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流云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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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雨霖铃(十六) (1)

江湖中人,不知道这位百晓生的还真不多见,我暗自思忖折,点头应道:正是此人。

掌柜与查先生相识?

他是店里的常客。《武林广志》中,有几卷便是他居留客栈时所作。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在他在店中的那些日子,我有幸刚好翻阅过其中关于宋代江湖史记的三卷手稿,自然知道当世丐帮些许人事。

说罢索性仰倒在地,倒一口酒入喉,抬头望着群星捧月的苍穹

如此说来,一个客栈掌柜能有如此渊博的识见,倒也不足为奇了。

这乞丐倒也实在,欣然地接受了这个托辞。

行走江湖那么多年,对于武林第一大帮的了历史渊源,我断不能一无所知的。只是现在早已退出江湖,关于自己的过去,还是尽量收敛一些的好,着实不便坦言承认是自己浪迹江湖时的见闻。而《武林广志》这套章回体的武林史料,无疑算得上是江湖中的史家绝唱、无韵离骚,索性把自己关于江湖的记忆都推给这位行踪不定的作者,于情于理都再圆满不过了。

不过关于读过《武林广志》一事,我倒也没有说谎。查良镛旅居流云芜草时,我确是翻阅过其中三卷。因是未尽稿,又是一目十行读完的,所以时至今日,许多内容已忘得干净。然而关于汪剑通与乔峰的这段丐帮的渊源,歪打正着的归于我铭记于心的那部分内容罢了。自己的品性本就不是那种皮里阳秋之人,无奈生活所迫却又要硬生生地逼迫自己将关于江湖的许多事情锁在心里这么多年。如今遇到雷铃坤这样一个可以与之开怀畅饮、闲话江湖的人,实在按捺不住地要把心里的这些关于江湖的话翻出来,好好晾晒一番。

欸?这丐帮的污衣和净衣之分,又跟酿酒之事如何扯上干系?

片刻沉默之后,我才发现这番话与之前问题完全不着边际。

你有没有考虑丐帮污衣弟子多以乞讨为生,若讨不到饭时,又将如何度日?

这……的确未曾想过。我一时语塞。

江湖上对于丐帮的认知,向来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至于这个所谓江湖第一大帮究竟是如何得以存留又是怎样一个规制体例,更是少有人知。

与其说是丐帮行事诡秘,倒不如说是大家无甚兴趣。

就连那本《武林广志》中对于丐帮的考证,也只限于宋代至元末,之后丐帮的一切,甚少见于书著。

雷铃坤见我一脸茫然,笑道:

丐帮帮规素以情义为纲,兄弟为大,入帮时所立之誓中也有苟富贵,毋相忘的言辞。每日餐饭,必然是各自讨来,汇于一锅大家分吃。即便如此,也还是会有断粮的日子,这时便需要净衣弟子出资扶助,以解饥困。

靠净衣派来养活污衣派?我闻言忽然弹坐起来,这番话于我来说,着实算是新鲜。

你以为如何呢?他瞥眼望我,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那眼眸有些浊重,眉宇间有一丝淡淡的怅惘。

这便是污衣和净衣两派之间矛盾的根源。人心多是容易计较的,污衣派总觉得净衣派只图自己安逸,不愿意拿出更多的资财扶助帮众兄弟;净衣派则认为污衣派弟子只会摇尾乞食,好逸恶劳。自从帮中两派分立以来,争多论少的的事情便越加频繁。

那为什么又要污衣派弟子恪守清贫?

一个叫花子若不偷不盗,便只能靠博取众人的同情过活。谁都有个三灾五难,好心人多是愿意解囊帮衬一把的。一个乞丐要是一日走上七八条街,非但这一日的口粮不愁,就连盘缠,也不比一般的樵夫、渔翁少多少。

呵呵,戚戚街边跪,悠悠财自来,只要肯拉下面皮,这倒不失为是一条生财妙计了。雷兄一条帮规,便断了污衣派弟兄的财路,难怪污衣弟子不服。

掌柜的是生意人,却也算得这样的糊涂账!常言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钱财衣食来得都这般容易,谁还愿意自食其力?丐帮中落的原因,也多因丐帮的污衣弟子早已经安于此道,只图温饱、胸无长志!如此行乞,与行骗何异?

所以才有了恪守清贫这条帮规?我闻言不禁恍然。

有谁愿意一辈子当乞丐?恪守清贫,力辟生路……只有这样,方才不离俺丐帮立帮之本。这也正是俺之所以跟那西域商人要了这秘制的酿酒之方的由头。有了此物,就可以让净衣派弟子出资筹建酒坊,赚些钱财;也让些许污衣派弟子有力可出,有事可做。所营之利一半分给那些出资酿酒的净衣子弟,以便能继续从西域购进酿酒所需要的草药,酒坊维持运营;另一半拿出些许作为出力从事酿酒的污衣弟子的工钱,剩下的就应对污衣弟子乞不足食的时候……

