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流云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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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破军引子(一) (2)

哪儿敢笑啊,输给人了的,我宾着,憋得满脸通红,差点绷不住了。

正打算走,后面那人一剑刺来,我挑起剑鞘轻松挡下。

手下败将,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不如祭了我手中的这把剑,全了你的武节。

我心说不带这样的,哪儿有这么得寸进尺的啊,名剑录第三都给你了,还不饶人了嘿。

甩手从驾着他剑的剑鞘中抽出剑,十招内把他放躺了。

后来又试了好些次,老头儿给支的这招就从来没灵过。高手过招,都是功夫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的,你输得太假,人家还以为你这是低调谦逊让着他呢,有几个知书达理的反而也不跟你打了,都觉得你有大家风范,把你当前辈敬着。久而久之,要逃这名剑第三的名儿就更难了。

走到哪儿,闻风而来的好事者就跟苍蝇似的,什么样儿的都有,来挑寡的、拜师的、求教的、求助的、请你喝茶喝酒的、要听你讲故事的、抢你的剑的……

最后我索性把草薙剑鞘剑柄上的雕饰都给卖了,把剑柄和剑鞘都伪装成竹竿的模样,成天拄着根竿子跑来跑去,衣服稍微破烂点儿的时候,老有乞丐来问我:兄弟,脸儿生啊,哪个分舵的?

就这样还老有人能认出我来,跟我找事儿,跟我比剑。

于是我走到哪儿都呆不长,让人天南地北的赶着走,日子这么过着过着,我就有点儿烦了,很多事儿避不过,我开始相信我师傅当年跟我说的,因剑而生者,必为剑而死。

我并不怕死,但我仍旧贪生,所以我把草薙沉入湖底了。

直到现在,退出江湖了,草薙也早就绝迹江湖这么多年,也还是有人来问我:你是不是剑魔,你是不是错剑尉迟公,你是不是天草四郎……

每次一有人这么问,我都浑身冒冷汗,心里甭提有多不自在,我真不作兴这个,还有完没完了?

客官有什么吩咐?我乐呵呵得看着柜台前的披甲汉子,笑着问道。

俺们将军请您上楼一叙,不知掌柜可否赏个脸?

我心说你们将军谁啊?没见我这正忙着呢。转念一想还是得上去,毕竟人家是客人,又是给朝廷效力的,咱招惹不起,现在倭寇闹得凶,好多能臣都是谭纶、赵贞吉那样的,文官兼带武将,上马为将下马为相也丧一邦也曾破四方,咱得敬着,备不住哪天咱还有事儿求着人家呢。

把手上的活跟伙计简单托付了一下,带一壶窖陈上好的烧刀子,屁颠屁颠跟着那当兵的上楼。

一进门,屋里的长须汉子站起身笑脸相迎,寒暄着分主次坐下,带我上来的那位副将也入了席。

那人面色赤红,眉宇炯炯有神,亦多杀戾之气,身形彪悍壮硕,虎狼之形,穿一身金漆罩甲,胸前的护心宝镜耀眼光明,腰上是八宝琉璃带,身上的赤色战袍有些脏损,右手空出来的时候总按在剑上,说话都透着一丝警觉和杀气。

桌上的凉菜分毫未动,热菜也一盘盘开始上桌。

我坐在客席,把带来的酒开了封,一一斟满。

敢问二位将军台甫?

赤面长须的汉子拱手作揖,亦是谦卑有礼的神色。

末将戚元敬,这位是我的副将陈赋。

原来是戚将军和陈将军,小的未知二位到此,有失远迎,给二位将军请安……我受宠若惊状慌忙从座位上站起,撩衫要跪,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心里直犯疑:我认识你么?我不记得啊,找我有什么事儿呢?你一总兵不在福建平寇,跑杭州来做什么?

