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城见好就收,说,你们这么晚出来执法,也很辛苦,可是你们要文明执法,看见他手中有刀子,拦住盘问,都是对的,说明你们工作很认真。可你们怎么能动手打人呢,打人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治安队伍这么辛苦保一方平安,为什么老百姓还这样恨你们呢,还是你们的执法态度有问题啊。
治安头目低头垂手,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连声说是,是,是,下次注意。挥手让手下的治安员放了张怀恩。张怀恩千恩万谢。李想说,这么晚了出来瞎转悠什么呢,你又不是刚出门打工的,出来就算了,还带一把刀子。快点回厂里去吧。张怀恩又谢了李想,说李经理,要不是您,我今晚就惨了。
车衣工张怀恩并不知道,刚才跟着李经理的,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是一个专帮打工者们打官司的律师罢了。他更不会想到,和李经理在一起的那个大人物,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公安局局长和派出所所长。他不过是看准了治安员的心态,诈了他们一把。他张怀恩要是知道了,当时怕是吓得都走不动了。
这个晚上经历的一切,对车衣工张怀恩来说,是一个警示信号,他得认真想一想下面的路该如何走了。回到工厂,睡在铁架床上,张怀恩的手脚还在发软。如果不是李经理他们赶到,他坚持不了几分钟,就会如实招供了。
张怀恩想到了另外的一把刀子,还有和刀子放在一起的那一封信。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了,工友们陆续在离开,许多人都没有拿到工资。张怀恩不想找劳动站,他早就听说,老板被一个叫赖查理的香港佬骗了,几十万的货款都没有要到。就算到劳动站去告,老板也拿不出钱来发工资了。何况,天地良心,他张怀恩跟了小老板也有三年了,小老板待他们这些工人当真不错,张怀恩也不想把事情弄大。他只是想吓唬一下小老板,然后要到自己的工钱。
晚上,他去未婚妻打工的厂了,两人在厂外面的香蕉林里亲热了半天,打算十月一日国庆节就回家结婚。说到回家结婚之前,无论如何要把工资拿到手。未婚妻劝他,好好跟老板说,把要结婚的事说清楚,也许老板会把工资结了呢。再说了,你的身体一直不大好,要早点去医院检查检查。张怀恩摇摇头,苦笑,说,小老板人是不错的,他要拿得出钱来,也不会拖我们这么久的工资了。又说,我没什么病,不过就是有点贫血,结婚了你天天给我做好吃的就行了。未婚妻偎在张怀恩的怀里,无限幸福,说,结婚了我们在外面租个房子,我天天给你煲汤,把你养得胖胖的。
张怀恩并没有告诉未婚妻关于刀子的事。未婚妻抱着他时,碰到了那把水果刀,吓了一跳。张怀恩说,没什么,用来防身的。未婚妻就不说话。上个月,他们俩也是在这厂外的香蕉林里亲热,结果被几个烂仔抢了,抢了钱不说,那烂仔还摸了未婚妻的胸。当时的张怀恩,没有做出任何的反抗。未婚妻倒没有责怪张怀恩。张怀恩却感到极度的愧疚,说他不是男人。未婚妻说,我只要你好,平平安安的。你要真和他们打起来了,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话是这么说,张怀恩的心里却更加难受,总觉得自己不算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当张怀恩说他的刀子是用来防身时,未婚妻沉默了一会,说,以后别带刀子了,带了刀子更危险。也是在那时,张怀恩听到了一个让他又喜又忧的事,未婚妻怀上了他的骨肉。当真让他又是欢喜又是惶恐。
张怀恩决定,用温和的方法去向小老板要工资。他要对小老板说他的未婚妻,说他未来的孩子,当然,还可以编造一下,比如说家里有一个八十岁,不,七十岁的老母,有一个正在读高中,明年就要考大学的妹妹,我张怀恩一家人的幸福,都寄托在小老板您的身上。实在不行了,就算给老板下下跪也是可以的。然而第二天,小老板并没有来工厂。张怀恩找到了老板娘,老板娘说要工资你去找老板。张怀恩说,那老板去哪儿了?老板娘说,我还在找他呢。看着老板娘火药一样,仿佛一触就要爆炸,张怀恩退出了办公室,见文员李兰朝他吐舌头做鬼脸,便凑过去,用嘴呶着老板娘的办公室,问怎么回事。李兰小声说,和老板吵架了,早上在办公室里哭呢。
这一天,厂子里的工人都显得有些兴奋。昨天晚上发生在大洋彼岸的悲剧,在这些打工者的眼里,并不是悲剧,他们谈论的话题,由如何从小老板那里讨到工资,变成了美国佬的双子大楼。事不关己,那是遥远的美国发生的事情,工人们没有理由为那些死难者悲伤,也没有理由去操乔治·布什应该操心的事。只是,张怀恩带来的消息,却像一股暗流,在工人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老板不见了!
