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历代禁书:姑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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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邬合苦联势利友宦萼契结酒肉盟(5)

正无处躲避,遥见一个菜园中搭着一个席棚,系种园之人午间阴凉之所,只得急走到底下暂避。不想一阵阵只管大下起来,竟如瓢倾一般。顷刻间,平地水深数寸,一个聚水灌园的塘子都涨满了。幸得这个棚上豆叶遮满,又在一棵大槐树之下,虽然身上略沾湿了些,还不至十分狼狈。等到将起更时分,淙淙犹尚未止。钟生因离家尚远,泥泞难行。且又下个不住,到一更之后,雨才止了,黑云中微微有些月光。此时虽然晴了,却夜深归去不得,心中好生着急。忽隐隐听得有哭泣之声,朦胧月下四处一望,恍恍惚惚见水塘边有个人影。哭声虽不高,却甚是悲切,像有个投水之意。钟生悄步走近前去,原来是个妇人。那妇人哭着,不曾看见,听得脚步响,忽回头一看,见有人来,忙蹿入水中。钟生眼疾,见妇人下水,赶上一步,一把拉住衣服,尽力拖了上来。那妇人还往下挣,钟生顾不得嫌疑,也不惜泥污了自己的衣服,拉住他膀子,道:“你是谁家宅眷?有甚么冤苦的事,寻此短见?”那妇人挣不脱,只是呜呜的哭。钟生道:“你有甚么万不得已的事,何妨告诉我,我或者可以救得你也不可知。你家住在那里?”那妇人方住了哭,指着个小门儿,道:“那就是我家的后门。”此时妇人自头至足,浑身都是泥水。钟生用力扶起他来,道:“你且请回去,万不可如此。”

那妇人微亮之下见钟生儒巾儒服,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又哭着道:“相公,你救我也无益,我始终是不能活的。倒不如趁这深深的水,让我死了罢。”钟生道:“我不见就罢了,可有见而不救之理?且回去有话说了,我若力量可行,定然相救。”那妇人见他苦劝,只得回家??

钟生也随在后面。那妇人一身拖泥带水沈重了。地下泥探路滑,他鞋弓足小,一步一跌。

钟生看得心中过不去,只得上去扶着他走。妇人怕又滑倒,将两只手把钟生肩膀紧紧扳住,把个钟生也弄了一身泥水,扶他到了房内。你道钟生一个读书人,岂肯夤夜到一个孤身妇人室中?因恐无人,他又去寻死,岂不辜了救他的一片热肠?二来要问他详细,有可救他处,好设法相援,做个救人救彻之意。到了房中,灯火也没有,月又不明,黑伸掌不见。那妇人摸了条板凳让钟生坐下,他在床沿上坐着。那妇人一身虽然湿透,幸得七月初头,天气正热。钟生问他投水的缘故,丈夫何往。他重新哭起来,道:“我姓郗,我丈夫姓充,名好古。当日也是好人家子孙,因不成器,成日在外拐骗小官,做那下流的事,把个小小家业都花尽了。如今手头没钱,旧日相厚的那些都撇开了他,他还不死心。三日前又引了个小伙儿到家中来。”说到这里,越哭得悲恸,钟生道:“不用伤心,你说完了再做商议。”妇人止住哭,含羞道:“他因没钱与那小伙子,要叫我同那小伙子睡,揩他的屁股??我也是好人家儿女,怎肯做这样无耻下流的事?被我同他大闹了一场,他赌气出去,三日不归。家中当卖俱无,柴米油盐一样没有。大长的天气,我整整饿了三日,米星儿也没有沾牙。相公请想,我这样苦命还活着做甚么?蝼蚁尚且贪生,我难道就不爱命?我饿得受不得了??才去投水。先要上吊,又下不得手。想着深深的水往下一跳就罢了,不想又遇着相公救起我来。我也想来,嫁了这样不成材的丈夫,他图风流快乐,妻子饿着都不管。我就做些不长进的事,他也怨不得。

相好个正经人也还罢了,怎肯把身子同兔子小厮去睡?”妇人的这几句话来得有意,他虽黑影里未见钟生容貌,见他文文雅雅,是个正经人。又有救他的这番好情,且又不顾泥污,竭力扶持,又还说要救他。大凡人猛性寻死,死了就罢了。被人救转,谁不惜命?这郗氏不但要舍身报他相救之恩,且有个要结交他,图他照顾之意。

