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瑶得了怪病,第二天便传得合府皆知。
人都说,她这病实在是奇,晚饭时还是好好的,睡到半夜突然全身瘙痒难耐,一起床,照了镜子才发现,原本那白嫩的肌肤不知何时冒出了无数的红疙瘩。
有些被挠破了,便渗出脓水来,散发着一股恶臭,虽然是晚春,她身上的气味依然引来了不少贪腥喜臭的苍蝇。
请来的太医都不知病源,大夫人等急得什么似的,最后只得差人去叫老爷高远回来。
只是,皇上宠妃林贵妃一月前突然染病,宫中太医多束手无策,皇上一时动怒,便给太医院一众太医下了死令,若林贵妃有什么三长两短,整个太医院都要陪葬。当然,这首当其冲的便是太医院的总管高远。幸好高远医术不错,率领一众得力助手精心研究了半个月,总算稳住了林贵妃的病情,只是怕有反复,便留在宫中照料,以防随时发生变故。
本来一切进展得不错,高远以为可以松口气了,却不料女儿得此怪病,一时间又着了慌,忙向皇上说明原因。
当今皇上赫连野倒也算个明理的,反正爱妃没有大碍,索性做个人情,放了高远回家,且赏了不少好东西。
高远回府后第一件事便是赶往瑶竹轩。瑶竹轩里,此刻一片鬼哭狼嚎,不绝于耳。
高远等人到的时候,就见几个丫鬟堵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还有两个还在低低哭着。
容嬷嬷见状,第一个上前挥舞着双臂驱散闲杂人等,“都堵在门口做什么?还不快让开。老爷、夫人来了。”
高远等一入内,就见打翻的桌椅杯盏,还有碎成破布一样的床单、被褥、棉絮什么的撒得到处都是,半空中乌压压的苍蝇嗡嗡嗡叫嚣着。西北角,高云瑶俨然一头发狂的小兽,正被两个胆大的丫鬟死命按着。
见人来了,高云瑶立刻尖叫着喊了起来:“爹、娘,快救我、救我——”
两个丫头见高远与大夫人来了,忙松开了手,“老爷、夫人。”
啪——大夫人上前便给了其中一个一巴掌,“混账东西,你就这么照顾小姐的吗?”
“夫人。”那挨打的丫鬟眼圈一红,委屈非常,实在是大小姐病情严重,别人不敢碰,只有她们俩不怕恶心不怕传染才来帮忙,谁料大夫人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让她心里真是不服。
“还不快滚下去,等事了了,我再好好办你。”大夫人发狠道。她的女儿她打了都心疼,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丫头竟然将她按在地上?
“够了。”高远沉声一喝,一边吩咐着,“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快将她按住,别再让她抓挠自己。”
大夫人被他这一声断喝吓了一跳,回头就见高云瑶整个一血葫芦般,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她扯成了布条,露出的皮肤也没一块好的,不但身上,就连原本标致的小脸,也布满让人作呕的红疙瘩,有些还不停往外冒着脓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十几只苍蝇正在她头顶盘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地方下口。
大夫人吓得腿一软,整个人向下一瘫,幸好跟来的容嬷嬷从身后扶住了她。
“我的儿,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大夫人止不住哭了起来,整张脸惨白如纸。
高云瑶哪里听得进人说话,全身就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她身上爬着,不痛,但是痒得钻心。她忍不住要挠,可越挠越痒,越痒越挠,因此不到半日,她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地方了。
“放开我、放开我——”高云瑶发疯似的挣扎着,但那两个丫头碍于高远的命令,也不敢放,只一人一边架着她,不敢让她再抓挠自己。
高云瑶体内瘙痒发作,忍无可忍,便发狂咬那两个丫头,直接将脸往两人身上蹭。
黏糊糊的液体沾在身上,两个丫头差点吐了出来,又怕被传染,都吓得哭了。
高远脸色沉重,一旁观察了片刻,忙道:“来人,拿绳子。”
“老爷,你这是要做什么?”大夫人忙上前问,怕高远真用绳子捆女儿。
