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黑白·永恒的魅力:首届新世纪中国黑白木刻版画学术研讨会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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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激扬之黑白——读赵延年先生黑白木刻版画有感

◎郑作良

2005年9月,我接到北京鲁迅博物馆寄来的请柬,邀请我出席“赵延年1938年至2004年木刻作品展”。我应邀出席开幕式,并且高兴地见到了我在浙江美术学院版画系学习时的导师赵延年先生。12月,我收到赵先生从杭州家中寄来的新年贺卡,红红的洒金纸上印着一张赵先生手拓的木刻原作。在“2006年”的字样上方,一只勇往直前奔跑的小黑狗栩栩如生,加之得心应手的老练刀法,更添几分情趣。贺卡的下沿亲笔签道“作良同志新春大吉祥,赵延年贺2005年12月”。我真不敢想象,1924年生的赵先生,屈指一算,2004年时他已经是八十高龄的老翁。以常人看,他已功成名就,可以马放南山、刻刀入库,可是他仍刻刀不辍,继续进行木刻创作,这在老版画家中实属少见,可敬!可佩!

依我看来,时下已有不少版画家改画中国画或油画,艺术家的这种多元发挥本属于很平常的事,无可非议,更何况马蒂斯、毕加索这样的大师也是多面手。而我在这里却特别敬佩赵先生的执著精神与“一意孤行”。他在近些年也画些轻松的漫画,但是他始终没有放松甚至由于年龄问题而放弃黑白木刻的创作与研究。在当今版画走入低谷,版画市场不被看好的形势下,仍有一批有志于版画创作尤其是从事黑白木刻版画创作的艺术家在勤奋地、默默地耕耘。我认为赵延年先生就是其中一位意志坚强、不计得失、永不退却的木刻艺术家。

在世界著名版画家中,就黑白木刻版画而言,以我拙见,可分为“激扬之黑白”与“抒情之黑白”两大类。比利时的麦绥莱勒、德国的柯勒惠支、日本的栋方志功等属于“激扬之黑白”的木刻家,而俄罗斯的克拉甫琴柯、乌申以及美国的肯特,瑞士的瓦洛顿,罗马尼亚的萨波等则属于“抒情之黑白”之列。至于国内版画家中,我则认为赵延年是“激扬之黑白”中最具代表性的木刻艺术家。

与其说黑白是一种形式或色彩,不如说是一种精神。我认为黑白象征着坚定、正义、抗争与不屈,它使人感到一种坚不可摧的精神力量:它正气凛然,它冷峻严酷,它志高气昂,它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正是由于这种精神特质,我们在欣赏黑白木刻版画时,并不感到冷酷、伤感与孤傲,而是感到爽朗、明快与高雅。它不是曲高和寡,而是调高意深。

黑白为两种极色,它纯度高,色相饱和。黑白相映,黑白相衬,最能体现对比度,使之造成强烈反差。这种强烈的对比与反差营造了我们常说的所谓冲击力与张力。虽然强烈的色彩对比与巨幅的画面也能造成视觉冲击力与张力,但它与单纯的黑白所造成的冲击力与张力相比要逊色得多。这是前面所说的纯度与饱和度所致。

