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五回来的当天夜里,溜溜就逃出了家门。
王老五是个刑满释放的劳改犯。六年前,溜溜说了一句昧良心的话,就把王老五送进大牢里判了十年。以前溜溜以为十年几乎就是一辈子那么长,也没有太害怕,可这才六年,王老五却好胳膊好腿的回来了,这对溜溜来说是有些太残酷了。
溜溜在胆战心惊地思考了半天后,决计出逃。
当天夜里,溜溜就悄悄地溜出了村,向着一个温暖的地方进发了。溜溜要去的地方离他所在的村子四、五十里路,是一个不通柏油路的小村,极偏僻,那里有溜溜的一个老朋友。
溜溜坚信,只要到了那里,王老五就是有孙猴子的火眼金睛也找不到他了。溜溜没敢骑自行车,他怕弄出响声。他一个人沿着田野里的一条土路慢慢地向前走着。
溜溜的出逃有充分的理由:王老五绝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以前在村里就是个横着膀子走路的主儿,现在蹲了几年大牢回来,还不更土匪?
大约走出五、六里路的光景,溜溜就觉得不大对劲儿。背后总像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慢,那人也慢;他快,那人也快;他停,那人也停;他拐弯,那人也拐弯。但溜溜实在是没有勇气回头望一望,他想王老五那对狼一样的眼珠子在静夜里放射绿光时肯定会令他瘫在地上。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加快了脚步。但背后的脚步声也随之加快了。溜溜头皮一阵发麻,短短的头发“刷”地一声竖了起来。他又加快了脚步,变成了小跑。随即,背后也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溜溜几乎崩溃了,他“啊”地尖叫了一声,终于沿着河边狂奔起来。这时他的大脑已经没有了任何思维,只觉得路旁的庄稼和树木“嗖嗖”地向后退去,背后那个可怕的脚步声契而不舍地跟随着他。很快,溜溜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但他不敢停下来,仍然强撑着往前跑、跑……
当浑身精湿的溜溜虚脱在老朋友的门前时,天已经大亮了。而这时,他背后的脚步声也销声匿迹了。
在朋友家避难的这些日子里,溜溜坚信王老五时时刻刻在院子外面等着他,他不敢出门。幸而朋友家只剩下朋友一个人,终日在家陪着他,出门时就一把大锁将屋门锁得严严的。可溜溜仍整日提心吊胆,晚上一有风吹草动就从梦中惊醒。他觉得王老五那双恶狠狠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暗处偷觑着他。朋友外出的时候,他觉得窗户上、门缝里、天窗上都布满了王老五那蓝幽幽的眼睛。他只好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发抖。有一次,乘朋友在院子里,他大着胆子往大门外探了探头,却正看见一个很像王老五的人在几步之外冲他笑。那人戴着一顶旧草帽,还有一副大墨镜,很像电影里搞暗杀的特务。这一些都是他一秒钟之内的想象,一秒钟之后他就抱着头逃回了屋子。
溜溜就这样如履薄冰般苦熬着日子。三个月后,他终于瘦成了一张纸人儿,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老朋友怕他死在自己家里,就用一辆牛车将他送回了家。
溜溜躺在了自家的床上,正想交代后事,他的女人很随意地告诉他说:那个王老五得急病死了,就在溜溜出走的那个晚上。溜溜听说,“噌”地一声坐起来问,当真?女人坚定地点了点头说,坟上的草都老高了。溜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身子软绵绵地躺了下去,再也没有坐起来。
溜溜的女人嚎哭道,你个胆小鬼,愣愣把自个吓死了!谁让你做了昧心的事儿呢?