高远没有回话,直接拂开她,命人找来笔墨纸砚,就地开了方子,然后让人速速抓药。
这边,高云瑶很快被人用绳子绑在了椅子上,就连嘴里也塞了布,以防她忍不住会咬舌头。
“老爷,这可如何是好?我的瑶儿,若她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不活了。”大夫人坐在一旁,哭个不停。
高远眉头一皱,狠狠瞪了眼大夫人,“你若盼她早死,就继续哭。”
一句话将大夫人噎个半死。
高远根本就不看她一眼,只冷静地吩咐众人将屋里收拾干净,再烧一大桶热水来,并将高云瑶碰过的东西全部拿到外面用火烧掉。
大夫人见高远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料想女儿应该没有大碍,当即也就放了心。但是高远对她的态度,还是让她有些受伤,尽管她的心早已被这个男人伤得千疮百孔。
瑶竹轩里忙作一团。荷香苑里,李青歌却难得有那份闲心,正带着醉儿等丫头收拾带来的行李,想趁着天暖阳光好,将被褥衣服都晒一晒,还有些书,也需整理整理。
翠巧主要负责收拾衣服,按四季将衣服分别放好。
醉儿整理书籍,将李青歌要看的放一边,不打算看的都打包装起来。另外,还将她从灵州带来的笔墨纸砚,也一一在书桌上摆好。
李青画窝在姐姐怀里,一脸兴致地听姐姐吩咐这吩咐那。
扑哧——
醉儿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着对李青歌道:“小姐,早上去取饭的时候,听人说瑶大小姐病得奇怪,都猜她是不是半夜里上茅房掉粪坑里了,才弄得浑身恶臭,真想瞧瞧她现在是个什么样儿。”
“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还想往前凑不成?”翠巧闻言,将衣柜关好,抬头说道。
醉儿嬉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我远远地瞧还不行吗?”
“你乖着点吧,我那书可都理好了?对了,有一本《本草药理》,你帮我找出来了吗?”李青歌问。
醉儿忙吐了下舌头,刚才只顾着想大小姐的狼狈样,竟忘了小姐交代的事了,她忙又翻找起来。
这时,一个小丫头进来回禀道:“小姐,容嬷嬷来了,说是有事。”
“她?”李青歌有些疑惑,这个时候,她不应该在瑶竹轩忙吗?怎么来她这里?“让她进来。”
“是。”小丫头立刻出去。
不一会儿,容嬷嬷进来,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冷意,身后还跟着三个年轻的丫头,都是大夫人身边的。
李青歌缓缓起身,让醉儿先带李青画出去玩。
“容嬷嬷有事?”她问,心中已经大略猜到几分。
“李小姐,老奴奉大夫人之命,特来这边查看。”容嬷嬷高昂着头,一张老脸皮笑肉不笑,“我们大小姐昨儿个突然染了怪疾。为保险起见,凡是与之接触过的人,我们都要检查,若有可疑之物,都要统一销毁。”
“哦。大姐姐这病一早我也听说了。”李青歌眼帘半垂,略一沉吟,便叹道,“既是大夫人之命,那青歌不敢阻拦。只是,我这里也在收拾东西,乱得很,容嬷嬷若不嫌麻烦,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李姑娘放心,奴婢们自当小心,不会损坏姑娘的东西。”容嬷嬷话虽说得客气,只是一招手,身后的三个丫头便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开箱子的开箱子,掀被子的掀被子,拉抽屉的拉抽屉。
李青歌在一旁冷眼瞧着,倒不像是检查,而像是在捉贼查赃。
原来一大早,得知高云瑶发病之后,夏之荷便扶着丫头亲自去了大夫人房里,很是恳切地与大夫人分析了一番。
她说:“瑶妹妹一向身子好,就连往日里头疼脑热的也从不曾有过,怎么突然就得了这么怪的病?依外甥女看,瑶妹妹这病实在蹊跷。也真是奇了,怎么这李妹妹一来,瑶妹妹不但性子变了,还得了这么怪的病呢?姨妈,外甥女曾听说灵州那地方邪得很,那里的人会巫蛊,能控制人的心性,还能随时取人性命呢。”
大夫人本不太信,但当她与高远一起进了瑶竹轩,看到高云瑶疯狂的样子,心思骤然动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这才有了容嬷嬷突来搜查之事,为的就是给李青歌一个措手不及。
李青歌静静站在屏风处,微笑地看着几人肆意扫荡。翠巧瞧着不对,悄悄走到她边上,小声道:“小姐,这也太不像话了。这样乱翻下去,还成个什么样?”