赵延年先生除少数套色和水印木刻外,他把毕生的精力投入了黑白木刻创作。鲁迅先生把木刻艺术比作一种“捏刀向木”、“放刀直干”的充满“力之美”的艺术,它的创作全过程融入了艺术家的感情与感受,而且更能表现“现代社会的魂魄”。鲁迅先生所说的“现代社会的魂魄”我以为就是黑白木刻的精神,精神就是艺术作品的灵魂,有精神的作品才是一件好的艺术品。我们从赵先生早期创作的《负木者》(1944年)、《抢米》(1947年)、《弃婴》(1948年)这几件作品中不难看出他对中国百姓以及祖国命运的同情与关注,体现出忧国忧民的情怀。《抗议》(1956年)更是体现了他强烈的爱国热情和民族气节。1961年至1963年正是我国的困难时期,尽管人民生活非常艰苦,但是赵先生以坚定的信念、激扬的斗志创作了大量的优秀黑白木刻版画作品。《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1961年)、《日日夜夜》(1962年)、《为了解放》(1963年)、《团结就是力量》(1963年)、《胜利万岁》(1964年),他是站在国际主义的立场上,声援并支持世界人民,反对美帝国主义与反种族歧视,可谓“立场坚定,旗帜鲜明”。那个年代美术界也有宣传画、漫画、雕塑以及油画作品参与宣传活动,但我以为赵先生的这些黑白木刻最有宣传力和号召力,最能打动人心,至今还给人们留下深刻的记忆,就连这作品的题目也充满着激情与张力。这个时期,赵先生还创作了《鲁迅像》(1961年)、《向雷锋同志学习》(1963年)等著名作品。赵先生对我说,那时生活虽然困难,但大家没有怨言,作为画家,我们的创作热情依然高涨。这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有正义感的艺术家的真心表白。上世纪60年代初期,虽然国际国内形势都不太好,但却是赵先生的创作高峰期,他的许多代表作品以至后来成为当代版画名作,都是那个时期创作的。究其原因,这可能是人的精神作用,因此,精神境界和精神含量对一幅艺术作品来说至关重要。赵先生的版画作品以激情著称。我们从他的早期代表作品《抢米》(1947年)中可以窥见他处理大场面、大气势、大气派的艺术才华。我原以为这幅作品的尺寸可能在50cm×45cm左右,仔细一看只有26cm×28cm。在这么小的一幅作品里,容纳了三十多个人物,而且又有大的动作造型。对角线的构图,众多的人物与手势直逼米行,在画作的左上角形成一个聚焦点,无数双饥渴与挣扎的手向着这个焦点伸张,呼叫声、撞击声、嘶骂声组合成“抢”的激扬交响乐。赵先生是最善于刻画手的画家,十几只手中,各具形态,形成强烈张扬的气氛,画面中手成了造势的主要部分。倾斜的店门挡板,加以弧形与“之”字刀法,更增添了画面的动感与气势。是年,赵先生只有23岁。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是赵先生“激扬之黑白”的代表作品之一。我曾几次学着做画中这个动作,但未能如意,可见这是一个极其夸张的动作。但在赵先生的刀笔之下,显得自然而又激扬。握拳、振臂、断链、竖眉、撇嘴与虚化的硝烟营造了“起来!”的三角形气势。黑人的整体造型与画面右侧的大块空白,更是匠心独具之处,张扬与气势需要有黑白的强烈对比与反差才能奏效。

《鲁迅像》是赵先生上世纪60年代的代表作,这件作品将鲁迅先生“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人格精神品质跃然纸上,使人看了肃然起敬,浮想联翩。白色的长衫、黑色的围巾与黑色的背景,反衬出鲁迅的人格魅力。在这里,背景的处理与这个时期的《日日夜夜》(1962年)有明显的区别,画面左侧用疏密有致的斜刀刻出利剑般的刀痕,而右侧则先将头部轮廓刻出,然后再用斜刀提亮背景,线条粗粗细细、长长短短,使得深沉的气氛中有思想的激荡,有心潮的起伏,有波涛的汹涌。

《胜利万岁》是赵先生60年代主题性黑白木刻版画中唯一用红色套印的作品。这幅作品与《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同样用了跨度较大的手势,但不同的是前者为正面正势,而后者为侧面侧势;另有不同之处是前者呈方构图而后者为扁构图,前者空灵,后者饱满,有愤怒,有呐喊,可谓异曲同工之妙。

激扬之黑白的特点在赵先生后期作品中我们仍能强烈感受到。《逐日》(1992年)、《砥》(1994年)、《填海》(1996年)以及《20世纪90年代》(1999年),在这些作品中,我们没有感到赵先生因为年岁增大而创作激情有所减退。《逐日》是他90年代的力作,时年70岁,它描写的虽然是一个神话故事,但它隐喻着作者向往光明、追赶时代的拳拳之心。这幅作品在黑白与刀法的处理上,与《鲁迅像》有某些相似之处,但创作时空相隔了三十余年,他的精神境界更趋深邃,艺术风格更为鲜明,刀法与技巧更加老练精到,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应该说这是赵先生一生中最为奔放之作、写意之作。他不服老,为了艺术,仍求索不止,“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们发现,他1999年创作的《20世纪90年代》的画面尺寸是117.5cm×103cm,这可以说是他一生中创作最大的一幅版画,是年75岁:宽敞的高架高速公路上,各种车辆在飞奔,高耸的大吊车、鳞次栉比的塔楼,一派现代化建设的繁荣景象。他虽已耄耋之年,但壮心不已,激情满怀,紧跟时代步伐。

进入90年代,赵先生的许多作品已从表现转入写意,《砥》、《填海》、《新叶》、《路漫漫》、《天地间》以及《逐日》尤为明显。写意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就是随意、放松。“意”是讲究意境与气韵,“松”是不拘细节与外象,艺术修炼到“随心所欲”之时,也就是到了最高境界之地。作为后辈,我十分尊敬赵先生,对他的艺术也十分崇拜。他在版画艺术界已是一棵参天大树,桃李满天下。我们衷心希望他生命之树常青,艺术之花常开,不断有老树干上“新叶”的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