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历代禁书:姑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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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梅子多情携爱友乍入烟花钟生无意访名娃初谐鱼水(1)

且说那时城中有一个书生,钟姓情名,丽生为字。他家世代业儒。他父亲钟越,乃一怀才抱德之士,生性慷慨,积德好施。娶妻咸氏,太夫积德,妻子又贤,宜乎得生令子??

夫妻举案齐眉,琴瑟和谐。钟越父母亡后,只有一个胞弟,名叫钟趋,也列名黉序。但他的性情与哥哥迥别,惟知损人利己,敬富欺贫。古云:一母之子有贤有愚??诚非谬言。观此即知兄能越过于人,做了一个盛德君子。弟则趋利嫌贫,做了一个小人。

何迥避(别)如此也?他每见哥哥挥金如土,暗暗心疼。想道:我家祖遗有限,若任着哥哥的豪性挥霍起来,其尽可立而待。他虽博了一个虚名,我却受了一生实害。如何行得?后来忍不得了,定要分拆。钟越也知他的私意,只得从公,将家产剖而为二,分居各住。

这钟越二十八岁上始生一子,命名钟悛。到六七岁上,也曾送去读书,资性也还聪明,孩童顽戏的事是样见了就会。惟到了书上,便如仇知和一般。不但不上心去读,倘不屑正眼一视??读了三五年,仍然一块白木。近日人家子弟如此者不少。他父亲一心望儿子成器,屡屡嘱托先生严训。无奈鞭扑之时,他一般害怕,一住了板子,便只袖手高坐??先生再三呵叱,他眼睛四处去望,口中咿咿喔喔,也不知哼些甚么。及至背书时,他翻着白眼,只听得咿呀呢哪的哼,一个字也记不得。写仿的时候,众学生都写完了,他容易再写不完一般。见他不住手的画,及至拿上来时,看他满脸满手满嘴无处不是黑墨。

此一段是顽劣小学生的小像。再看字时,东一个西一个,大一个小一个,微有形似而已。写字与他认,他口中但说这是那这个那个三字,正经叫他认的,那个字再说不出。手心也不知打过多少,日日仍然如是。教他作对,嘴都磨了,他总不懂。一日,先生出了个对叫他对,道:

青骢马还讲解与他听:青是色,马是兽。他妙极,想了一会,对道:白嚼蛆。

先生听了,反忍不住大笑,只得向钟越细道他贤郎的这些妙处。钟越以为馆中学生多,故他心野。辞了先生,带他回来自训,亦复如是。无日为打数次。但不打他,虽不知他念甚么,还哼哼有声,越打连声气都没有了。钟越也没法了,惟有切齿恨怒。咸氏三十多岁只此一子??未免爱惜,妇人虽贤,未有不姑息儿女者。劝丈夫道:“做父母的谁不愿儿子成器,但当因材而施。这孩子天生不是个读书的材料,虽打杀了何益?士农工商,各执一业,等他大来不拘教他做那一行事罢。”钟越见他是块朽木,不能雕斫的了,无可奈何,只得由他。他到了十六七岁,心虽险仄,刻薄寡恩,二语他一身定评。却一文不肯浪费。钟越常想道:此子惜钱如命,虽非成家之道,若能中正自持,还可为守成之子??无奈心术不端,恐将来一败涂地耳,时常发叹。

可谓知子者莫若父。因系独子,未免望孙。十八岁上,替他娶了个鄂秀才的女儿为媳。这鄂氏虽不到那泼悍无知的坏处,有此一句,后日方可回来与钟生同居也。至于孝顺翁姑,相夫持家的道理,却也一丝不识,惟知食粟而已。咸氏十七八年不生育了,到了四十六岁忽又怀起孕来,次年生下一个儿子。粉面朱唇,清眉目秀,钟越欢喜无限。一则见钟悛已是废物,图得此子,或可接绍书香。二则见钟悛孤立,有一手足,将来可以彼此相靠。父母心则做如此想,孰不知为其兄者,视之为赘疣也。这些亲友见他老来添子,尽来称贺。钟越是素性豪爽的人,又心中欢喜,预备极丰盛的筵席款等众宾。那钟悛自己每常以为是独子,将来的家产是他独承,看见生了兄弟,不但不喜,反甚不乐。又见父亲如此用度,心下老大暗急??虽不敢明说,暗地道:“这样大年纪从新养甚么儿子?不害羞耻,奇想,岂老年人皆不许生儿者耶?倒反贺喜宴客,花钱费钞,做这样没要紧的事。一个血胞子??还不知养得大养不大。就算着养大了,将来摞得血糊零拉的,还是我的大累。”

