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历代禁书:姑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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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钱贵姐遭庸医失明竹思宽逢老鸨得偶(1)

话说明朝万历年间,应天府上元县地方有一个乐户,洪武钦定:乐户裹绿头巾,系红布腰带,连毛猪皮靴,一见而即知其为龟子矣。姓钱名为命。他妻子郝氏,郝音好,以钱为命之人,再有一个好妻子,自然是忘八无疑。乐户,老鸨子。

小字翠娘,举止风骚,语言娇丽,少年时在美妓中也算铮铮有名的。他年过三旬方生一女??夫妻二人爱之如掌珍,惜之如至宝。将周岁时,此女生得眉目如画,身体如脂,但有见之者无不怜爱,悉呼之为粉孩儿。至六七岁他就学弄粉调妓(脂),描眉掠髻。他父母见他姿(资)性聪明,将他送入邻馆中就学。那先生姓卜名通。一个不通的先生出现。

先生谓他道:“你门户人家,所重者无非财帛。况你又是姓钱,可即命名为钱贵,岂不巧合?”道:“妙。”他的名字是这不通的先生取,如此起出。遂将他留在馆中,每日教他读书写字,作对吟诗。谁知这女子颖悟异常,竟能过目成诵,未及二载,连诗词也觉颇通。他父母心中欢喜自不必说,而傍人亦为他欣庆,尽说道:“钱家之钱树子自此兴矣??”又过年余,虽才十岁,俨然成人,其丰资绰约,不能尽言。

她生得真令人一见魂消,且不必说。孰意那一年城中疫疠大行,他也偶染时症,伏枕数月。他父母延医问卜,打卦求神,无不备至。后来病虽痊可,只双眸微暗,渐渐不明。城中之名医国手百样医治,毫无效验。但那时医生的技俩,医生。原是有限,而内中又有两等,一等是穷的,一等是富的。若是那穷的,只好守着药箱,袖手在家高坐,十日半月,药都霉烂了。间或卖出一两剂,卿为糊口,大约终身不过如此。或者等到十年运来的时候发财也不可知,不然再无望矣。此段无时之穷医见之,必点头叹曰:“不谬,不谬。”这是为何?因那一等富的,他家中有几贯钱财,每日雇上三四个轿夫,扛上一顶油衣红顶小轿,三四个轿夫,甚是体面。接写扛上一乘油衣红顶小轿,不堪之甚??轿本是抬,此谓曰扛,尤其不堪。不论阴晴,大街小巷,抬了乱跑。到晚来,或买烧鹅板鸭,或火腿熏鸡,着背药箱人拿了,跟在轿后。故意使人看见,好说此人一日到晚这等兴头,且如此大吃大用,定是时医无疑。好与他四处驰名,哄人延请。孰知他只好自费几百文钱,抬在街上摇摆,究竟一日到晚,药箱还不曾发市。此段有钱之富医见之??

亦点首曰:诚然,诚然。有那倒运的这个人请着他看病,他不过是撞自己的造化,拿别人的命来试手。胸中千般算计,口内一片胡诌。凡汤剂定要人参,是病症皆做丸药。起发人些钱钞,养活自己妻儿。病若好了,夸他的手段高强,索谢不休;医死了呢,说人的命数修短,潜身无语。

况且《大明律》中,虽有庸医杀人的罪款一条,从来可曾见用过一次?此段勿论医道中穷富见之,必含笑曰:“巧手丹青不过只能画人形像,此人竟说尽我们的肺腑了。何刻薄若是?”所以这些人任意胡行,那里有穷究医书,精研脉理的?就是那驰名的国手??也不过是他的造化颇高,遇着都是不该死的症候。多看好了几个,就传说是名医无双,一匕回生,到底何尝有丝毫实学?所以说那富的还糊得去,只可怜那穷的真是寸步难移。近时岐黄中大都不过如此。此段非是痛贬医道中人,正是劝其用心精究一番,不可将活人医死的慈心耳。古云:“不为良相,当为良医。”谓其能救人耳。若只图杀人,何不去学刽子手?学医何为?扁散云:“越人岂能生人,但遇不死之症,不致杀人耳。”愿学医者效之。因此那钱贵不多时,竟两目皆盲,双眸紧闭,把一对娇滴滴的秋波,被这些庸医弄得个视而不见。谚云:“如今的世情,只好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罢。”据我言之,不若视而不见者为尤妙。他父母虽然心疼爱惜,然到此地位,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又过了二三年,钱贵已经长成,愈生得美貌可爱。