连老板娘都不知道老板去哪里了。
老板会不会跑掉了?要是跑掉了,我们这些人就惨了,四个月的工资呢。
工人去找经理李想,问经理,老板是不是跑了。李想安慰大家,说怎么可能呢,怎么会跑呢,老板不可能跑的,再说了,他还有这个厂在这里,还有这么多的设备,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再说了,工厂不过暂时遇到了一些小困难,赖查理马上就要来了,赖查理一来,大家的工资都有得发了,一分钱都不会少你们的,再说了,我不也还欠着工资么,你们欠四个月,我还欠了六个月呢,张怀恩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张怀恩昨晚才受了李想的恩惠,现在没有理由不站在李想的这一边帮他说说话,张怀恩于是对工人们说,李经理说的有道理。老板可能是帮我们弄钱去了哩,我打工十年,干过七八间厂,在这个厂干了三年,这个老板是最好的了。
工人们的从众心理是比较强的,有人说老板跑了,就人心惶惶,觉得老板真的跑了。有人说老板不可能跑,大家一听,又觉得他分析得在理,老板要跑早就跑了,还会等到今天?
小老板的确没有跑,跑到哪里去呢,这厂子是他的命,是他的心血,他怎么会抛下呢。只是他现在觉得很累,前所未有的累。昨天晚上,和妻子吵了一架,心情坏到了极点。他现在只想找一个安安静静的,没人知道的地方,好好地睡一觉,积蓄力量。和妻子吵架后,小老板离开了家,给阿蓝打了电话。问阿蓝晚上有空没有。阿蓝说有空。小老板就去了阿蓝那儿。阿蓝一见小老板,就偎在了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小老板轻抚着阿兰的长发,说,我有点饿,给我做点吃的吧。
阿蓝烧得一手好菜。小老板每次来这儿,阿蓝都会下厨烧上几个小老板爱吃的菜。阿蓝烧出来的菜,要颜色有颜色,要味道有味道,不像小老板的妻子,一年难得下几次厨,做出来的菜不是咸得烧嘴,就是淡得像没放盐,形和色那就更不用提了。每当小老板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就爱到阿蓝这里来。有时他甚至觉得,阿蓝这儿才有家的感觉。
阿蓝说,看你的脸色很差,我给你放点热水,你泡个澡吧。
小老板说好,倒在阿蓝的床上休息,阿蓝的床上,有一股淡淡的馨香,仿佛催眠的良药。小老板每次一倒在阿蓝的床上,就觉得瞌睡,倒下就能睡着,而且还睡得格外的香。就像现在,他睡在了阿蓝的床上,就像到了一个温暖宁静的港湾,工厂里的烦心事,都仿佛与他无关了。他现在只想好好地享受这温馨的时刻。阿蓝在浴室里放好了水来叫小老板时,房间里已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阿蓝不忍心叫醒他,下厨房去做菜。烧了一个松籽鱼烩什锦,一个清炒篱蒿,一个野山椒牛肉,都是家常菜。也是小老板喜欢的口味。做好了菜,看小老板还在睡。阿蓝就坐在床边,看着小老板。
不知为何,阿蓝觉得自己是渐渐喜欢上这小老板了,这种喜欢是危险的,她知道这不同于一般的感情,也不同于她对其他客人的感情。这些年来,她就在这里安了个窝,接待一些熟悉的客人。遇上喜欢的男人还会为他们炒两个菜。也有客人提出过把她包起来,她只是笑。她似乎是喜欢上了现在的这种生活,为那些事业小有成就,却又心灵孤独的男人们,营造一个家的氛围,做他们临时的妻子。可是小老板出现后,阿蓝的心有些乱了,她开始很少和其他客人交往。小老板并没有给过她多少的钱,甚至根本就没有给过她钱,只是每次会送给她一些小礼物,这礼物有的比较值钱,比如玉镯手链什么的,有的不值钱,比如一个云南扎染的挎包。但这些对于阿蓝来说,似乎都是无价的。有时阿蓝也想,这个平时总显得心事重重的男人,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让她心乱如此。