好多年都没怕过什么,现在大概是老了,真的怕了,怕来一个人揭了我的身份,搅了现在的生活。

见我惶恐状,两个汉子都上前来架住,口称兄弟。

我更迷惘了,怎么就兄弟了呢?我跟你们不过这个啊。

戚继光见我有点懵,慌忙从怀里掏出一块刻“铃”字的狗头令牌。

我端详着那玉牌上不曾有过的殷红斑点,忽然明白准是雷铃坤出事儿了。

我这辈子跟丐帮一直有不解之缘,飘在江湖上那些年头,伶仃无告的时候,受过丐帮不少照顾。

我摩挲着手里的丐帮帮主令,暗红色的斑点怎样都擦不掉,仿佛是那碧绿剔透玉石的一点点瑕疵,浑然一体。

戚继光:戚某不才,嘉靖四十一年牛田一役,被当地悍匪勾结倭寇困于赤坑,幸得雷帮主率领丐帮福建分舵的帮众搭救,才得以逃生。当时一别,却不想阴阳永隔……

我:戚将军的意思是……

戚继光:恩公他已经不在了……

我:……

这话传进我耳朵里,只觉得右边太阳仿佛被人生生地凿了一下,登时满眼的星星,璀璨成一一片冬夜的晴朗星空,人就那么呆在那儿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我一点都没觉得痛心什么的,根本谈不上那么剧烈的情感波动,就是一片空白,懵,比什么时候都懵,有那么一瞬我都不认识自己了。

谁是雷铃坤,谁是我?死的是谁?

我就弄不明白了,眼前总觉得他的话在我耳朵边儿绕啊绕,一闭上眼睛,全是那张隐忍沉艮的笑脸儿,腮帮子靠近颧骨位置的那道十字伤都清晰可见。

我一直愣着,也不说话,觉着心里有个青瓷儿一般能让我觉得活得挺痛快事儿的东西就这么被人敲崩了揉碎了,大风一吹,呼,连片儿土渣儿都没留下。

我一直都不在乎是不是有什么在天之灵,我觉得死了就是解脱,就是超度,就是了却,就是闭上眼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管……

可我呢?死的为什么不是我?我开始可怜起我自己来,我这辈子经历的萍水之缘的人太多,就没几个能留在身边儿喝个酒聊个天儿下个棋的,能找个可以多说几句的人更难,他是这么痛快地把这一世的喜怒哀乐给交代了。

这辈子他是雷铃坤,他死了,他还有那么一块儿活在我胸口靠左胳肢窝里面那片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儿,他没白在世上走一遭……我呢?

我死的时候在别人心里头也能有这么一块地儿让我活着么?

我想都不敢想,我懵着呢。那时的情感就像在烈日下干涸的稻田,皴裂的口子一道连一道一道压一道一道滚一道一道截一道,扯天扯地的土黄,视野急剧扩大,自我急剧缩小,渐至枯萎和荒芜,眼见着我就快不是自己了,忽然一个声音道:掌柜节哀。

我低头慢慢喝干了杯里的酒,冲让我节哀的戚继光摆手示意我没事儿,心里却甭提有多荒凉有多苍茫有多寂寥有多沉郁,那种空寂的悲伤铿锵有力,都快成战鼓了。

戚继光:横屿大捷,我奉上谕回京奏呈捷报,恩公和其他丐帮兄弟留在福建与官军一起抗倭。上月接到奏报兴化失守,守将大多战死,雷帮主也在其中。我火速征兵南下,路上收拾到几个驻守兴化被丐帮搭救逃回的旧部,说雷帮主就义之前有一信物和口信要带给掌柜。信物便是这玉牌——掌柜在听么?

我给自己斟满了一杯,抬头望这眼前打扮得跟穿山甲似的男人。

我:听着呢,将军请讲。

戚继光:雷帮主要掌柜照顾小猴子。

一听这话当时我就急了,慌忙问道:小猴子人呢?

戚继光被我冷不丁这么一问,微微一愣:

没在掌柜这?

我:雷铃坤一直都把那孩子带在身边,几曾在我这里?

戚继光:糟了!难不成没有逃出来?