甚矣!人之发言不可易也。钟悛今日说兄弟,不意后来应在他乃郎身上。可发一叹。

钟越也有所闻,不去理他。过了二年余,钟悛也生了一个儿子。他夫妻有如掌珍,取名小狗子,谓易生易长之意。钟越见次子到了五岁,聪慧异常。每日教他认几个字,他再不遗忘,半年来竟认得许多。钟越想长子已是无用的了,此儿尚有读书之资,不可再误。此时已五十余岁,下过九次科场,无奈才高命薄不售,竟告了衣衿,九者,数之奇也。既不售??应当告退。若到下次,便没趣了。闭户在家,惟以课子为务。因长子性情刻薄??遂将次子取名钟情,字曰丽生,无非欲其天伦中多情之意。这钟情虽不能过目成诵,凡是经书??他念过三五遍,无不纯熟。不但记得,且个个字认得,钟越愈加欢喜。况是幼子,老夫妻未免过于疼爱。钟悛更觉不平,背地道:“我是长子,我儿子又是长孙,倒不相干,倒把他当倭宝儿一般。等着等着,等他大来做了官,好来封赐娘老子的。钟悛虽是气恨语??孰意后来竟应其言。我的儿子也不读书,看他后来赶得上这读书的赶不上?”岂但令郎赶不上,连令尊还赶不上他。因此,他见了兄弟就如眼中钉一般??钟越也知因次子年小,也只忍在心中。每日细心将小学并各种故事,孝弟忠言的话,谆谆讲解与钟情听。他听了便能记忆,八九岁上,就知孝父母敬兄嫂。那小狗子虽才五六岁,顽劣甚于其父,并不知祖父母父母叔叔为何物,一日混顽混跳混骂。他听见爷爷叫叔叔做钟情,他也便叫。任你怎么叫叱,叫他不许称呼叔叔,他总不理。倒亏他这一叫,因叫熟了??

后来相认时才记得叔叔名钟情也。那钟悛、鄂氏疼爱他到无可容言处,一任他的性子??钟越再要管他,见大儿子已刺嫌兄弟,再要打了孙子,儿子媳妇定以为父母疼幼子,不疼长孙,弟兄将来越参商了,每每隐忍,说尽家庭苦情。常常叹息。

小狗子但见叔叔拿着些甚么,劈手就抢,不给就骂。钟情从不同他争闹,倒反疼他,可见孝弟慈爱,皆天性中带来。因此也还相安。

钟情九岁上,经书皆讲熟,已经成篇??笔下甚清亮。钟越以为可以见此儿取金紫,娱暮景。不想得了一病,日重一日,奄奄不起。钟悛视若罔闻,钟情衣不解带,亲尝汤药,时刻不离的服事。钟越看看危笃,钟情每夜祷天,愿以身代。一日,钟越的岳父咸德来看他,钟越(垂)泪道:“小婿这病不能起矣??别无他嘱。大外孙已成废物,小外孙资性还是个读书种子,小婿死后恐误了他。望岳父念翁婿之情??将小外孙带去,择师训导,将来不坠家声,小婿于九泉之下也瞑目了。”因顾钟情道:“看你哥哥可在家?”钟情去了来道:“嫂嫂说,今早朋友们约哥哥往雨花台耍青去了。”老子病得待死,儿子且去耍青。此等恶子颇多,勿单谓只一钟悛也。钟越欲托心腹与丈人,恐大儿闻知,故命去看。写得精细。钟越叹了两声,此叹了两声乃两为也,一叹生此逆子若此不孝,二叹欲说托孤言,先觉伤心。不觉叹而又叹一声耳。

执丈人之手,低说道:怕媳妇听得也。“大儿非友爱者。俟小儿成立之时,岳父将小婿家产为他二人分之。不然,心为大儿所独吞矣。今日小婿若为他兄弟分拆,但小儿尚幼,恐倘有不测之祸。今有小婿家私单一纸,岳翁虽为异日分拆之凭。万望岳父留意。”遂在枕边取了一张账单,递与咸德。钟越做事可谓密矣。后日钟悛竟知之,盗卖而去。可笑世人但做机密事,开口便曰可瞒着人。孰不知人并不曾瞒得,只瞒了自己耳。咸德也堕了几点泪,应允了。钟越之虑幼子,可谓心善矣,岂意钟悛后来更有先着。父母临死犹为儿孙虑后者,终无益也。过了数日,钟越自觉沉重了,叫了二子在傍。向钟悛道:“我死后,你是长子,须孝顺母亲,抚恤幼弟,得他成人,我亦瞑目。”

钟悛也不答应,只鼻孔中似答非答、似笑非笑的坑(吭)了两声。

钟越见他这个样子,也再不说,叹了一口气,便闭目而逝。钟悛丧葬之事凡百从俭,苟且了事而已。钟情虽在孩提,守定棺材哭泣,昼夜不绝声者数日,竟至哀毁骨立。亲友来吊者,无不暗暗称异。殡葬之后,咸德将钟情领了家去,送在一个朋友馆中读书。那先生姓广名德厚,是饱学盛德名儒,又一个好先生。且训徒甚是有方。这馆中许多窗友,一个姓司名进朝的,是个宦家之子。一个姓刘名显,他父亲名刘太初,也是个有德行的老儒。一个姓梅名根,一个名多必达,是梅根母舅多谊之子。一个名陈仁美,是多必达的姊丈。一名咸平,就是咸德之孙,乃钟情的表弟。因钟生进馆,陪出许多窗友,后来一个人的出现,笔力何等简便??

