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黑白·永恒的魅力:首届新世纪中国黑白木刻版画学术研讨会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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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作为艺术的黑白木刻

◎康宁

我以为当前黑白版画创作中的诸多问题,实乃源自对黑白木刻基本概念与本质意义认识上的含混,因此本文所涉及的,是最简单最基础的问题,算是老话翻新,希望能理出点新的意思来。

一、木刻的历史

木刻的历史还用得着谈吗?众所周知的是,迄今发现最早的存世木版作品是我国唐代咸通九年(公元868年)金刚般若经的扉页插图。注意,这只是我们“发现”的存世最早的木刻作品。从它的刻印技术来看,我们完全有理由推断木刻出现的历史还要远远早于这一时期。只是,那时的木刻并不是作为“版画艺术”出现,而是作为复制印刷的一种手段,目的是为了得到最大的印刷数量以利于传播。伴随着古代印刷技术的发展,木刻也曾经发展到作为一种先进的制版方式的繁荣时期。今天,木刻的印刷复制功能早已被时代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日益更新的电子高科技制版印刷技术,这种高科技技术在未来还将如何更新发展,还会出现何等惊人的变化,人们已经难以预测。但是继承着人类最古老的雕版手印形式的木刻艺术,何以能够独立存在并且发展不衰,在新的时代仍然保持着新鲜的生命活力,仍然具备持续发展成长的潜在空间,仍然被艺术家们乐此不疲地追逐和创造,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木刻失去的只是它实用的(制版、印刷、复制)功能,而保留的却是它所产生的美学的价值和意义。“功能”与“美学”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就如同摄影术的出现取代了绘画“记录”的功能却无法抵消绘画内涵的美学价值。那么,如何从古老的技术形式中挖掘和发现创新的美学意义,就成为新时代版画家必须面对的首要问题。

当木刻的制作不再以追求印数以获取其最大的复数性效益为终极目标时,木刻才真正得到解放,得以在刀、木之间寻求纯粹材质与刻痕的视觉体验,创造出独特的艺术表现语言,也使木刻的发展拥有了无限发展和更新的潜在空间。

二、木刻的“间接性”

有必要重新讨论木刻的“间接性”。因为这有可能成为我们解读木刻版画语言独特性的一把钥匙。一般意义上的版画概念是指需要利用某种媒介,通过制版,转印到纸面或其他材质上的一种间接性绘画创作方式,且可以重复地多幅印刷。这就是一般所说的版画的“间接性”。但我在此提出的木刻的“间接性”不属于这个范畴。木刻的“间接性”是指在制版过程中创造一定的物象形态时与一般绘画形态在描绘物象时的一种根本的差异。在一般的绘画艺术形态中,直接性的描绘是形成画面最终形态的主要手段,比如线条、色块以至画面出现的所有物象、形态,都是通过笔的运动,直接将色彩描绘于画面。画家所关心的是由色彩直接创造出来的形象。即使是雕塑作品,在泥塑过程中也是由艺术家不断增添泥的量去塑造形象。因此,尽管一般绘画形态或雕塑在创作过程中也可能会有涂抹、删减、切削的方法使用,但从总体来讲,可以说是一种“加法”的艺术,在空白的纸或画布上不断通过“直接”的添加描绘,最终形成画面。而正是在这一点上,木刻与一般绘画形态大相径庭,它是一种“减法”的艺术。

