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流云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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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雨霖铃(三) (1)

三年后的清明,我在相同的地方又遇到她。

这次,却是她特意来找我的。

那时,我正倚卧在一棵百年老树的高枝上,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

她站在树下,用最大的嗓音喂了一声,我便啪地从树上掉下,像只上树玩耍时不慎失足落到地上的猫。

我轻轻揉着被摔得生疼的地方,睡眼惺忪得看着眼前的少女。

我就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你。她见我如此狼狈,笑得花枝乱颤,梨花带雨般妩媚。

姑娘认识我?我望着眼前亭亭玉立,明艳照人的及笄少女,有些不知所措。

公子,可能记得三年前在此处从十数名贼人手中救下的逃婚女子?那条丝帕公子是否还带在身边?

手帕……?

二十五两银子的手帕,是怎样都不至于一点印象都没有的。

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的,不知为何,我却只记起那嘉靖十二年茅台的酒香和那个霖字,。

姑娘可是……霖?

哈,果然还记得我。我就料到你每年定会来拜祭,也定会经过这里。

她笑,温柔舔动,眼角浮现雨瘦梨花的落寞。

之所以来找我,就是为了确信我是不是每年都来?我逼问。

她一听这话,屈身便跪。

我匆忙架住她,一时竟慌了手脚。

公子息怒,并非小女无理取闹。公子于群贼之手救出小女,恩同再造。这些时日,小女无一天不感念公子搭救之恩,只苦于未曾有机会报还,猜到公子若在清明祭拜先人,便十有八九会路经此处。这才在此清明时分亲身相候,不想却因刚才言辞冒犯,冲撞了恩公,引得恩公这番不悦,罪过罪过。

某行走江湖有些时日,一直这样冷言冷语、不修边幅惯了,却不是因为姑娘;救命之事,也望姑娘权当作他人慷慨之举,切莫再如此挂心。

将她扶起时,我的心中却有几分疑惑:这般大费周章地来找我,却推说只为报恩,这未免太过牵强,更何况此时此地,她又能以何相报?

抬头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心头一震,便觉自己深深陷入她那双漾着万种风情的眼眸中,深堕至无法自拔。

她见我呆呆望着自己,这般痴迷神态,不禁含羞浅笑。

公子救我那年的谷雨时分,我拿出些许积蓄,着人在此埋下一坛上等好酒,望能在此与公子把酒聊生,再续前缘。

姑娘心意在下心领,酒乃乱性之物,多饮则难免语有失言、行有失礼,你我孤男寡女,怕是不太合适。

公子多虑了,公子即为小女恩人,路经此地,小女备些薄酒稍事款待,于情于理有何不妥?况依公子气度,定不是那些贪杯好色之徒可比,我一女儿身且无所顾及,公子行走江湖多年,莫不是连这点繁文缛节都放不下?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见推脱不开,索性依了她。

霖的宅第离我们相遇的那片林子只有半里路。奢华雅致的园墅,依山势而建,从山涧中挖一条小渠,将水引入,在院中蓄起一方不大的水塘。

院门口的牌匾上,题着几个虬龙般气势磅礴的字:眉峰聚。

院内只有一座屋落,装饰极为考究,家具器物不多,却件件都堪称珍奇,与房间的格局相得益彰,傍着池塘,简单而舒适,与很多庭院深深的院落大不相同。

内厅门户为横向推拉的纸门,轻薄而淡雅,西向的那个拉开便可以看到后院掩映在竹影翩翩中的水塘。地板铺着苇草编制的席子,我们席地而坐,酒菜都放在一张矮桌之上。

这样及其简单而又舒适的陈设,是我深爱的。

每件器物都经过精心挑选,风雅至极,一眼便可以看出价格不菲。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于豪放落拓处展露风雅,简约随性处彰显奢华。

