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历代禁书:姑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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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小狗子败子竟回头钟丽生神龙不见尾(3)

以为里边虽无火氏,外边还有竹思宽可托。过了两日,又接信,云竹思宽死了。家中要紧,只得告病回来。丢了几千两银子,只落了个半年的热闹,赚了个叫一声老爷,还有个冠带峥嵘。到家时,他舅子也来了,交付门上的钥匙。开门进去,房中无人,想起火氏还几年来颇有恩情,临别那一种依依光景。今日归来,音容已失,不觉痛心,大哭了一场。过了两日,请了自大夫妇、童自大同妹子去上坟,回来家又请了几个老师傅并许多喇嘛。家中杀牛宰羊油香,做哈里哇,念了一日回回经。完了又往竹思宽去吊孝,送了二十两奠仪,不在话下。火氏背夫贪淫,即以淫死,理所当然。竹思宽负友奸妻??临死虽烫得半熟,犹为正寝,尚属彼幸,不足尽其辜。铁化交不择人,致妻子如此,亦尖酸促恰之报也。人生世上,持身交友,可不慎诸?再说郝氏自从竹思宽死后,他年纪虽老,淫心较少年更胜。今竹思宽死将两月,不经此道了,心中时刻如有所失。意欲还要相与个老孤老,无奈白发苍苍,皱纹满面。不但两手招郎郎不至,就是死命去拉,也未必有这样高兴的人来领教。况且他的大名口碑载道,谁人还有那赛敖曹的物件来寻他?日间混着还不觉,到了上床之后,长夜迢迢,急得那心似滚油浇的一般。那日竹美买了几段香肠来家,他心中触动,恍然大悟,就触类旁通起来。叫竹美买了一根牛大肠并五斤牛肉来,他在房中将牛肉剁烂,把脏头取了有尺余长一段,把肉塞上填紧,约有碗口粗大,用线扎好。他掂了几掂,道:“此时若用,似乎太粗。等风干了,自然合式。”吊在屋后檐下没日色处。竹美夫妻看见,以为他放着香猪肠不吃,倒灌了这根牛肠子,不知有何妙处。暗暗失笑,意思等干好了还要些尝尝是甚么滋味。郝氏每日眼巴巴望那肠子,求他速干。过了十数日,那肠子渐渐缩小,粗只钟口,长约一尺,那肠子在腹中胀满,如何得出?渐觉胀得难过,下边阻住了,气不得行,便往上攻。脸上如火烧的一般,眼中都冒出火来。急得没法了,也顾不得羞耻,叫了财香来,告诉了他,叫他想法取出来。但没处下手。只得走出去向竹美说道:“前日妈灌的那根肠子,我们只说他老人家要吃,是回家上嘴吃的,不意他下嘴吃,如何能克化?谁知他拿了当子用的。如今塞了进去??攻得心疼。又勾不着,弄不出来,怎么处?”竹美惊道:“这却没有甚么法儿。”那郝氏也年老了,气脉虚弱。看看颜色渐变,口中如牛喘一般,手足瘫了下来。财香见局面不好,忙把手缩出,叫竹美进来看时,口中气已微细。不多时,便入黄泉。不图为乐一至于此?他二人也哭了几声,忙替他把衣裤穿上,停放好了。竹美跑到钟家去报了。钱贵听得,亲身来到,大哭了一场。问及是何病症,财香把这个新奇死法细细奉告。钱贵听他是这样寿终??倒满脸含愧,看着入了殓才回去。还同钟生来,上了个祭。送殡安葬,与竹思宽拼了骨,不赘。郝氏骚淫了一生,老年如此死法。虽说自寻的死路,也正是他好淫之报。