我闻言啪地一声捏碎了端在嘴边的酒杯,又慌忙佯装成是没有拿稳失手将杯子掉落地上……

戚继光:掌柜莫要着急,兴化守军是护着一些百姓弃城的,雷帮主带着丐帮的壮士断后,挡着倭寇的追击,这才保住了逃出来的军士和百姓的性命,那孩子可能就是在那些百姓中,走散而已。

我:那些逃出来的百姓现在何处。

戚继光:都散在周边的几个县城了。我这次南下福建,一定找到那孩子。

我:这孩子与戚将军也有渊源,还望将军劳心了。

戚继光喝一口杯中的酒,脸上画满问号儿,眼儿眯得跟狸猫似的:雷帮主口中这小猴子,究竟是何许人?

我听他这话就乐了,心里暗笑,都不知道是啥人就这么大老远跑来传信儿,多少让人觉得不大诚恳。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我将穆人清的身世、怎么被雷铃坤收养、怎么从去了淳安还有孩子的样貌体态都细细说与戚继光。

戚继光的手一直按在剑上,时而端起酒杯喝几口,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雷帮主掌管丐帮多年,虽不行医送药,却也不少做济世救人的事儿,多少走投无路之人仰仗他和丐帮的收留救助重获生计,度过难关。雷兄弟一生素来淡薄名利,孑然一身,只有小猴子一个牵挂。还望将军务必将打听到小猴子下落,人若是已经不在了,那只能是造化使然,若活着,有劳将军把小猴子送到这里,雷帮主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

戚继光闷着喝酒听我说话,三杯下去脸就红了,但我觉得这红不在酒上。

推杯换盏,一桌仨人儿转了圈的客套寒暄,说白了谁也没欠着谁,那场面如今想起来就觉得假。

戚继光:说来惭愧,穆人毓是戚家军的悍将,屡建战功又是为国捐躯,这些身后事理应由我来做的……

我:将军不必自责,逝者已去,以后都是小猴子自己的造化,我们只能尽力了。东南抗倭大事还要仰仗将军神威,祝将军马到成功,一举荡平福建倭寇……

戚继光:末将下救黎民,上效朝廷之职分,理应鞠躬尽瘁……

陈赋:将军,差不多快到拔营的时间了。

坐在一边的副将小声道,戚继光闻言看了一下窗外的天色。

戚某军务在身,待我荡寇归来与掌柜不醉不归。

我站起身揖别戚继光,看着他们转身大步迈出门槛。

窗外传来甲胄叮当,然后就是一阵细碎的马蹄。

我瞥眼看着窗外。

太阳呢?

太阳早落山了,我踩着踏莎行回来的时候,背后就已经残阳如血了。

月亮呢?

月亮还在他妈肚子里呢。

倒是漫天的星星,一眨一眨,眨得你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眨得你真想找个人陪他醉笑三万场不诉离伤,眨得你扪心直问自己飘飘何所似,眨得你转眼就成了天地一沙鸥。

看着看着,整个星空的悲伤就朝我砸下来,跟山崩似的,跟地震似的,跟海啸似的,跟倭寇进村儿似的,心里的那块儿大梁喀喇折了,心顶上的瓦片哗啦啦掉下来,一边掉一边碎……转眼心里就成片儿汤了……

摸着手上那块雷铃坤的帮主令牌,我就哭了,不,不对重说。

摸着手上那块雷铃坤的帮主令牌,我的眼睛就流汗了。

我伤心呢?我伤心了?我犯得着么?再说,我就真伤心怎么着?我都把情感隐藏起来多久了,我都麻木好些年了,我掉回眼泪怎么了?后院的狗生的小崽死了婉娘哭了两天。跟我喝了好几年酒的兄弟没了,不兴我掉回眼泪么?

杜凯进来收拾屋子,见我面无表情地流眼泪,噗哧乐了。

别哭了掌柜的,钱都给了,一文不少,算下来还多四十两。

我回过神儿来,看见桌上的菜基本没动。

多嘴!我一大掌柜的,在你心里就这点儿出息?

杜凯听得直乐。

我拿衣袖拂了一把眼泪,匆匆下楼算我的账。

桌上菜别扔,打烊后让后厨热热当晚饭。

出门儿的时候我说,回头一望,杜凯望着盘子吞哈喇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