李青歌冷冷一笑。这里本是高家的地方,就算挖地三尺也与她无关。
她轻轻瞟了眼翠巧,道:“翠巧,你也别傻站着,快去帮忙,还有别的院子在等着容嬷嬷查呢,可别耽误了。”
李青歌声音不小,翠巧会意,也重重答应了一声,“好的,小姐。”然后就对容嬷嬷喊道:“容嬷嬷,你且歇一歇,你告诉我们要怎么搜?我再找几个丫头一起,岂不省事?也省得您老累着,等下您老还得去别的院子忙呢。”
容嬷嬷闻言,面上讪讪。先不说这搜了半天没有找到半点错处,就说李青歌与翠巧的这番话,她就难以回答。
因为大夫人就让她搜荷香苑,可没让她去别处,她之前之所以那么说,无非是想诳诳李青歌,毕竟只搜她一人的地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她暗自与其他几个丫头交换了一下眼色,结果都是摇头,并未搜到可疑之物。
翠巧瞧着,轻轻笑道:“容嬷嬷,你倒是说话呀,要怎么搜?我们这屋子里你可都搜遍了,就连床底下,金枝都进去看了呢。下面是不是该到我们下人房里看看了?那日我与大小姐也是有接触的呢。”
下人房里搜了有什么用?就算李青歌闹鬼,也断然不敢将东西放在下人房里,毕竟这些下人都是高府的,而她带来的几个,除了那醉儿丫头,还有几个与她是一心的?只怕若有了错处,她们会第一个出来举报,好向大夫人邀功。
容嬷嬷有些失望,毕竟失去了一个在大夫人面前邀功的好机会。
她四下扫了一眼,除了满屋狼藉之外,再无异样,只得道:“罢了,你们自己瞧着吧,若有不对的地方,比如身上痒或者有异味的,就及早报上来。另外,穿过的衣物也都再重新洗洗晒晒再穿。”
“哟,容嬷嬷这是要走了吗?下一处是哪个院子呀?正巧翠巧现在也得空,不如帮容嬷嬷如何?”翠巧走上来,笑着问。
容嬷嬷脸色有些难看,“不劳巧姑娘了,刚才不敬,将东西弄乱了,还请姑娘们再收拾收拾。我们还要、还要再去其他院子查看呢。”说着,就对其他三个丫头一使眼色,想走。
可没那么容易,李青歌心中冷笑,将她这里弄得一团糟,怎么着也得付出点代价吧。
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眼底一闪而逝的寒芒,李青歌手中银针一闪,只见那名唤金枝的丫头哎哟一声,就往前跪去。她伸手想拽住什么,恰好走在她身侧的是容嬷嬷。
容嬷嬷身子重,被她这一拽,一只手本能地扶住了边上的架子。
可怜那架子上摆放的花瓶、瓷器、玉雕等金贵摆设,就那么脆生生地滑落到地,又脆生生地碎裂。
再然后,只听哐啷一声,整个架子摔了下去,又恰巧砸碎了屋角的越州青瓷大花瓶。
那碎了一地的青瓷玉器,着实好看。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青歌瞪大着眼睛,一脸失措地望着容嬷嬷。
容嬷嬷跌坐在地,一双死鱼眼更是瞪得老大,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翠巧站在一旁,嘴巴张得老大。
金枝跪在地上皱起了眉,另两个丫鬟看到这一幕,都躲到了一边,生怕被牵连上。
“呀,你们打劫呢?”醉儿带着李青画在外头听见声响,忙进来看。刚走到门口,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容嬷嬷总算回过神来,一张老脸纠结成苦菜花,“哎哟,姑娘,这是怎么说的,这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她眼神一冷,一巴掌重重地拍上了身边的金枝,骂道:“死蹄子,你瞧瞧你干的好事!待我回禀大夫人,看你死还不死?”哼,若不是这死丫头拽了自己一下,自己又怎么会碰到架子,又怎么会打碎这一屋子的青瓷玉器?
金枝被骂得一愣,但能跟在大夫人身边办事,又岂是省油的灯?她知道这是容嬷嬷想将过错都推到她身上呢,当即一把推开她,吼道:“你老人家闯下的祸,想让我来背?好,咱们这就去报给大夫人,看到底是谁死?”
