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人的寂寞是无法用泪水融化的,因为这种人一旦寂寞了,可能也就流不出眼泪了。
对于他们来说,寂寞本身就是不流泪,是软弱,亦是坚强。
说白了就是装,装大,装生猛,装威武,装神机妙算,装世事洞明,装六亲不认,装铁面无私。
这些都是装出来的,人无完人嘛,要是真能做到,那估计这人也就完了,也就算不上是人了。
说白了,很多所谓的好品性,所谓的圣德,都不能做,只能装。
说白了,就是跟谁都隔着心,跟谁都不能说自己烦、自己伤心、自己苦闷,跟谁都表露出自己无比决绝、无比果断、无比坚挺、无比聪明、无比具有前瞻性。
说白了,就是把一切的一切全部都自己一个人扛起来,欣赏它犹如欣赏一种残酷的美,只能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告诉自己要坚强面对。
说白了,就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泠,就是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就是漂漂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就是花间一壶酒,独坐无相亲,就是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我想,海瑞是这种人,张居正也是这种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口号他俩都喊过。
唯一的不同是:海瑞不害怕寂寞,只是偶尔孤独,张居正不害怕孤独,但却总是寂寞。
虽千万人吾往矣,天地都为之一颤的寒意。
隆庆六年五月,穆宗突然病危,随即召集随即传召大学士高拱、张居正、高仪至乾清宫。
张居正入乾清宫正殿的时候,先整了整衣冠,大步迈进大殿内庭。
穆宗斜倚在龙榻之上,气若游丝,皇后、皇贵妃都在,皇太子立在御榻底左边。
其他两位大学士,也和张居正同在内阁的高拱、高仪都已经跪在圣上榻前。
张居正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榻前,推金山倒玉柱撩袍便拜,口称万岁。
病榻中的中的九五之尊对随侍床榻之旁的人指了指三位内阁重臣。
内务太监冯保站出来,大声宣召:
朕嗣统方六年,如今病重,行将不起,有负先帝付托。太子还小,一切付托卿等。要辅助嗣皇,遵守祖制,才是对于国家的大功。
高拱的眼泪儿当即就开始吧哒吧哒掉出来,高仪是靠高拱一手扶持进内阁,内阁首辅的眼泪一掉,自己的眼睛就不能不湿,立马也拂袖作擦泪状。
张居正先是一愣,然后慌忙宽慰:皇上只因近日朝政操劳所致,待修养几日定能康复如初,切莫说此不详之言,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应当遵从太医的话,多多休息,早日康复,这才是臣等之福,万民之福。
躺在床榻上的穆宗合眼点了点头,站在一旁的皇后听了这番话,脸上阴翳凝重的神色也稍稍缓解,向张居正点头。
众人叩头告退。
一出大殿,高拱嚎啕嚷着:十岁的太子,怎样治天下啊!
候在大殿外的众人一听这话也都面露惨淡之色,其实心里想的都是——挨着你什么事儿了。
事实上,也正是这句话,坏了高拱的大事儿。
张居正放慢脚步,看着和自己擦身而过的高拱、高仪两位内阁元老的背影,又扫视一下几个候在殿外来探听消息的大臣,挑起眉头长叹一口气。
张大人。
穿红色贴里儿司礼监官服的冯保迈出乾清宫门槛,叫住张居正,引着他望司礼监的方向走去。
冯保: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居正跟过去:冯公公请讲。
冯保耳语道:圣上的龙体,怕是……
张居正叹了口气,面露忧伤之色。
冯保:以后在朝中,还要仰仗大人提携。
张居正:不敢,不敢。冯公公客气了,有话直说。
冯保:听闻张大人喜欢命理术数,也知道张大人极少为旁人问卜吉凶,今日劳烦可否为我指点一二?
张居正眯起眼睛看着话里有话的冯保。
张居正:略知一二,不敢妄言吉凶。
冯保:张大人休要多虑,不问别人,是问下官自己。
张居正:所问何事?
冯保:前程。
典型的羊头,标准的狗肉。张居正心里比谁都明白,明里说是问卜吉凶,暗地里就是想知道一下朝局。
果然,冯保接着说:这次圣上龙体违和,干系重大,我想……
张居正:冯公公在司礼监位居何职?
冯保:首席秉笔。
张居正作沉思状:皇上还是裕王的时候,冯公公当年也同在裕王府做事,裕****登大统,冯公公为裕王旧臣,应当做到司礼监掌印一职啊。
冯保脸色当即阴沉下来:也曾有升迁的机会,都被高拱给挡了下来,圣上才改任孟冲司礼监掌印,不知张大人对此事……
张居正笑着捋乐捋胡子:合着就这事儿啊,冯公公不必多虑,方才圣上不是宣召说辅助嗣皇,遵守祖制,才是对于国家的大功?若圣上真有不测,这句话也便是圣上顾命,你曾是太子的大伴,太子登基,还有赖冯公公继续服侍,到时国之大任,恐怕冯公公不想担,也要替年幼的圣主担当一些了,何必纠缠于这一时?
