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丽,那个长相普通,却开朗质朴的QC,她的脸上总是闪耀着阳光的色彩,她的身上弥漫着夏天的味道。桑成是多么迷恋那样的时光啊,经过他手的产品,通过长长的传送带缓缓送到林丽面前。桑成莫明地想起一首诗,“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同饮长江水。”桑成的产品开始出现次品,次品出得越多,和林丽接触的机会越多,下班时,林丽把桑成生产的次品送到他的工位上,“返工!”林丽说。桑成笑,“你生气的样子很好看。”桑成说。他和林丽走到了一起。下班后,工业区的花园里开始有他俩成双成对的影子,后来,工业区外的香蕉林旁,开始有他俩的身影。许多的傍晚,只要不加班,他俩就会坐在那些肥硕的香蕉树下,看天上的流云,想着未来,人生,直到流云暗淡,小镇的天空出现繁星。他们是多么热爱那个南方小镇啊,热爱那小镇上的阳光、雨水、海风,热爱那长长的流水线,那流水线上的公仔,那刺鼻的天那水的气味……这一切,深入了桑成的血液,许多年后,桑成一闭眼,就能闻到那南方小镇的气味。那是他打工的第一站,他爱那小镇,胜过爱他的家乡。
“后来呢?”英子问。
“我把林丽弄丢了。”桑成对英子说。“那天我们在外面坐到很晚……”
那一天,桑成和英子在香蕉林边坐到很晚。后来,他抱住了她,他们要在这南国的香蕉林里完成生命中最庄严圣洁的仪式。
“后来,治安队就出现了。”桑成说。“我是个混蛋,我当时太害怕了。我和林丽开始跑,没命地跑,我们希望能逃过一劫。你知道被治安抓了是什么后果么,那时我们都没有办暂住证。我一直不明白,我们是中国人,却为何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暂住。然而没有人会听你的质问。当时我和林丽只有一个想法,逃,不能让治安队抓住。我们后来跑散了。我听见了林丽的哭声,林丽被抓走了。我是懦夫,我没敢和林丽共患难。”
“你的确是个懦夫。”英子说。
英子出来打工时,暂住证已不再是个问题。那位名叫孙志刚的青年,用他的死去,换回了千千万万打工者在中国土地上行走的安全。治安队也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打工者在街上看见迷彩服时,不再畏之如虎。英子对这样的生活没有真切的体验,也就无法理解桑成当时的选择。
“第二天,林丽没有回来。我托人去治安队打听。”
“为什么要托人,自己不会去吗?”
“我自己哪敢去?没有暂住证,那不是自投罗网么?我托人去打听,才知道林丽已被送到木头镇收容所了。我后悔、害怕。我想无论如何我要把林丽找回来。我请了假,又问工友们借了钱,然后到木头镇来找林丽。我没有找到林丽。收容所的人说没有林丽这个人。林丽从此就消逝了。后来的一年时间里,我一直呆在那家玩具厂打工,不敢离开,我怕林丽来找我。我给林丽的家里写过几封信,后来终于收到一封回信,原来林丽的家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已很久没有给家里寄钱,也没有给家里写信了。”
“你从深圳来到木头镇,就是来找林丽吗?”
桑成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哪里能找着林丽?我来木头镇,是为了把林丽从我的心头抹去。这些年来,我活得太累,我要换个活法。”
桑成没有对英子说,那一次,他和林丽正要完成他生命中的第一次,治安员的突然出现,让他从此落下了心理的病根。他想到了老板对他的嘲讽,“他不是男人”。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呢?我只是个普通的洗脚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就觉得你是林丽,其实你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可我就觉得你是林丽。我想对你说出这些,说出这些年来我心底的负罪与忏悔,我想请求你的宽恕。”
两行泪划过英子的脸。这是她做洗脚工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尊重,感受到为人的尊严。
从那个古怪的梦中醒来,英子再也无法入睡。那匹变成了桑成的白斑马,一直在她的脑子里拂之不去。
她在等待着——“如果桑成提出来和我上三楼,我不会拒绝。他会吗?”