非写郗氏一段贞性忽尔变为淫心,此乃是他一片报恩之念。因今日不曾舍身以报,故后日念念不忘,终必报之也。钟生是个诚实君子,那里认他话头。便问他道:“你难道没有父母兄弟么?”郗氏道:“要有父母倒好了。只有个哥哥,嫂子前年又死了,也是个孤身。见妹夫不成人,也嚷闹过几回,不大上门。他往外边做生意去了,原说八月里才回来。”钟生道??“事也好处,你不必胡思乱想。这一句妙极。钟生是个聪明人,岂不科郗氏前言之味?今云你不必胡思乱想,浅人看去,谓是不可再寻死了。深味之,暗言切不可因贞而失身也。你一个人,一月有一两银子就够将就盘缠了。我虽是个贫士,我明日去替你设处。”郗氏道:“相公贵姓?我蒙相公这样大恩,怎么报答?”钟生道:“我贱姓钟。救人之难,理所当为,何必讲报答的话?”说话时,外面又大下起来。钟生初意说完了话,安抚了妇人,还要到棚下去。不意下得越大,只得闭目凝神坐着。郗氏见钟生这等好情,心中感他不尽。又想:孤男寡女黑影里共坐一室,可有不动心之理?恐他先动起手来,反不见了情面??我既欲以身相酬,不如先去就他。又写此数语者,非谓郗氏之淫滥,特更显钟生之难得耳。遂走近前,道:

“夜深了,相公不弃,请在床上去睡睡。我在板凳了坐着罢??”钟生道:“你请自便,我坐坐好。”郗氏见他推辞,只得仍到床沿上坐下。那雨足足下了一夜,他二人也就坐了一夜。钟生对着那妇人,毫不动念。

东方亮了,天色方晴,郗氏把钟生一看,好个标致少年,心爱无比。有此一句,相隔数年,故一见即识也,起身向钟生道:“泥深路烂,相公怎么回去?寒家柴也没有一根,茶也没一钟敬相公的。”钟生看那郗氏也大有几分姿色,虽然是裙布荆钗,却掩不得他的花容月貌。

这郗氏浑身还是精湿,钟生答道:“顾不得泥泞,我此时回去设处盘费送来。你不可又寻短见了,换换湿衣裳,养息养息。我就来的。”二语足见钟生相爱之甚,情不敢越礼耳。郗氏道:“我就是身上这件衫子,可怜那里还有得换?”钟坐(生)点了点头,叹了一声,拖泥带水而去。到了家中,将钱贵赠他的银子称了三两,带了一百文钱。把旧裤拿了两件,卷紧笼在袖中,复到郗氏家来。那妇人正倚门盼望,见了他,忙侧身让入。钟生先把衫裤取出,放在桌子上,道:“这两件旧衣,你将就换换身上。”女将银予递与他,道:

“你昨日说令兄八月来家,如今已是七月初了,到八月尽,只两个月,但出门的人定不得归期。这是三两银子,够你三个月用度。等你令兄回来,就有接应了。”又取了一百文钱与他??道:“恐一时没人与你换钱,你饿了三四日,且买个点心充饥。”郗氏见他如此周到,相爱之切。滴了几点泪,道:“相公这样深情,我无报答之处。若不嫌我丑陋,愿以此身相报??”此非谓郗氏之水性,乃赞其受恩必报之坚心,正反概(衬)世之须眉者。今日受人之德,明日即掉臂不顾之流耳。钟生正色道:“我一番救你的热心肠,岂有不肖的念头?你快不要说这话,错会了主意。”郗氏见他说得如此斩截,知道他不是个好色悖礼的人,忙忙拜谢。钟生也顶礼相还,辞别而回。离家有百步之遥,一家门口站着一个老妇同一个年少妇人在那里闲望。见了钟生,那少妇失口赞道:“好一位俊俏郎君,有甚么要紧的事,弄了满身两足的污泥?”钟生□□看见,虽然淡妆素服,竟是国色天姿。

钟生见了,忙低头而过。只听得那一个半老妇人道:“这就是前面那园子里住的钟相公,是个才貌双全,有名的小秀才。”只离百步之远,老妇已知钟生之姓之名的,钟生反不知其为何如人。足见他不务外事,闭户潜修也。钟生到了家,换了衣服鞋袜。因一夜无眠,睡了一觉,然后起来读书,天色晴了。过了两日,因家中缺少些动用之物,打发那雇的小子上街去买。他独坐看书,忽听得敲门甚急,疑是那小子忘了甚么东西回来取。忙来开门,原来是前日那家门口站着的那美妇。钟生道:“尊驾到这里来,有何贵干?”那美妇笑着道:“我来看看相公的书室。”说着,就走了进来。钟生又不好推他,只得也跟着走入。

前日不过瞥见一眼,未曾看明。此时将他一看,却好一个女子。腐头巾谓,看人妇女??大损阴德。此迂腐不通之论也。人非瞽目,见美色焉不一看,即如走马看花,过眼即了,勿介在胸中,有何妨碍?