冯保听闻此言先是一愣,继而心领神会地朝张居正深深做了个揖礼。
次日,穆宗皇帝病逝,天下缟素,举国同悲,停着穆宗灵柩的乾清宫大殿外,纸钱飞作雪花一般,一帮文武群臣披麻戴孝,跪在殿外号哭不止。
内阁首辅高拱更是泪如泉涌,鼻涕吸了又流,流了又吸,擦鼻涕的袖子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已然白花花一片。
严嵩死后,内阁里面的徐阶、高拱和张居正都是储君的幕僚,也一直辅佐当时身为太子的裕王登上帝位。穆宗登基不久,徐阶高拱政见不合,高拱寻机参劾,徐阶致仕回家,高拱又利用海瑞任应天巡抚勒令豪强退出侵占土地之际,将徐阶兼并田地之事闹大,使得这位两朝元老险遭杀身之祸,逃亡外地忧愤而死。如今穆宗又逝,神宗刚登基又年幼无知,朝野上下,高拱论资历论势利,皇太后和当朝天子之下恐怕就无人能出其右了。
参加皇帝大丧的文武百官看到高拱那白花花的鼻涕泡泡,心里都明白——这指不定是悲不自胜还是喜极而泣呢。
六月初十,年仅十岁的神宗即位,朝政在几位阁臣的辅佐下井井有条,仿若先帝穆宗在位时一般,朝中唯一的变化,就是冯保顶替孟冲礼监掌印太监一职。
诏令是以中旨的形式颁布下来的。
按照大明例律,皇上的手谕必须要经过内阁,内阁以外,还有通政司和六科,对于皇帝的诏令,都有随时复奏封驳之权。
如今这道中旨,却是没有经过内阁的诏批就直接颁布了下来。
中旨一到内阁,接完圣旨的高拱脸登时就红了,头上暴起条条青筋。
颁旨的小公公一见高拱煮熟的大闸蟹一般,立马作揖转身,打算赶紧闪人。
敢问公公……高拱高声一叫,把内阁的其他阁员也吓了一跳。
小太监停下来的时候,一只脚已经踏在门外。
颁旨太监很不情愿地转过身:高大人,您还有事儿?
高拱:敢问公公,这道旨意是谁拟的?
小太监心里琢磨着自己背后是司礼监,状胆子说:高大人的话真新鲜,中旨,当然是圣上的手谕。
高拱压着火:圣上还未过总角之年,敢问公公这手谕圣上是如何草拟的?
高仪朝这边看了一眼,转身进里屋核批各部的奏折去了。
传旨的公公顿时被揶得一句话都上不来,脸憋得跟晒了半年的鱼干儿一样。
高……高大人,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高拱暴怒,甩袖大骂:大明科律,定天子手谕为中旨,可见分量非比寻常圣旨。如今圣上旨意不经内阁六科,何名为诏?天子尚未成年,先帝又刚去,如何立得这样的手谕?这些事儿,还不都是你们这群阉党一手炮制?你回去告诉你那干爹冯保,这般欺君窃国,有朝一日,必将你们这些不男不女的赶出宫中!
小太监惊得打了个冷颤,手在抖,肝儿在颤,屁滚尿流地回司礼监给冯保传话儿去了。
高仪从里屋出来端了杯茶放到高拱手里:阁老消消火。
高拱:这帮阉人在宫里作威作福惯了,后宫要有什么萧墙之祸,定然也是这帮人撺掇的。
高仪:先帝刚殡天,朝中存在太多变数,望阁老以大局为重,先稳住朝局,不宜这么早跟司礼监叫板。
高拱斜眼看着高仪:谨小慎微,难成大事。难道三朝元老还怕这群太监不成?
还三朝元老呢,三朝元老怎么了?你不知道打死的都是强嘴的,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这话高仪没有说出口,但他说给高拱的那句话,却是难得的真心提醒。
高仪拱手揖别:下官这些日一直带病上朝,着实有些吃不消了,已经向朝廷告病修养几日,不能上朝这段时间,万事还请阁老定夺。
高拱应付着回礼,却没拿正眼看一眼高仪。
粘稠暧昧的风轻轻扑进窗来,柔情万种地舔我的脸。
猫一样伸个懒腰,翻身,头昏沉沉,瞥了眼窗外——没亮,分不清是晓风残月还是残风晓月。
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挺有诗情画意,应该写点诗句吟咏一下,想了个开头却又觉得拧吧,不知是今宵酒醒无梦,还是今宵梦醒无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