那钟生在家中终日郁郁不乐,对月临风,惟有长叹。钱贵、代目百般劝解,他只张目不答。

又闻知许义士、髯樵叟、二雪和尚三人的事??叹道:“髯樵叟无一命之荣,尚有鲁仲连义不帝秦之志。许义士岂有官禄之荣哉,犹自国亡身死,何况我食禄数载者耶?我常恨近贼诸臣,若辈熟读诗书,平居谈忠说孝,临难只图富贵,我每每切齿。我今既不能死,以负初心,愧许君、髯叟多矣。若再不效二雪,尚恋恋妻子家园,以图欢聚。不但为名教罪人,异日何以见先帝在天之灵同我祖宗父母于地下耶?浙中深山老谷甚多,我何不只身远避,做一个世外闲人,庶可以此心稍安。”遂拿定了主意要去。且道这许义士、髯樵叟、二雪和尚是怎么个始末?听我一番细说便知。许义士名重(如)玉,吴郡长洲县人。自幼颖异,六岁读《论语》,至“攻乎异端”。问其师道:“何谓异端?”师云:“非圣人之道,杨墨之教是也。”又问道:“此方今日孰似?”师道:“释道二教是也。”他道:“今之害天下者,此辈人耶。”从此遂不拜佛。有人问他何故,他道:“彼佛乃异端,我何拜为?”他日读《孟子》,至“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遂慨然以道自任,深恶缁衣黄冠之流。说道:“我异日为攻,必尽除之,以清吾道。”时有一僧,法名宗衡,与他父兄相善,尝过其家,重玉见必变色。宗衡讶道:“贫衲与相公无仇,何为怒目相待?”他道:“汝辈圣贤弃伦常甘异端,以乱吾儒,何谓无伊耶?”他此时年仅七岁,宗衡微笑而去,久不至其家。父兄偶然相遇,叩其故,宗衡笑道:“君家有圣人,吾辈异端当自绝。”因述其言,闻者大异。十三入庠,于诸生最少,然有老成气度,同学数十辈,多敬之。弱冠补禀,声誉益沸。读书必求精义,不事哔。尝向人道:“学者稽古,当探圣贤心髓。而务身体而力行,以复其天性,否则无益也。”父母死,六年之丧,未尝一日辍哭,亦未尝入寝内室,思慕久而愈切。闻崇祯贺崩,即遍书“崇祯皇帝”四字于里衣衰,悲号誓死,家人劝道:“君一介书生,非有官守之责,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圣贤所不取也。”重玉嗔目叱道:“君安天下,以生我臣民者也。生我臣民,天下之父母也。焉有父母为贼所害,而为子者尚可苟活乎?夷齐饿死首阳,岂有官守谷禄者乎?不过欲全大节于一身,明大义于天下也。况我已食禀,食人之食者,当死人之死。吾志已决,毋烦多喙。”乘间投阊江,家人奔救起,乃不食八日而死。髯樵叟失其籍,亦未详其姓名。因其美烦髯,既善樵,而年最高,故人皆呼白髯樵叟。身长八尺余,多膂力。每负薪三百斤货于市上,止索百斤之值。人怪之,问其故,他答道:“人之力均负百斤,我能力负三百斤者,天也。我宁敢邀天之苏,以为己力哉?邀天不祥,利己不善,皆恶德也。人生天壤间,不能履德,可蹈恶乎?”人皆笑以为迂。每清晨必负薪入市,货薪必沽酒痛饮,放歌以归,日日如是。午后则采薪洞庭山中,人迹罕到之地乃入。人又怪问之,他道:“我力多,合远采樵。彼等力少者,应让之近地也。”初夏,山中人沸闻得闯贼陷京师,崇祯殉社稷,贼已改元永昌。髯樵叟闻知,捶胸长号,道:“我向知天子姓朱,何忽换姓李耶?”

良久道:“贼何可为我天子乎?”遂痛哭三日,投震泽中而死。

二雪和尚名行帜,族姓林。

其先福建莆田人,始祖迁浙之瑞安。和尚天性至孝,弱冠游痒,万历乙卯举于乡,崇祯戊辰成进士,与钟生是同年。初任湖广蒲圻令,庚午癸酉两科分房楚闱,俱称得士。三年循良之声上达,擢翰林院编修。在朝与黄道、周倪、元路诸君子最深契。未几,特迁东宫讲读。时国事日非,言路壅塞。乃进易卦讲章,隐为讽谏。触当道忌中,以他事降三级,于是公论不平。掌院黄景、冢宰李日宣,皆抗疏请复。遂晋侍讲经筵,兼起居注,寻转少詹。他终日勤勤恳恳于章句之间,冀得一格君心,反乱为治。奈天命已移,闯贼犯阙,国破君亡。惟有仰天长号,捶心泣血而已。闯贼逼他从顺,酷刑几毙,终不肯屈贼。后遁脱难南还,与史可法共图国事。时马士英当国,素知其才,数召见,与语多不合,二雪心知必败,日夜忧之。史阁部荐以礼部起用,二雪识不能容,遂称有疾,固辞旋里。未几,又以内阁征用。二雪知大事已去,乃就吕峰逾尊长老,剃度为僧。钟生闻知他三人的事迹,想道:

我虽不能效许义士、髯樵叟,何不学二雪去逃禅。或儒或道,潜踪远遁。主意决了,旋制了箨冠布氅,麻履丝绦,一副道装行头。打点停当,遂对妻妾侄儿说道:“我看这光景,京城不能不(留)矣。我去寻一个避身之地,再来接你们同去。”钱贵道:“端的往何处去觅地?几时归来?”钟生道:“我随步觅去,却定不得地方,归期也定不得日子。你们但好好在家度日,一有去处,我就归来。”又向钟自新道:“我见你诸事老成,不用我多嘱。”。此时他大儿子钟文已十六岁,次子钟武十四岁了,对着他二人道:“我像你们这样大时,久已无父母了。你两个可听母亲教导,哥哥管训,立志上进,勿堕家声。”众人见他虽说回家,却又都是不回来永别的话。再三哭劝苦留,他那里肯听?瞒了众亲友,只带了一个小童,自己换了一身布衣,命小童着了一袱,悄悄步出通济门,家人一个也不许送。他到了城外,雇了两匹骡子,踽踽而去。宦贾童同众人得了此信,都来探问。差人四处找寻,并无踪迹。此处将宦贾童一提,从此接去矣。再说那钟生主仆二人,策蹇到了丹阳,搭船直氐(抵)虎丘。店中住下,他向那小童儿道:“我前日出门,一时匆忙,忘带盘缠。你可回去取来,我就住在此处等你。”那小童儿也信以为实,就搭船去了。到家见了主母,把上项话说了,钱贵(钱贵)疑心道:“带了盘缠去的,如何说这话?”叫了钟用,交与他银子,同小童星夜赶到虎丘??钟生已不知何往。去问店主时,他道:“只住了一夜,次日就不知往那里去了。”钟用遍寻了几日,杳无踪迹,只得归家报信。合家听了,不知是生是死,痛哭了几场。钟自新要去寻叔叔,钱贵不肯,道:“你叔叔已是安心避去,必不在尘寰近处。浙江一路深山穷谷甚多??知道往何处去寻?况你兄弟又小,无人照管家务,你如何去得?”他见说得有理,只得在家??但时常想起叔叔的恩情,便哭一场。钱贵、代目并他二子,不知淌了多少眼泪。过了十多年,钟家一个邻舍,叫做金德性,钟生救小狗子时即有此人姓名,不过以为随手编一姓名,为小狗子得父母之消息耳。不意伏到此时,谓钟生一去十多年方得信息。编书原要首尾相照??贯串得宜,阅者方不释手。往浙江台州府去探亲。因慕雁宕之胜,到那里去游赏。偶见老僧岩下有一问茅庵,进去歇脚。见一道人在里面独坐,见有人来,也就起身让坐,却不交谈??金德性觉这道人好生面善,目不转睛看了一会,猛然想起,道:这人酷像钟老爷,他出来了十多年,原来在这里出家。犹恐怕不是,不住的仔细端详。那道人道:“居士为何只管看我?”金德性听得声音更熟,忍不住问道:“你可是钟老爷么?”那道人笑道:“既是钟老爷??他如何到得这里?”金德性道:“钟老爷虽离家十多年,我是紧邻,认得很熟。尊面相似得很,只是反丰嫩了些。”那道人笑而不答。金德性注视良久,越看越是。暗想道:他形貌虽然略少,而声音不能改变,定然是他无疑。遂站起说道:“老汉同老爷一墙之隔,住了多年,常常相见,岂有不认得之理?老爷何必瞒我?”钟生见他认破,也立起笑道:“高邻,你好眼力,我便是钟丽生。”拉着他的手让坐下。金德性道:“自老爷出来之后,府上奶奶相公至今想念。老爷难道就不忆念家乡么?”钟生笑道:“我已弃家为方外野人,复何记念之有?”金德性道:“老爷这些年在何处居住?今何孤身在此?”钟生知他是个盛德老实人,也将数年所历之处细细相告。天色将暮,钟生道:“日已衔山,老丈请回贵寓,此地不堪留宿??明日再来相晤罢。”金德性也就辞了回寓。次日早饭后,又到庵中来,只得一间茅屋而已??内中已空空如也,一丝他物皆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