想来想去,阿蓝觉得,是小老板的真实。小老板在阿兰面前,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内心,也不掩饰他的困窘。不像有的男人,一来就对她吹嘘又赚了多少钱,说要和老婆离婚了娶她。小老板却总对她说,不能一个人一直这样下去,碰到合适的,就嫁了,他情愿那时和她做一个朋友。说他的生意遇到了困难,但一切都会过去的。说他喜欢到这里来,是喜欢这里有家的感觉,可以让他忘了那许多的烦恼。难道只是这些吗?阿蓝自己也不清楚,于是只能对自己说,人的感情,当真是很奇妙很复杂的。
小老板猛地醒了,看着阿蓝,笑,说,我又睡着了。每次来你这里,都有睡不完的瞌睡。
阿蓝说,你这样说,我很开心。饭好了,吃饭吧。
于是他们吃饭。吃完饭,小老板洗了个热水澡。抱着阿蓝。做爱。小老板做爱总是很小心,像在抚摸一尊绝品的瓷器。然而这一次,小老板终究有点一反常态了,风狂雨骤的。小老板喊,阿蓝啊阿蓝,阿蓝啊……小老板居然哭了。但小老板没有让眼泪泛滥,泪刚出来,便被他止住。小老板仔细地抚摸着阿蓝细瓷一样的肌肤,说,阿蓝,我恐怕是最后一次来你这里了。阿蓝抱着他,拿手指抚摸着他的胸肌,不问为什么。小老板说他的工厂这次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他明天回去,就宣布破产。把厂里的东西卖了给工人发工资,欠供货商的钱,那就只有欠着了。小老板说他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只是对不起阿蓝,有钱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着多帮帮她。
这个晚上,小老板睡得格外的香,连梦都没有做一个。次日拥别阿蓝的时候,他把腕上那块戴了五年的手表脱下来,作为给阿蓝最后的留念。这时的小老板,何曾会想到,他和阿蓝的缘分,哪里就能这么说断就断呢。可谁又能未卜先知?若当真能未卜先知了,生活肯定索然无味。人能有滋有味的生活下去,也正是因了这未知的奇妙,将来的日子永远是新鲜的。有时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时呢,看以前程似锦了,偏又莫名其妙地弄出许多的跌宕起伏来。
小老板回到了工厂。现在他的内心很平静,他作好了坦然面对这一切的准备。工人见到老板回厂了,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老板果然没有跑。老板没有跑,大家的心也就安了。张怀恩的心却并没有安妥下来。小老板刚坐回办公室,张怀恩就去找他了。小老板很客气地让张怀恩坐下。张怀恩站着。小老板说,你坐吧,坐下说。张怀恩很拘束地坐下。小老板抽开了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封信,还有一把闪亮的刀子。信上的每一个字,其实都像是一把刀子,一刀一刀,扎在小老板的心头。可是现在,爱也好恨也好,这一切似乎意义都不大了。小老板把抽屉合上,平静地盯着张怀恩。张怀恩被小老板盯得有点发毛了,惶恐地低下了头,恨不得把头都低到两条腿中间了。
怀恩,有什么事,你说。小老板说话和风细雨,但这和风细雨里,却透着疲惫与失望。
张怀恩想好了许多的话,可是一下子,居然一句都说不出来了。脸涨得通红,过了好一会,才说……老板,我要回家结婚了。
小老板笑了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牙。这么多年来,小老板保持了许多美好的品德,不抽烟,不喝酒。三十有五了,身体一点也没有发福。
恭喜你。到时要给我派喜糖哦。我还得给你包个红包的。又说,日子定好了吗?