且说着郝氏见女儿虽少了双眸,那丰姿出落得天仙相似,要寻一个好主儿出一桩大钱,才与他梳笼。但钱贵小时虽有人知他生得标致,后来都闻他损了双目,皆以为是个残疾废物。谁知他眼虽没了,还是一个才美佳人。郝氏见他年虽十三,长得如成人一般,可以破身的时候??况他这种人家,无非所爱是钱,巴不得早梳笼一日,早觅一日的利。见没得财主来相看,贫穷的自然又不肯与他,心中急了。有他相交一个贴皮贴肉的厚友,叫做竹思宽,托他替女儿招揽个好主顾来。

若得一注大财,不但重重相谢,还许他脐下那一品老淡菜常常到口,概不取利。竹思宽听了此话,银钱还是末事,若谋事不忠,恐他恼恶起来,出诸大门之外,何处再寻这深松阔大的妙物,岂不守了活寡?因而十分上心。一日,在赌场中有一个旧相识,姓铁名化,是个回子,有三十多岁。他自幼刁钻古怪,促恰尖酸,所做所为,出人意外。

这日,竹思宽同铁化众人都在局上歇了,饮酒中间,正说闲话。铁化偶然道:“偌大一个京城,就没有一个绝色的妓女,真也可笑。”竹思宽正有郝氏所托之事在心,遂答道:“怎么没有?那十分才美的佳人,他要高抬他的身价,怎肯做那毛遂自荐的事?所以人知道的少。”铁化见他说话有因,遂问道:“兄是此道中的老在行,必定知道谁家有好女儿。”竹思宽道:“只这眼面前钱家的女儿就是个绝色才女,大爷如何忘了?”铁化道:“小时我常见来,果然生得好。后来说他双眼瞎了,如此无心想到他,有三年来没见。虽然他模样生得标致,但没了眼睛,也就算不得十全的美人了。”竹思宽极力打合道:“大爷是此道中老见家,这一句话又来得外行了。请看那画上的《杨妃春睡图》,他不是闭着眼睛的么?相传以为妙事。果然是绝色佳人,何在那眼睛之有无?还有一句笑话,到了那高兴的时候,有眼眼的还要闭着呢。大爷若果然相与了他,还有多少人赞扬??”铁化道:“这是甚么缘故?”竹思宽道:“假如如今大爷出一股大钱梳笼了他,人知道了,定然夸说大爷是个多情种子,识货的奇人。钱贵虽少双眸,单重他才貌,取人于牝牡骊黄之外,肯费若许大钱。偌大京城,有多少风流子弟没他的眼力,被他夺去头筹。再被这些妓女们听见了,人人钦仰,在中着脚一场,做一个风流魁首,他不枉了??不瞒大爷说,一来我年纪多了,二来我手内无钱。我要比得上大爷府上百分之一,我也早夺了这趣了。”铁化听他说得天花乱坠,也动心了,便道:“我们几时闲了去看一看,再做商议。”竹思宽道:“大爷尊意差了。不做此事则已,既有此兴,定要占在人先。况佳人难得,虽然他母亲韫椟而藏,待价而沽,但他的青春也是缓不得时候了。难道他的美名只我一人知道不成?别人倘然知道,有好风流美名的,先去采了鲜花,大爷这样福人,是吃残汤剩水的么?”铁化被他奉承得快活,甚觉动火,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此时乘兴,何不就去?”竹思宽道:

“古人说:轻人轻己。大爷要去相看这绝色佳人,不备分厚礼去打动他,觉得不是行家了。况他母亲少年时,大爷知道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们卒然走去,闯起寡门来,岂不落他背地讥诮?”铁化道:“据兄说,当如何行事?请见教一番。”竹思宽道:“大爷果然有此兴,今日送一个大大的东道封儿去。就说大爷慕他的令爱,要一亲色笑,叫他家预备酒席。明日再送一分厚礼做见面钱,然后大爷驾去。他门户人家是识窍的,见大爷如此举动,自然百般趋奉,何等光彩!”铁化道:“兄说得有理,就烦兄去做个月老。”叫过小厮来,将带来赌本取一封,称了二十两,递与竹思宽,道:“烦兄今日送了去,叫他整理下东道,我回家备了礼物,明日亲往。兄于明日在他家等着我。若果中了意,就烦兄说合,我自有厚谢。”竹思宽道:“我承大爷相爱,多年契厚,何敢当谢字?总成大爷个风流榜首,我也叨得余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