我笑。

能有这般精深的算计和见地,雷兄不做商人真可惜了。

他没搭话,扬扬眉毛长舒一口气,继续喝他的酒。

周围依然是热闹的景象。

观棋的那堆人中,发出一串爽朗笑声。

黑面堂的老者将手中的棋子重重地往棋盘上一拍。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如今炮展丹砂,老乔头,你已经回天乏术了。

对面长须的老者悄然望着棋盘,原本就赤红的脸色,这下仿佛要烧起来一般。

不用看了,双车难敌士象全,你大势已去,这盘棋怕是没必要下完了吧,喝酒去喽。

黑脸老者神情悠然地道了声,说罢起身要走。

周围观棋的人更是哄然欲散。

那孩子忽然起身拉住那黑面堂老者的衣角。

哦?莫非……小猴子要破这残局?老者低头问道。

那孩子闻言点了点头,伸手移了一步这边长须长老的棋子。

黑面堂的老者低头看过棋盘,脸色凝重地回身坐在原地,半晌才伸手动下棋子。

那孩子也会下棋?

我瞥了一眼身边的雷铃坤。

他点了点头,慢慢躺倒到地上,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月饼,咬了一口递了过来。

多谢,我对糕点向来没什么兴趣。

我摆手站起身,对他说,我过去看看,失陪一下。

劳烦掌柜帮俺打瓢酒。他扬手将瓢扔了过来。

我笑着接住瓢箪,走到酒缸前满满舀了一瓢,然后递给他,见他伸手来接,我又故意将那装满酒的瓢箪拉远,他收回手,我又递。

如此几番,才将那酒瓢送到他的手上。

他笑着道了一声谢。

江湖险恶。许多年后,即使在温婉随和的表象之下,我也始终保持一种有所戒备的矜持。渴望获得慰藉,却又始终不愿袒露本心,一直在两个背向而行的对立层面之间游移,从未有任何真正的安稳或者皈依,默然沉堕,麻木不仁,混淆生活和生存的界限,对实际上并不在乎的事情斤斤计较,乃至于可以随时作出牺牲或者大开杀戒。

从未感觉到若一个人将感情雪藏起来是这样一件理智而又缺乏理智的事情,只在特定的时间对特定的人展现真性,固守着某种自甘的疏离和隔膜。

这乞丐无疑让我感到莫大的自在。雷兄或者雷帮主之类的称呼,他并不在意,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基于利益之上的地位考量,这让我觉得事理通达,人情顺畅,也对他有种似曾相识的好感。

张居正曾指着相书上的人像对我说,你看这两条沟壑,它可以揭示出一个人说话的分量,纹路深的人,往往一诺千金,让人信服,所以叫法令纹。

那一个人能不能做官,定要看这条法令纹了?

我兴味索然地反问道,心中迫切地希望自己不要纠缠于这个问题。

直到现在,我仍不相信什么命相之说。

张居正正好相反。

在考取功名之前,他一直很是喜欢这些命理玄黄之术。

这倒未必,书中只说这纹路,刻写着岁月都无法抚平的苦难。

他并没察觉我的感受,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句话使得我对脸上有着深深的纹路的人一直抱有切切的怜悯。

这个乞丐灵魂中的那种隐忍而节制同时又超然豁达的性情,还有鼻翼两边一直迁延到嘴角的深深的法令纹,怎样都让我觉得他像一个人,一个被我忘记的人。

这种熟悉远早于在客栈外到他的那一刻,格外亲切,倾诉或者倾听,哪怕只是坐在一起默默喝酒,也让我对自己的过去有所释然。

走到那棋局前,已经是那孩子已经第三次落子。

被老者唤作小猴子的孩子,目光如龙,眨都不眨地盯着棋盘,下意识地咬着右手拇指的指甲,纤细的手指拿起硕大的棋子轻轻按在棋盘上。

我扫了一眼棋盘,然后感到有种于无声处听惊雷般的震慑。

那个与他对弈的长老此时大概也有种跟我相同的感受。

那孩子接过这乔长老的棋时,所剩的子已经不多,兵危将寡,又被人直逼城下。

然而他却能在被人将死的前一步反将一军,白白送出一车,然借机将深陷将府的老将移出险境。

再次落子的时候,黑面长老的帅营中已经被他稳稳地插进了两个小卒。

当那长老意识到情势急转直下的时候,他的九宫内已经呈现二鬼拍门的局面。

弈棋之道,与其恋子以求生,不如弃子以取胜。

弃死寨者,主动出击者胜;守死寨者,必死。

兵法如棋,宁失一子,莫失一先。

一个八九岁孩子能有这般的心智和识见,估计再怎样天赋异禀的神通也不过如此了。

老者盯着棋盘看了许久,仰天长叹一口气。

老夫认输了,栽得心服口服。

黑面长老站起身将那孩子抱起,让他骑坐在自己的脖颈之上,转头对乔长老道。

老乔头,沉舟侧畔千帆过,你这徒弟的棋艺已经在你之上了。

乔长老笑着应道,是呀,你我二人年纪加起来快两百岁了竟然还不及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我们都老了啊。

此言差矣,老不足叹,可叹老而虚生。几十年的身世浮沉,到如今这把年纪,还有什么遗憾的?我看倒是应该为了这后生喝一壶,你的绝世棋艺后继有人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