若见了美色,时刻不忘,且又不住口提,则不但损德,乃真正小人矣。

他到了房中,道:“好一间洁净卧室,真是潇洒书斋了,不愧才人所居。”钟生站在窗外,道:“男女授受不亲,请回罢。恐一时有朋友撞来,见之不雅。”那美妇道:“相公请进来??妾有心腹之言奉告。”钟生道:“岂不闻瓜田李下之嫌乎?有话但请见教。我在此听着是一样的。”那美妇道:“妾家姓李,我父亲是黉门老儒。我向日为媒所误,误适匪人。先夫桑姓,自不知书,惟以嫖赌为事。妾今孀居三载,贱庚二十有一。自先夫亡后,妾即归于母家。我父母公姑悯我年幼无出,叫我改适。我恐又嫁一庸奴,岂不误了终身?要图觅一良偶??故尔不敢轻托。晚见相公丰仪出众,又闻知学富五车,妾私心欣庆,不白揣鄙陋,愿侍箕帚。妾此来,非为淫奔之事,欲以终身相托耳。昨遇相公的那家是我姨父,姓陶。姨母柳氏??系家慈之亲妹。今日他老夫妻都往亲戚家去了,妾偷空到此。不惜惭颜自媒,相公肯俯允否?”钟生道:“多承厚意,但我已定过荆妻了,有辜盛情,不敢从命。”那妇人想了一想??又道:“我想宁为读书郎之妾,不愿做卖菜佣之妻。相公既聘过夫人,愿留一小星之位以处我,尊意如何?”钟生道:“尊翁既系前辈先生,你是儒门闺秀,可有与人做妾之理?令尊自然爱女,为择佳配。古云:宁为鸡口,勿为牛后。不要错想了。恐有人来,快请回步罢。”

那李氏听了这话不觉滴下泪来,道:“昨见郎君之后,私心以为终身有托,不意相公如此拒绝。我亦闻之,宁甘玉碎,不肯瓦全。一生事一误,宁堪再误?命薄如斯,我从此投入空门,长斋绣佛,今生不复再嫁矣。”掩袂悲啼。钟生听他说得惨然,心中着实动怜。想了一想,道:“不必伤心,我替你做个伐罢。我有个梅兄,今年二十三岁了。相貌瑰异,才学天成,将来必成大器也。前岁断弦,家颇充足,较胜我多矣。若肯嫁他,必不失所。”那李氏道:“相公尊谕固是良言,但不知果如相公之说否?”钟生道:“承你这一番见爱,我已铭刻肺腑。好色人之所慕,我若不曾聘过,岂不愿得你这样佳人?要说我不相爱,便是矫情之语。我虽有十分怜爱之心,但于礼有万不可行者。此数语见钟生才是真豪杰,才是真情种。我为作伐者相报你这种深情耳,岂肯误你终身之事?”李氏听他说这话,真出肝膈之言,深深敛而拜。钟生还了一揖,道:“我今日就去对悔兄说了,择日到府奉求。不知令尊府上在那里住?”李氏道:“若贵友不鄙寒门,不必遣媒。如不吝玉,就到家姨父处,烦我姨母去说,更为省事。”不心哉。斯女也欲梅生来,自己偷相耳。钟生道:

“这更妙了。”那妇人喜笑盈腮,欣欣而去。钟生等了小子回来,就亲去到悔生家,不好说这妇人来奔的话。只说昨日偶然看见,真是丽人。访问邻舍,方知姓李。是儒家之女,闻得孀居,才二十一岁,正在选择佳婿。弟见吾兄鳏居,特来奉告。佳人难得,吾兄万不可错过。若亲去烦他姨母作伐,事在必成。梅生大喜,再三称谢。次日,备了一分礼,亲同钟生来央陶老夫妇做媒。他老两口见梅生少年英俊,满口应允。那李氏暗地偷觑梅生,果然一表非俗,心中私喜,感激钟生不尽。陶老向李老说了,接了女儿回去,问女儿主意。那李氏自然愿意,李老就许了。钱贵与钟生,梅生之媒也。广氏与刘显,梅生之媒也。成全了两对好夫妻。今李氏与梅生虽缘陶老说合,实起于钟生之媒也,亦成全了他一对好夫妻。做良媒者自有好报,世间之媒专误人家子女,何也?梅生择吉行聘,也甚齐整,选了八月初四日亲迎,娶进门来。梅生看那李氏,果然美艳无比,与当年雪氏可相伯仲。李氏也偷眼看梅生,比前番私窥时丰韵更佳。

他二人这一夜的恩情赛过百年欢好。到了三日之期,请丈人李老、丈母柳氏姨丈陶老、姨丈母、舅丈李老、舅丈母杨氏、并桑老夫妇。又有丈人家的亲戚桂老、柏老多人,到家喜筵。

钟生临场,不得来赴席。亲朋热闹了数日。他夫妻如鱼似水,深感钟生这个月老。梅生得了佳偶,竟连场期都不去赴。

暂且放下。再说那宦萼、贾文物、童自大三个自结盟之后,无比亲厚。朝聚暮散,十日有七八日在宦家,有两三日在贾文物处。他们知道童自大吝啬,总不到他家去。真好弟兄。童自大云: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二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