“你——死蹄子,你还敢犟嘴?看我不打死你!”容嬷嬷一脸凶狠地朝金枝扑了过去,抓着她的头发厮打起来。
金枝个头小,力气却不小,一低头就狠狠撞上容嬷嬷的胸口,差点将她撞翻在地。
“好、好,死蹄子,连你也反了不成,我这就去回大夫人。”知道不是金枝的对手,容嬷嬷只得罢手,她一边捂着胸口,不住喘着粗气,一边哼道。
“容嬷嬷,”李青歌冷声喊她,“这就想走了?”一面使了个眼色给醉儿,醉儿瞬间堵在了门口。
容嬷嬷讪讪地站定,回头看着面色清冷的李青歌,干笑道:“李姑娘,都是老奴的不是,老奴这就去回大夫人,听她处置。”
“哦,不急。”李青歌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心中冷笑:犹记得来的那天,大夫人将她们安置在这荷香苑。红喜到她房里,看到这些华丽精致的摆设,还一脸艳羡地说:大夫人果然如传闻中那般贤良淑德,对人好极,这不,这屋子里每一样东西只怕都很贵重呢。
前世她也这般认为,以为这是大夫人看重自己,对自己好。于是,她也越发感恩戴德。旁人瞧了,都说她有福,说大夫人人好,可现在她仔细一想,这里的摆设的确贵重,然而每一样都是入了库的,不能丢也不得碰,否则要照价赔偿,所以,这些摆设于她可真就只是摆设,不能吃也不能穿的。所以,别人只当她日子过得多么光鲜,却不知她内里有多清苦。
容嬷嬷心下一沉,看李青歌垂眉不语,心里越发没底了,只得赔笑道:“李姑娘——”
“翠巧。”李青歌抬头,冷冽的眼神让容嬷嬷一颤。
“你带几个丫头,将这砸碎的瓷器、玉器各样拣一块来。”
“是。”翠巧忙到外面,找了两个小丫头,一起将碎片一一整理好,放到托盘里。
“李姑娘,你这是?”容嬷嬷心里有些发虚。这些东西虽说不上价值连城,可样样都很贵重,只怕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银子。
李青歌却给了她一记安慰的眼神,“容嬷嬷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刚才的事,我也亲眼见到,我会跟大伯母解释,你是无心的,相信大伯母心慈仁厚,不会责罚你。”
李青歌不说还好,这一说,容嬷嬷心里更是咯噔一下,直接掉进了冰窟。这大夫人是什么人,别人或许不知,可是她清楚得很。从小她便跟着大夫人,又随她一起陪嫁入高家,这些年,虽然她混得比别人体面些,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过着怎样如履薄冰的日子。现在自己对大夫人还有用处,倘若有一天无用了,自己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李姑娘,别……”容嬷嬷有些心慌。
李青歌却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容嬷嬷,你别说了,我们还是速去找大伯母吧。等将这些打碎的东西记录清楚了,你们还得去别的院子搜查,可不能耽误了。”她说着,又对醉儿道:“你与画儿留下,这里不许一个人动,违者直接丢出去。”
“是。”醉儿感觉到李青歌声音里迸发的戾气,当即身子站得笔直,认真回道。
“嗯。”李青歌这才点点头,“翠巧,东西带上。容嬷嬷,请。”
“李姑娘——”容嬷嬷似乎还想说什么。
“请。”李青歌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抬步先行。
容嬷嬷苦着脸,与金枝等人相视一眼,皆颓丧地垂下了头,无奈地跟在后面。
大夫人不在屋里,这和李青歌料想的一样,并且,她去了老夫人那边,又正中李青歌下怀。
于是,李青歌带着人一径又去了老夫人的瑞景阁。
瑞景阁里,老夫人歪靠在软榻上,半眯着眼睛听大夫人说话。昨儿半夜,因听说高云瑶病了,她也一夜没睡好,此刻头还有些昏昏沉沉。
夏之荷因听闻老夫人身子不爽,便亲自熬了点鸽子汤送来。此刻,她正坐在老夫人脚边,温柔地替老夫人捶着腿,俨然一个伶俐的丫鬟一般。
大夫人坐在下首的春凳上,柔声细语地说着话,无非就是安慰老夫人,说老爷回来了,大小姐服几天药就能好。
这时,有丫头来回,说李小姐来了,还有容嬷嬷等人一起。
老夫人睁开眼睛,心里有一丝疑惑,她瞧了瞧大夫人。
大夫人也是微怔,许是容嬷嬷搜到了什么,这才带着李青歌一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