众人之中,惟钟情、梅根独肯用力。先生见他二人又聪明,又苦读,着实心爱,更加一番教导讲究。他二人彼此问难,互相切磋砥砺,情同骨肉,亲爱无比。过了两年,钟情到了十一岁,他母亲咸氏又复卧病。钟情闻知,辞了外祖同先生归家侍奉。咸氏道:“我病未必就死,不可误了你读书,你还在馆中去。”钟生道:“父母生子原图孝敬。子弟读书原是要知孝悌的道理,不然念书做什么事?常见读书人而不知孝悌者多矣。况古语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人不知孝,真禽兽不如了。”钟生此语,不惧令兄闻之耶?而今世上人之不若禽兽者,比比皆是。过了数日,咸氏的病愈沉重??

他父亲七旬外的人倒还康健,常来看视。咸氏向父亲哭道:“女儿五十余岁,不为夭了。冲女婿已故,儿之死何足恨?但放不下你小外孙耳。望父亲念女婿临终之言,抚养他罢。儿死??分之当然。父亲年尊了,也不必辈恸。”说毕,奄然而逝。咸德也哭了几场。女婿死时,咸德只落了几点泪。女儿死,他哭几场。写尽人情。

那钟生哀恸迫切,泪尽继之以血,水米不入口者数日。咸德再三劝慰,始进勺水。丧葬已毕,咸德仍带他家去读书??那钟悛见父母双亡,遂起了一点私心,将父亲所遗产业尽思独占。他虽欲独擒,一来怕亲友谈论,怕亲友谈论,还算良心未曾丧尽。二来恐兄弟大了,外祖做主,仍要分去,所惧者此耳,怕人谈论还在次之。岂不白做一场恶人?遂暗暗变卖了,带着妻子鄂氏、儿子小狗子,连夜迁彼(徙)他乡而去。他那个亲叔钟趋,久矣分家各户??也不来管他。咸德过后方知,不胜恼恨。但钟悛已不知影响,只得罢了。钟生亏得外祖抚养成人。到十五岁上,他外祖年已八旬,到老病将危之时,怜外孙孤苦无依,娘舅又死了,只舅母丧居,表弟幼小,料到后来未必能尽心养活他,暗地与了他些私房,叫他各自另寻安身之地。写咸德虑自己死后,舅母孀居,未必能养活一语,有深意焉。钟生若始终依傍外祖舅母家中,不能显其孤身竟自成立,一也。君(若)不出来,何以得遇钱贵?二也。

不得不想到他出来另住,故说他外祖虑及于此,乃借他舅母一用,非说他舅母之坏也。看者须知之。他遂只身出来,在凤凰台下典了真教官的一间斗室栖身。喜他有志上进??埋头读书,十七岁就批首进学。他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经文时艺,一扫千言,歌赋诗词??

援笔立就。

他且存心不苟,立志端方。这八个字是钟生一生〔定〕评〈定〉。

虽系少年??真是个才行兼优的人品。那时的人都好奉承,今日更胜。他不但不会奉承人,且不同爱奉承者对面;尽都喜容悦,他岂但不去容悦人,更不与要容悦者交谈。入泮之后,也算学中数一数二有名的一个秀才,从来应试再不出三名。但只孑然一身,真个家徒四壁。虽有满腹才华,难免终日顿困。腹中有了才华,穷鬼便来相亲,财神便去躲避。岂穷鬼喜文而财神妒文耶?殆将谁问?喜他志气亮爽,毫不介意。年已二旬,尚未受室。他也曾几次央人求婚,但风俗嚣薄,人家择婿只重这财不重那才。其所由来者久矣。人见他家业飘零,孤寒特甚,亲戚同陌路人,朋友尽皆远避,无一肯就??为此他发了一奋志,定要先金马玉堂,然后才洞房花烛。终日闭户读书,足不出外。虽不曾囊萤映雪,刺股悬梁,却也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诵。一日二月下旬,忽听门外有剥啄之声。启户视之,原来是他自幼的一个窗友。这人姓梅名根,字合山。他有个姑父叫做林放梅,得便就出林报国,省笔法??

取林和靖先生孤山种梅之意。他也与此意相合,故取了这个名字。他与钟生两人是总角之交,同窗读书又是同案进学。那梅生虽不能称富足,也还是小良之家。他知钟生家寒,时有所赠。虽不能衣食全然管顾,然一年不至冻馁者,多半亏他。好朋友。今日恐无其人。后食千金之报,不为过也。若今有此等人,吾当拜之。故他二人素来莫逆,时常相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