8
桑成生前曾给你打过两次电话。那时你还在深圳,桑成在木头镇。第一次,桑成说他在木头镇过得很好。说如果一切顺利,他将留在木头镇生活了。说木头镇是一个好地方,山清水秀,跑了这么多年,他累了。你说桑成你这是在逃避,你为什么要放弃,你不是一直想进入深圳,成为一名真正的深圳人吗?桑成说,“从前我是这样想,来到木头镇之前我这样想,现在我不这样想了,你要是来过木头镇,你就会喜欢上这里的。”你说桑成你从前不是说过,木头镇是你这辈子最恨的地方吗?你不是说木头镇是我们这一代打工人的噩梦吗?桑成说,“许多年前我到木头镇寻找林丽时,的确是那样认为。那时走在木头镇的街头,就像走进了一个噩梦。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桑成说现在在木头镇他感到很放松。桑成说如果有可能,他将在木头镇住下来,当一名菜农,终老在此。
这次通话后十来天吧,桑成又给你打过一次电话。这一次,桑成的话语里又开始透着忧郁。桑成问你,斑马是白的还是黑的。你想了半天,说,黑白相间。桑成又问你有没有见过白斑马?你说你见过斑马,在动物园,但没有见过白斑马。桑成说他在木头镇见到了一匹白斑马。桑成说白斑马总是在傍晚出现,独行在小镇街头,的的达达的的达达,马蹄声每晚入梦。在梦中,他是游子,打马走过江南,小镇沉睡在梦中,他是过客,不是归人。桑成说,“我开始以为这是个梦,可是英子说这不是梦,英子说她也见到了白斑马。”
“英子是谁?”你问桑成。
桑成说:“林丽。”
“你真的找着林丽了?”
桑成说:“找着了。我找着林丽了,找着林丽之后我才发现,这些年来,我拼命地想进入城市,想像城里人那样生活,慢慢地我把自己给弄丢了。我找回了林丽,也找回了我自己。”
你说桑成你小子总是这样神一出鬼一出,你将来不成疯子就成哲学家。
桑成说:“也许我会成为一个农民。”
你笑:“他妈的桑成,你小子不一直都是农民么?”
你当时没能明白桑成说这话的意思。后来你也来到了木头镇,在追寻有关白斑马的真相过程中,你渐渐明白了桑成所说的农民二字的分量。
桑成对英子说他看见了白斑马。英子说她也看见了白斑马。英子这样说时,想起了那个梦,梦中,白斑马变成了桑成。她在梦中呼喊着,来吧来吧来吧。英子对桑成说,你天天来洗脚,也不怕把脚洗破?英子说你可以上三楼,三楼有松骨房,松骨房的女孩个个漂亮。
“除非你帮我松骨。”
桑成半开玩笑半认真。
他们一起上了三楼的松骨房。英子坐在桑成的腿上,替他按摩。
桑成看着英子,突然笑了。英子问桑成笑啥。桑成说他此次来到木头镇的目的之一是要让自己堕落。可是他不敢,只有找个洗脚城洗脚。
英子也笑。差不多是笑得趴到了桑成的身上。
桑成问英子笑什么,英子告诉桑成,她进洗脚城打工,完全是为赌一口气。她对桑成说了她的那一次见工,说了那些工友们对她的冷眼。英子说她的梦想是有客人点她,让她松一次骨,然后她就辞去洗脚城的工作,进工厂打工。英子说她一直很羡慕那些在工厂里打工的打工妹,穿着朴素的工衣,进出厂房,坐流水线,英子说那样的生活,才是她梦想中的打工生活。但是在进工厂之前,她一定要完成自己的心愿。
桑成笑得更开心了,桑成说:“你这人有强迫症。”
英子说:“你不也一样么?”
英子不笑。桑成也不笑。英子趴在桑成的胸前。桑成像一根呆木头一样。
英子说:“可以抱抱我么?”
桑成就抱着英子。
世界在那一刻放慢了速度。英子又想起了那个梦。“来吧来吧来吧来……”英子的泪就下来了。
“谢谢你桑成,你帮我完成了心愿,从明天起,我就辞工,开始新的生活。”
“从明天起!”桑成想到了那首著名的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那是一个没有明天的人写下的关于明天的遐想,是一首绝望之歌。桑成在心里默念着诗人生命最后写下的诗句,他前所未有地理解了诗人的绝望与悲伤。桑成的情绪一下子跌落到了无底的黑洞。
“从明天起,我们做一个幸福的人。让我们把不幸都在今天结束吧,今天,我帮你完成心愿。”
“帮你成为一个堕落的人……来吧来吧来吧……”。
英子又看到了那匹白斑马,白斑马驮着她,在清晨的小镇,的的达达,马蹄声踏碎了小镇的黎明。英子又听到了枪声,白斑马倒在血泊中,一双美丽的大眼里满是绝望与悲伤。英子看见了桑成死灰一样的脸,桑成的脸上写满了绝望与沮丧。
“我不是男人,我不是。”桑成痛苦地卡住了英子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