定好了,就在国庆节。张怀恩的眼四处游走,就是不敢看小老板的眼。
哦,我知道了。工资的事你放心,我会尽快发给你的。你看,我厂里还有那么多设备,那么多布料,怎么说也能卖点钱,发工人的工资还是够的。
张怀恩没有想到,事情会是如此的简单。他甚至还没有来得急说他未婚妻肚子里的孩子,没有说他那虚构的七十岁的老母亲,还有那凭空造出来的读高中的妹妹,更没来得及说他的贫血。这样一来,张怀恩反倒觉得有点空落落的感觉,仿佛攥足了劲,一拳打出去,却打在了棉花上。
还有事吗?小老板问。
张怀恩站了起来,突然说,我,要做爸爸了。说完脸更红了。
小老板笑得很开心,说,那是双喜临门了。我得包一个大点的红包。
张怀恩说,老板,那……我走了。
走到门口时,张怀恩又站住了。
小老板说,还有什么事吗?
我……张怀恩差一点就对老板说,对不起,那封信是我写的,还有那把刀。然而张怀恩没有说。只是突然冲小老板鞠了一个躬。
张怀恩离开后,小老板又拉开了抽屉,拿出那把锋利的刀子,眯着眼睛看着。电话响了起来,他不想去接。可是电话铃声响得很固执。小老板看着电话机,突然觉得这些年的创业生活,当真像是梦。他想起了多年前,他离开故乡的那个清晨。小老板拿起了电话,突然像被人在屁股上扎了一刀一样,蹦了起来。
赖查理!小老板的声音很古怪,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激动。
赖查理,你在哪里。你可把我害苦了。小老板的手都在发抖了。
赖查理没有说话,让小老板发脾气。等小老板的脾气发得差不多了,才说,骂够了吧,骂够了,给个大单你做。
大单?小老板苦笑了一下,真正的大单,赖查理是不会给他做的。给他做的,要么是工价很低,别的厂不愿接,要么是要货急,像催命一样,别的厂不想接。但就是这些鸡零狗碎的订单,让小老板一步步走到了如今。可以说是成也赖查理,败也赖查理。
赖查理不是老外,是个香港人,多年以前,他也只是一家港资制衣厂的高管。那时小老板打工的厂和他打工的港资厂有业务往来。两人打交道多了,赖查理就鼓动小老板投资办一个小厂子,他呢,也绕开了老板,把自己接到的一些小的订单下给小老板做。小老板的制衣厂壮大的同时,赖查理的贸易公司也做得好威水了。但有了制衣方面的单,他总还是想着小老板的。
小老板没有追问赖查理这几个月为何不见了,连公司的电话也打不通。赖查理也没有去解释。在这江湖上,各人有各人的混法,只要赖查理来了就好了。赖查理来了!这个消息像风一样,在小老板的制衣厂里吹遍了。每个员工的心都被吹皱了,九月的南方的酷热,也被这一阵风吹散了。赖查理果然是小老板的救星,小老板的救星就是百十号工人的救星。打工者和老板,看似对立的两个阶层,其实又是紧密的利益相关者,是拴在一条绳上的两个蚂蚱。用老祖宗的话说,这叫大河涨水小河满,大河落水小河干。当然,理是这个理,实际上却是,大河涨水了,小河会不会满倒是不一定的,大河落水了,首先干涸的却肯定是小河。
赖查理带来了欠小老板的部分货款,外加一个大订单。用赖查理的话说,这可不是一般的订单,这是国家订单,而且不是一般的国家订单,是美国的国家订单。你要感到荣幸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