如此精心设计的住处,足见主人与众不同的情趣意志。

不小的屋院,只住着她和一名唤作绿翘的侍女。

那酒也确是百年难得的佳酿,封泥落下,坛塞一取,整个屋子顿时弥漫一股淘人的香馨。

华灯初上,日月交辉,杯中映射出琥珀般明亮的光泽。

小饮一杯,极其甘滑爽口,湿透一切繁华的淡淡甜腻,是温润沉郁的味道,香气绵柔,萦绕唇齿经久不散,荡气回肠。比那嘉靖十二年的茅台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酒!我不禁赞叹。

此酒名作醉生梦死,酿造之法已经失传,只有秘方一副存留世上,小女花重金买下,着京城最好的酒师亲身督酿。取江南上品贡米一石,塞北鲜肥羊肉七斤,极品酒麴十四两,上好的醉杏仁一斤,同煮烂,连汁拌末,入木香一两,同酿,勿犯水,十曰便熟。于谷雨时分埋入那片林中,以待公子,至今已藏三年。

哦?如此好酒,可还有其余仓储?我看着桌前的酒坛,忽然萌生不舍之意,这般琼浆玉露一朝引罢,却不知是否还有命喝下一坛。

仅此一坛,就连那秘方也早已付之一炬。

如此美酒却无第二坛存世,是为绝酿了。我心头一紧,却不知她为何这般不留余地。

至音不合众听,至宝不同众好。自古从来都是物以稀为贵,若品的人多了,再珍稀的佳酿那也便失了价值,沦为俗物。故小女只酿此一坛,烧掉秘方。公子大可不必担心以后再喝不到。这醉生梦死可不只是浪得虚名,虽然口感温润甘甜,酒劲却也绝非一般烈酒可以比拟,量潜之人,只需两杯便足已大醉三日。公子纵使倾江吞海的量,也不过十杯而已。余下的,小女依旧为公子窖藏,若以后清明还路过此处,再来与小女续饮如何?她望着我,将我手中的空杯斟满。

多谢姑娘美意,在下酌量取饮便是。我笑,抿一口杯中的醉生梦死。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如此美酒,可惜无歌相伴。我抬眼望着屋外院中的月色,有些迷醉。

难得公子有此雅兴,小女愿为公子赋歌一曲。她站起身,轻唤身边的丫环绿翘将自己的乐器拿来。

片刻,小丫环拿来一把琵琶,她伸手接过。转轴,拨弦,校准音阶。还未成曲调,散碎的弦音中便已荡起脉脉的温情。抱起琵琶时,她有些微妙的变化,疏远一切的表情,眼波变得散荡而戚柔,仿若回到自己面前,忘却天光年月,寒暑轮回。

起初是舒缓的前奏,花落红尘般凄婉,绵长的音韵一寸寸浸过柔情,在空中淡淡散开。接着乐曲峰回路转,节奏渐快,大弦嘈嘈,犹如盛夏骤雨,小弦切切,好似风轻柳絮。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东风破》,隽永而滞重的温柔,掩映出悬浮于红尘之上的回忆的碎片,她拨着弦,视线穿越时光,透出颠簸于俗世的倦怠和忧伤,轻轻地吟唱:

一盏离愁,孤单窗前自鬓头。

奄奄门后,人未走。

月圆寂寞,旧地重游。

夜半清醒泪,烛火空留。

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

君去后,酒暖思谁瘦。

水向东流,三春如梦向谁偷?

花开却错,谁家琵琶东风破。

岁月流离,不解时候,仍记总角幼。

琴幽幽,人幽幽。

琵琶一曲东风破,枫染红尘谁看透?

篱笆古道曾走,荒烟漫草年头,分飞后……

孤独嘹亮的声线,却只是轻声的低吟。

我呷过一口醉生梦死,感到体内的悲伤沿着时间湍急回溯,转眼逆流成河。

小女敬公子一杯,廖表心意。一曲终了,她端杯一饮而尽,停杯再望她时,眼中泪光闪烁,漾着几分醉意。

举杯回敬,想称赞一下她的歌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么寂寞的歌声,如何夸赞?

我将大半杯醉生梦死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