火,吃肉,喝酒,两人都醉了。王六一哭,马有贵笑。王六一说马有贵你没心没肺是根木头。马有贵说王六一你多愁善感像个娘们。次年,王六一又没回家过年,这次他没醉也没哭。再往后就习惯了。后来,他结婚生子,夫妻俩在东莞打工,孩子在东莞上幼儿园,上小学,上初中,远在楚州的家,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不曾想,过了三十六岁,倒变得爱怀旧,开始想家。听人说,老家的房子里长满了竹,有海碗粗,大门已被苦艾封堵,王六一就特别想回家去看看,特别是想带儿子回老家去看看。儿子十三岁,只是听王六一讲过老家的样子。王六一便在心底里隐隐生出不安来。妻说三间破房子,有啥好看的?王六一说再破也是我的家,将来我老了,打拼不动了,是要落叶归根的。妻说:切,少酸,真让你回去住,不到三天你就烦了。王六一说:没有了家,感觉总不踏实,像无根的浮萍。话是这么说,但也只是说说而已。今年,王六一满四十岁,在外打工整整二十年。王六一甚至忘记了当初出门打工时的样子,也不记得,这二十年是怎么样就过来了,就过去了。总之是吃过许多的苦,受过许多的罪……但这些苦呀累呀,过去了的,也就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恍如隔世,体会不到当初的那种痛苦了,迷惘却与日俱增。现在的他,有了城市的户口,却总觉得,这里不是他的家,故乡那个家也不再是他的家,觉得他是一颗飘荡在城乡之间的离魂,也许,这一生,注定了要这样离散、漂泊。妻骂他:你这是闲出毛病了,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自己吃过的苦受过的罪,真要把你扔进工厂,和马有贵一样,你就不会酸文假醋地感叹这些没用的东西了。
说到马有贵,王六一的心情沉重了起来。
他和马有贵是穿开裆裤玩到大的邻居,当年出门打工也是一道。马有贵实诚,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壮得日得死母牛。王六一记得,当初他和马有贵一起出门,最先做的是建筑工,每天抬石子,炒混合浆,一天下来,王六一累得直不起腰,马有贵却没事一样。有次打赌,马有贵一气吃下了十五个馒头。建筑工地都是些浑身有劲没处使的愣头青,晚上三五一群到镇上看色情录像,后来有五个老乡晚上出去看录像被治安队抓了,送到木头镇收容所,又送到很远的地方义务修了三个月的公路,放出来时样子比鬼还难看。工友被抓后,包工头交代晚上没事别出去晃荡,有力无处使的这些男人们,在一起除了说女人,想女人,就是夸耀自己的雄性能力,掏出那活儿,比谁尿得远,比谁大,后来发展到比谁能挂得起最重的东西。王六一羞涩,遇到这样的事就躲开,工友们就说他有毛病,一次硬是把他压在地下扒了裤子。王六一深感耻辱,思想自己出门打工,是想通过打工实现理想的,这样下去会把自己毁了,当月拿到工资就离开了建筑工地。那时的马有贵,是雄性比拼的常胜将军,用那玩意吊起过一块红砖。后来,工头不给工资,王六一就介绍马有贵进了厂。那是一家工艺厂,王六一干调色,马有贵干磨砂。王六一在一家厂干不了多久就跳槽,那些年,他总是在跳来跳去。马有贵不跳,跳了怕不好找厂,再说磨砂除了粉尘大,并不太累,工资比别的工种还高,马有贵在那家厂里干了十多年磨砂。那十多年啊,王六一把珠三角跑遍了,做了不下二十种工,两人渐渐就失去了联系。再次联系上,是去年的事,那时王六一因写小说,在南方闯出了一些名堂,先是当了作家,又招进报社当记者。报纸上常有他的报道,电视里也常有关于他的新闻。在家乡人的传说中,他是见官大一级的记者,因此家乡人遇到了什么不公,会打电话向他求助,希望他能帮一把。王六一哪有这能耐?十有八九是帮不上的,就连他的堂兄,叫王中秋的,几次打电话请他帮忙曝光村里镇里的黑暗,都被他断然拒绝了,家乡人因此觉得王六一是一阔脸就变,最不讲老乡感情的,找他的人渐渐少了。