木刻从制版原理上讲是一种“凸版”印刷方式。即以刀具镂刻去掉部分材质形成凹凸,印刷时只有凸起部分才会在画面上产生印痕。木刻在刻制过程中,不是用刻刀直接镂刻具体的物象形态(尽管有少数或部分使用阴刻法,但绝大多数木刻皆以阳刻方法为主),而是通过规律性的刀法组织刻画制造出所描绘物象的负形。刻刀镂刻的功能是制造出画面的空白。经刻刀镂刻后残留的部分才形成了画面最终的物象形态。这种制作过程刚好与一般绘画形式的描绘过程相反。对于木刻版画家来讲,这种刻制方法已成为一种描绘的“间接性”。同属于版画的凹、平、漏版,虽然在借助媒介制版转印于画面这一点来说,都具有版画的间接性;但是在制版过程中,它们却在很大程度上具备了一般绘画形态的直接描绘的特点。比如铜版画在线刻过程中及石版画的描绘中,都是以“直接”描绘为主要手段的,它们直接描绘的线条和形都可能最终直接呈现于画面。而木刻则是以刀具通过对所描绘物象的“负”形的镂刻,保留出物象的“正”形来创造物象形态和结构画面的。可以说制版过程中描绘的间接性是木刻拥有的独一无二的最大特点。木刻印痕中的线与形是通过刀具镂刻空白而“挤压”出来的。这种线和形与一般绘画形态的笔绘效果相比有着完全不同的审美意趣和无可取代的特点,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刀味”和“木味”。艺术家正是充分利用木刻的这一特点,对这种“挤压”出来的线、形特点和趣味,加以放大和强化,才有可能创造出真正的、独立的木刻艺术语言。反过来说,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就不能说是真正理解了木刻艺术。

三、关于创作木刻

“创作木刻”是相对于“复制木刻”的一个概念,通常认为从复制木刻向创作木刻转变是从英国画家毕维克开始,中国的创作木刻则是从1931年新兴木刻运动肇始。复制木刻是以完全忠实复制画稿笔绘效果,并以追求画幅印刷数量为目标的。一般情况下分为画、刻、印三个工序,由画家、工匠分别完成,即由画家用钢笔或毛笔完成精确的黑白画稿,再由工匠完全忠实于画稿进行雕刻印刷。我们看到的早期西方木刻,如德国的丢勒、法国的多雷等艺术大师的木刻作品,雕工极尽精致细微。中国古代木版画和民间木版年画的雕刻也是如此:以单刀线刻为主,以复制毛笔线条为目的,雕刻技艺也曾达到相当的高度。尽管此一时期,东、西方的复制木刻由于刻工的努力和木刻材质及刻制过程的特殊性,也在不同程度上显示出刻刀的一些特殊表现效果,也有一定“刀法”的讲究,但从本质上讲,都并未真正认识到“刀法”的独特审美价值。对钢笔或毛笔笔绘效果的忠实“还原”,掩盖了刀法作为艺术语言的独立表达。

目前一种比较普遍的看法认为:将画、刻、印集于作者一身,就是创作木刻的标志,这种观点显然存在问题,是片面的,并未触及到木刻的本质。如果是由画家自己在摹拟复制自己的画稿,就并无多少木刻的创造性可言。我认为,复制木刻与创作木刻二者的本质区别在于创作木刻的诞生是因为艺术家将描绘过程中的创造性,延续到刻印过程之中,最重要的是认识到了木刻材质与制作过程(木刻的间接性)的特殊性,并融入了对此种特殊性的独立思考。将艺术家对刻刀在木板上运动刻制的体验从还原画稿的摹拟复制中分离出来,有意识地、主动地放大和强化刀痕的独特效果,将其转化为构建作品的独立的艺术语汇。正是这种独立的艺术语汇的诞生,才使得木刻这种以印刷传播为目的的复制手段转变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表现形式并获得永恒的生命力。可以说,刀与木两种硬质材料交融所产生的刀痕经过艺术家独立创意和审美情感的提炼而形成的有规律、有节奏、有意味的刀法组织,才是木刻语言最本质的核心。

构建黑白木刻作品,有诸多要素,比如观念、主题、造型、构图、黑白处理以及刀法组织等等。每个艺术家可能会有各自不同的侧重和切入点。但我认为从语言形式上讲,刀法组织应该是最本质、最核心的因素。因为,唯有刀法是木刻独有的、无可取代的,有别于其他艺术形式的因素。没有它,木刻的独立价值就没有了。

