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流云芜草
1123600000039

第39章 杀破狼(五) (2)

他呷一口酒接着道:今年正月初五酉时,圣上御驾腾迁刚落成的新宫,朝中文武百官尽数上表朝贺,海瑞上了群臣的最后一道贺表。皇上读完这道所谓的贺表以后,龙颜大怒,要东厂和镇抚司马上抓人。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上报,海瑞早就遣散了家人仆从在正堂备下一口棺材,以必死之心束手待擒。圣上听了这话在大殿闷了许久,又把扔在地上的奏折捡起来读了几遍,最后才说了我那句话。

海瑞想做比干,他不是纣王?

是啊。所以说圣上不会杀海瑞,可也不会轻易放了他。

你这是在替你自己开脱。

我笑着,接过侍女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手说:看来海瑞的话的确是说到了点子上,否则嘉靖爷也不会亲自下诏狱问话,我还真想看看海瑞在那道疏里究竟说了什么。

裕王爷读过这道疏,也誊了一份,现在就在我这里。

太岳兄,能否拿来我看一眼?

张居正抬手施示意身边的侍女去取,然后呷一口酒望着我,一脸先知先觉的模样,好像他早就料到我会对此感兴趣。

我接过那位鹅蛋脸的丫鬟递来的折子。随手翻开,白皙的纸面上码着工整的蝇头小楷,写道:

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臣工尽言而君道斯称矣。臣受国恩厚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披肝胆为陛下言之。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即位初年,铲除积弊,焕然与天下更始。锐靖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一意修玄,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膏脂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驰矣。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赋役增常,室如悬磬,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严嵩罢黜,世蕃极刑,差快人意,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先而已。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看着看着,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我重复着奏折中海瑞的话,小饮一口杯中的酒。

此人不是圣人,就是疯子。

呵呵,张居正闻言笑了笑,未置可否,将我面前的杯子斟满。

我知道有些事他不能多说,天子脚下,何时何地都要谨言慎行,但我难得来一趟,叙旧之余,还是一便把此番来意细细说与他听:

当年你着谭纶千里捎书,要我去南平保海瑞一家老小平安,我将丐帮帮主令转送谭子理,要他求雷铃坤带丐帮弟子搭救此人。后来在丐帮弟子的护送下海瑞历尽艰辛终于到达淳安。

说着,我将杯中的酒酿一口饮尽。

这海瑞没有辜负你的期望,一上任便又是奉旨赈灾,又是兴修水力,整治衙门贪墨,使得民生比起遭灾时大为好转。如今淳安乡民得知海瑞身陷诏狱,心有记挂,万般无奈不远千里来求我上京看看他们心中的海青天,还给我带了银子,但说需要花钱疏通只管说,乡人砸锅卖铁也不能看着海瑞在牢里遭罪。太岳,淳安乡民的心意我已经带到,我不在江湖,也无心朝野,怎么办,你看着拿捏。

我合上誊着海瑞奏疏的折子,转手交给从书房将它拿来的侍女。

我明白我这是在逼他,但这件事的确是与我无关的,我能做的只有逼他,我不能兼济天下,因此我只有依靠可以兼济天下的人。

当初要救海瑞,说海瑞是国之利器的人是他,如今袖手看着这把国之利器深埋土中的也是他。我不好指摘他所做之事的对错,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很远,我只是想提醒他,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心。

江湖中很多人喜欢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真的身不由己么?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在追寻的过程中忘了追寻的目的而已。

云彩的影子悠悠擦过门廊外的草地,府院深处的林子里有鸟儿婉转的吟唱,习习的风透门而入,犹如故人一般轻抚我们微醉的面颊。

你知道陈公公接圣上旨意将这到奏疏拿给裕王看后,裕王爷是怎么让他回禀圣上的么?

嗯?我挑声问了一句,拿起筷子吃菜。

此人如此詈骂父皇,作为儿子,我必杀此人;但作为列祖列宗的子孙,我若能继承大统,必。重用此人。这是裕王爷原话。

我想知道你怎么看海瑞。我嘿嘿一乐,抬眼问他。

张居正与海瑞肯定不是深交,我猜他们之间甚至连一次长谈都没有。但海瑞到淳安还是到京城的户部就职,都是张居正一手安排的。

如果说当初是为了淳安灾民的生计,为什么不让海瑞一直出任淳安的县令,又为何在严党倒台之后匆匆将其调到京城,难道说严党倒了以后,淳安灾民就不再需要海瑞了?

抑或不管海瑞在淳安还是在户部,都只是张居正权术博弈中的一步棋罢了,如果当初在淳安是为了扳倒严党,那把海瑞调到京城又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上这道足够让九族都被千刀万剐的《治安疏》么?张居正会选择丢掉海瑞这个棋子么?就像当年上疏直谏朝廷开支无度的那个钦天监监正张云逸一样?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就想起这个人,想起嘉靖三十九年那个没有下雪的腊月,想起张居正说的在那年腊月某个万里无云的夜晚,七杀、破军、贪狼三星照会的星空。我有太多的话想问了,以至于当我张开嘴的时候,竟然只说出这样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张居正若有所思地喝了几口酒,许久才笑着说:

如今朝中上下,唯海瑞遗世孤立而孑然不党,也唯有他敢出此狂悖犯上的言论,更唯有他能冒死说出为保我大明江山千秋万代而不衰的直言。

所以你就把事情都压在这个形容枯憔的汉子身上?你不是也说海瑞上有老母,下有妻小么?

张居正神色黯淡下来,悄然道:

海瑞的妻子难产在雷州已经弃世,母子一个都没能留下,海母经历此悲痛,亦是卧床不起,不久于人世,这些都还没有与海瑞说。

那你还指使……

没有人指使海瑞上那道疏!张居正厉色打断我的话,以目光示意周围。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京城之内,到处都是东厂和锦衣卫的眼线。

七杀是孤星,七杀入主命宫,海瑞逃不过这些劫难,如果有为国为民之大爱者是他一个人,那么在深重的黑暗里往来彷徨的也必是他一个人,他必须以自己的身心予以忍受。你我都帮不了他,这就是命!

宿命……吗?呼……我叹口气。太岳,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张居正把手中剩下的半只包着鸭肉的荷叶饼塞进嘴里,舔舔沾了甜酱的手指,轻声道:

天降人于世,必有要其去做之事,海瑞和我,不过都是天道轮回中的一粒尘埃,顺应时命而已。

如此说来,可真是消极呢。

是啊……张居正沉默了一会儿,又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接着说道:

四方贤明,莫过于圣上。既然皇上都说了不愿意做纣王,那就没有人能让他死,我敢担保,不出今年,海瑞定重归仕途,你回去可以让淳安的乡民们安心。

若能如此,再好不过,不负众人之托,又可以与老友闲话家常,聊叙平生,也不枉我放下生意不管千里迢迢跑来京城。

呵呵,那今天我们一醉方休!张居正举起酒杯。

一醉方休!我大笑,亦举起酒杯。

午时前后,天开始热起来,轻风迂回在院中低矮的草丛间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有茶色的花猫旁若无人地从我们酒桌旁神情慵懒地徜徉而过。

张居正望着这番景色看得出神,愣了许久才下喝下一口酒,悠悠地说:

偷得浮生半日闲啊!

我笑,心中想起一个女人喜欢说的:

人生啊,真是一场浮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