那天王六一接到电话,电话里传来低哑的楚州普通话,吐字不清,像在拉风箱,呵喽呵喽,王六一好容易才听清对方说的他是马有贵,就兴奋了起来,说马有贵呀,你王八蛋跑哪儿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消息。马有贵说,我打听了好久,才要到你的手机号,我就在你们报社楼下。王六一说,那你上来吧。想了一想,说,算了,还是我下来。王六一到报社楼下,四处张望,并没看到马有贵,却见台阶上坐着一个半拉子老头,在不停地朝他这边看。王六一疑心这人就是马有贵,但他实在不能把眼前这个瘦成鸦片鬼一样的老头,和记忆中日得死母牛的马有贵联系在一起。那人见王六一朝他看,就站了起来,怯怯地望着王六一。王六一说,马有贵?!那人就激动地走了过来。王六一说,你怎么成这样子了?这话说出口,鼻子发酸,过去捉住了马有贵的手。马有贵说,你当记者了,混得好了,这么多年不见,长得又白又胖了。王六一找了家小饭馆,点了几个菜,边吃边听马有贵说话。原来,马有贵一直在那家工艺厂上班,后来身体不好,病了,就被厂里炒掉了。出厂之后一直在治病,治了不少地方,都说是尘肺病,说他的肺都已经钙化了,硬了,像干丝瓜瓤。医生告诉他,这是职业病,可以找工厂赔钱。马有贵去找工厂老板,老板不理会他,去找劳动站,劳动站让他自己找证据。我一个病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于是想到了你,马有贵说,实在是没办法了,不然我不会来麻烦你的。王六一心情很沉重。马有贵的事,他觉得自己应该尽力。王六一于是求到了在劳动社会保障局当主任的一个朋友,朋友又给镇劳动站的监察大队打了招呼,王六一又陪了马有贵去找工艺厂的老板,老板一看又是官方出面,又是记者施压的,答应和马有贵谈,谈到后来,厂方给出了两个方案,一是厂方出钱给他治病,花多少钱都归他们出,一是厂方一次性赔马有贵二十万,往后是死是活,厂方再不负责。王六一劝马有贵先治病再说,边治病边问厂方要其他赔偿,马有贵几乎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拿二十万元现金。厂方说要把钱打到马有贵的卡上,马有贵坚持要现钱。马有贵说他这病能治就治,不能治拉倒,这辈子出门打工二十年,没给老婆孩子留下一点钱,对不起她们,有了这二十万,就是死,也对得起老婆孩子了。去工厂拿钱那天,王六一陪他一起去,马有贵拿着那薄薄的二十万块钱,不停地说,原来二十万才这么厚一沓。王六一说,你以为二十万有多少?马有贵说,六一,没有你,我是一分钱都要不到的。说着居然要给王六一下跪,王六一心里一酸,泪就出来了。想起当年,他和马有贵一起出门,两个蛇皮袋,装着他们的行李,两个袋口打个结,一前一后,搭在马有贵的肩上,王六一让换着背,马有贵不干,说六一,咱们兄弟俩出门,体力活归我,用脑子的地方你上。到岳阳,排队买票这些力气活,都是马有贵干。火车上好容易挤出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也是让王六一坐。转眼间,当年的愣头青,现在都老成这个样子了,想到在南方的工厂里,不知有多少马有贵们,打工二十年、三十年,最后一无所有地回到故乡,不觉心酸,也为自己终于逃离了这苦难而庆幸。马有贵有了二十万后,没有住院治疗,开了一些药吃,身体是不行了,再也打不了工,租房子住在这里,老婆打一份工,他就在家里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
每当对现在的生活感到不满了,或是受不了同事间的勾心斗角心生去意时,王六一就会去看马有贵,每去看一次,他的心情就会平静了,会对现在的生活多出一份感恩与知足。到后来,他说不清是关心着马有贵,还是把马有贵当成了调整心态的一剂良药。近段时间报社改制,要企业化,有门路的编辑记者都为自己找到了退路,妻让王六一也去找找关系,王六一最怕的就是求人,说企业化就企业化,真的企业化了,有本事的人反倒有了用武之地。话是这么说,从事业单位一下子变成了企业,心里多少有些惶恐。