四、黑白木刻的色彩

中国传统绘画讲“墨分五色”,黑色并非漆黑一团,通过笔墨的浓淡干湿变化,创造出丰富的色彩层次,给人以绚丽的视觉感受。黑白木刻也是要讲色彩的。黑白木刻中的“墨”无浓淡之分,全靠点与线的疏密聚散构成不同色值的灰色,从而创造出黑白木刻特有的“色彩”感。黑白木刻的黑、白、灰关系正是通过融入了艺术家情感与创意构想的刀法组织来实现的。刀法之于木刻,就如同笔墨之于中国画,亦如同其他一切绘画形式中,色彩的冷暖、浓淡、明暗、厚薄、肌理和笔触等等艺术表现手法。由于材质的特殊性,刻刀在木板上的运行,远不如画笔在纸或画布上那么轻松流畅和挥洒自如,刻刀在木板上作迂回、旋转或某些规则的曲线刻画时,往往受到很大限制,具有相当的难度。特别是阳刻的曲线变化更为不易。但是,与普通笔绘效果相比,木刻的强硬胜于纤弱,挺拔胜于流滑,锐利胜于疲软,力度胜于柔媚。正是这种以笨拙的手工方式雕刻挤压出来的线和形,构成了木刻中任何笔绘都无法达到的特殊效果。木刻之美是刀木之美,是力量之美。

刀法组织是黑白木刻创作中至关重要的语言方式,同时也是使黑白单一色相产生出丰富的“色彩”变化感觉的重要手段。充分利用手中有限种类的刀具,通过精心的创造性的组织排列,创造出各种丰富的灰色层次,可以达到与色彩表现等值的效果。就如同音乐家通过七个简单的音符的创造性的组合,创造出变化万千的不同类型的音乐。刻刀刻出的不同类型的点、线组合,构成不同色值的灰色层次。经过艺术家规律性的创意组织,构建起视觉上丰富的空间纵深,甚至幻化出具有冷暖色相对比变化的视觉感受。而相同色值但由不同刀法组合形成的灰色,也会给人视觉上微妙的色彩变化感受。甚至是灰色刀痕在排列方向和点、线的运动方向的变化,也会形成色感变化的因素。特别是在现代黑白木刻中,艺术家从对现实客观物象的真实描摹中解放出来,刀法组织得到更加自由的发挥,在抽象层面上,为黑白木刻的“色彩表现”创造了更大的空间。

同样,黑白的相互转换关系,也是构成黑白木刻色彩感觉的重要因素。当抛弃了对物象的客观性以及自然的明暗、光线和固有色的表面摹仿之后,黑白转换成为艺术家手中自由挥舞的利器。物象的边缘线不再是剪贴式的生硬简单的边界,而是艺术家自由地强化主观感受和直抒情怀,创造出心灵的光和色彩的用武之地。对物象边缘线处理的认识与黑白的相互转换密切相关。这种处理方式上的自由的获得,解放了客观形象对空间表现的束缚,使得黑与白能够自由地转换和跳跃,对空间与层次的表现更为丰富而且随心所欲,在单纯的黑白对比中,穿插无限丰富的灰色变化,焕发出更为绚丽如音乐般的“光”和“色彩”的魅力。

任何艺术都是有局限的。没有完美的艺术,只有真诚的艺术,这种真诚是艺术家情感的真诚。黑白木刻从最早、最原始的形态作为文学作品的附属,发展成为独具特色的独立的艺术表现形式,成为许许多多艺术家表达思想情感和艺术理念的理想方式。从丢勒、多雷到柯勒惠支、麦绥莱勒、肯特、瓦洛东、黑克尔、彼希施泰因以及蒙克、毕加索等等,都曾拿起过木刻刀。大师们的创作,为黑白木刻艺术语言的发展作出了创造性的贡献,他们的创作成为黑白木刻艺术画廊中的经典。他们中的有些人也许不能算作职业的版画家,但他们首先是艺术家。黑白木刻对于以艺术养心的人,是抒发性情、传达观念的又一种语言方式,就如同小说家也有诗兴大发的时候,也会有涉足散文、小品或诗歌,并以此传世甚至成为经典。黑白木刻是人类文化艺术资源的组成部分,伴随着人类文化向前发展的潮流,黑白木刻本身也在完善和发展着自身的语言。各个时期的文化艺术思潮不断在影响着黑白木刻的形式与风格,为黑白木刻艺术语言的突破与拓展提供了借鉴,在当代艺术语境与文化大背景中,对黑白木刻艺术本质意义的思考就显得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