该去看看马有贵了。王六一说。正要睡觉,却接到了冷如风的电话,说作家在干吗呢,打扰你写作了吧。
王六一说:刚要睡觉。
冷如风说:楚州的市长到广东来了,点名要见你的。市长开出的名单,第一位可就是你这个大作家。
冷如风来粤之前,是楚州文化馆的独唱演员,后来下海,在广东开了家文化公司,又挂了楚州驻粤招商办主任的头衔,两边穿针引线,迎来送往,生意做得颇有些声色。冷、王二人相识多年,是对脾气的朋友,知道王六一颇多点子,也有些人脉,就聘了王六一在公司里挂了策划之名,有活动时,一起出谋划策,吹牛喝酒,有喜好附庸风雅的客户要招待时,就叫上王六一作陪,因此两人往来最是密切。
次日晚宴,安排在南城最奢华的酒店,王六一下班后就过去了,以为是到得早的,没想到,酒店里早就到了十几位。冷如风忙里忙外,也顾不上招呼。王六一就找了位置坐下,入耳皆是乡音。交换名片,个个都是这总那总的,公司也是五花八门。王六一心里就多多少少生出些自卑来,今晚受邀参加宴会的,怕只有他是个穷光蛋了。有老板接过他的名片,看他的名片上印着作协会员,某某日报记者,恭维他是文化人,也有那不知作协为何物的,少不了打听一下,王六一就在心底里对那人生出鄙视,最让王六一受不了的,是有个老板,居然知道那坊间传播甚广的把“作协”当“做鞋”的笑话,并当众讲了,博得了众人的笑声,王六一脸色难看,正不知如何下台,就见过来一位端茶杯白净微胖的中年人,众人都争着和他打招呼叫毕总好,伸了手来抢着握。那叫毕光明的却道,咱们楚州出的老板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可在全国叫得响的作家就王六一一个,你们可知市长开出的嘉宾名单第一个是谁?众人都看毕光明。毕光明喝了一口茶,看着王六一不说话。众人就都看王六一,弄得王六一倒不自在了。那叫毕光明的,把茶杯放在茶几上,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双手递给王六一,说,你的大作,我是经常拜读的。居然说出了一串作品的篇名来,王六一面露得色,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一番交谈,原来毕光明也是古琴镇的,居然和王六一的堂兄王中秋是高中同学。自然又聊到了王中秋,听说王中秋高中毕业后一直在乡下教书,毕光明叹道,可惜了,我们那个班的同学,数王中秋最是聪明,心性又高,他要是出来打工……两人又聊还没有现身的市长。王六一说他不知道楚州现在谁是市长谁是书记的。毕光明说,有些人可能想着见一见市长,我真是最怕他们来了,这些年,从省里到市里到镇里再到村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干部、牛鬼蛇神,接待一拨又来一拨,上面的官来了还好说,无非希望他去投资,开出的条件自然是优厚的,镇上村里的那些人来了最难办,不是铺路差钱,就是修桥缺款,人家张了口,乡里乡亲的,又不好驳面子,十万、八万的,这钱真要是用到修桥补路上倒也罢了,不过是个借口,十有八九落进了他们的私囊,现在听说家乡有官来头都大。
王六一心想,听这口气,毕光明的生意是做得极大的,就笑着说:谁叫你是大老板呢,你拔根毫毛都比我的腰粗啊。
毕光明说:你这话就让我汗颜了,我没有贾家的显赫,你也不是刘姥姥啊。
王六一没想到毕光明听出这玩笑话的出处,心下更不敢轻慢他了,正经道:你不理他们就是。
毕光明道:说得轻巧,毕竟是楚州出来的人,祖坟还埋在那里,父母百年也要落叶归根的,阎王好使,小鬼难缠,真要得罪了他们,敢把你祖坟给刨了。
王六一道:说得也是,现在家乡的民风,是越发的不好了。
毕光明道:我们这一代,和楚州是割不断的,下一代,就再不怕这些了。我是把孩子送到美国留学的,我劝你也把孩子送出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