蛋蛋做“托”
五合村的蛋蛋找了个好差事,给一个卖假药的南方人做“托”,鲁西北一带叫“带手”。
开始的时候蛋蛋还担心自己干不了这个活儿,可一天下来,他才发现这个活儿比什么都容易,还蛮有趣的。那个南方人脖子上挂着一串用塑料袋包装的药片,在集上吆喝着兜售,蛋蛋什么也不用干,就在旁边干瞅着。等到有人围上那南方人看药、讨价还价、犹豫不决的最关键时刻,蛋蛋就挺身而出,上前一把抓住那南方人的手,像见了亲人般激动地说:“哎呀,先生,俺可找到你了!”一边说着一边掏出南方人提前塞给他的10元钱递过去说:“再给俺10块钱的药!”南方人就装模作样地给他数药。围着准备买药的人就问蛋蛋:“他这药你用过?管用吗?”蛋蛋这时就瞪圆了一双牛眼说:“你这是啥话?当然管事了,俺娘的胃疼病就是吃这药治好的,现在俺也得了这个毛病,这不,还是买这种药。”围着的人就都相信了,纷纷掏钱买药。这样,蛋蛋就算完成了任务,集散后从南方人那里领10块钱的工资。
蛋蛋跟南方人干了几天,都挺顺利,每天都能挣一张“大团结”,心里不免有些得意。这天,因为买卖出奇地好,南方人一高兴多给了蛋蛋五块钱,恣得他当即从集上捎回了一瓶劣质酒,晚上自己喝了个六二迷糊。
第二天,蛋蛋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来后他一下子想起还要去赶集做“托”,就慌忙穿上衣服往集上奔。
今天是刘庄大集,二十多里路。等蛋蛋紧赶慢赶地到了集上找到那个南方人时,已经快晌午了。
那个南方人被五、六个人围着,看样子都还没下决心买,正是蛋蛋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于是,蛋蛋一如既往地跑过去,紧紧握住南方人的手说:“先生,俺可找到你了!”由于已经操练了好几天,这次蛋蛋表演的特别出色,再加上他赶路刚弄了一头的大汗,就显得格外真实。还是按原先的套路,蛋蛋先买了10块钱的药,果然仍有人问他:“这药你用过?管事吗?”蛋蛋仍瞪圆了一双牛眼说:“当然管事了,俺娘的病就是吃他这种药治好的,现在俺也得了这个毛病,这不,也买这种药。”他话说完后,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看得他有点儿发毛。那个南方人也拼命给他使眼色。这一下蛋蛋更不知所措了。正纳闷,有一个人忍不住问他:“你和你娘怎么会得上猪瘟呢?”一言出口,周围的人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连那南方人也忍不住笑了。
原来,今天南方人来到集上,听赶集的人说这一阵子农村猪瘟闹得正凶,就临时改变了主意,把药改成治猪瘟的了,可怜仍蒙在鼓里的蛋蛋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不说,还把南方人的买卖给砸了,当天就被解雇了。
叫魂儿
“叫魂儿”是我们家乡的一种风习。有年幼的孩子突然发烧、说胡话,哭闹不休,那就是被什么给吓着了,魂儿跑了,需再“叫”回来。
据大人们说,叫魂儿是很灵验的。有的孩子生病后,打针、吃药、输水都不见好,可大人一给他“叫”魂儿,再睡上一觉,第二天准好。成年后,我曾就“叫魂儿”这个问题,咨询过省医科大学的一位教授,那位在医学界很有名气的教授对此也做不出肯定的答复。他只是浅浅地一笑说,这个事在医学上还无法解释,而且在其它学科上也无法解释,但它确实存在着,还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叫魂儿”是一种书面语言,我们老家的说法是“给孩子叫叫”。叫魂儿的时候,要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不能被人看见,如果中途被人“惊了”(打扰),那就得重新叫一次。还有,叫魂儿回来的路上,遇到人也不能说话,话一出口,这次又不灵了,还得重来。
我十岁那年,目睹过一次叫魂儿的全过程。
那是一个傍晚,我和一群小伙伴在街上玩“水流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蛋子娘腋下夹着一件小棉袄,在我们身旁转来转去,不时地瞅瞅我们,很焦心的样子。我们谁也没注意她,仍旧手牵着手,围成一个大圆圈,一边疯狂地转着圈子,一边大喊:“水流水,水流水,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说到这儿,大家忽然同时停下来,泥塑木雕般不动了,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道。
天已经黑了,村庄的各个角落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唤声,都是叫孩子回家吃饭的。母亲也来喊我回家吃饭,看见了蛋子娘,就问,老大家的,这么黑了还转悠么?蛋子娘叹口气说,俺蛋子发烧,都说开胡话了,打了一针,还不行,俺寻思给他叫叫,可这几个小兔羔子总也不走。母亲便呵斥我们:么时候了还玩,都回家吃饭去!我们便发一声喊,作鸟兽散了。
母亲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快到家门口了,我无意中一回头,见一个人影正小心翼翼地往村外走,一看那走路的架势,就知道是蛋子娘,蛋子娘走鸭步,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我忽然想起刚才她说过的话,心里一动,便悄悄地转回身,远远地尾随着她,向村子外走去。
村外有一大片苇子湾,每到晚上,这个地方最静。蛋子娘走到苇子湾边上,停下脚步,前后左右地看了看,我赶紧学着电影上侦察员的样子趴在地上。
正是深秋,晚风悠悠地吹动一人多高的苇子,密密的苇子梢回来摆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好吓人,我不由打了个哆嗦。
蛋子娘确信周围无人后,就把腋下的小棉袄拿到胸前,双手提着领子,白白的袄里子朝外,好像要给谁披上似的。然后,她拉长了声音,冲着黑鸦鸦的苇子湾小声喊:“蛋子——回——来——吧——。”那声音又软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听得我心里直发毛。“蛋——子——回——来——吧——”。蛋子娘又喊了一声,那声音里透着一股神秘的韵味儿,虽然绵长,但刚吐出口,就被深深的苇子湾给吸了进去。我想:蛋子的魂儿就在这苇子湾里藏着吗?忽然觉得这事有点儿恐怖。
“蛋——子——回——来——吧——”。蛋子娘喊完这一声,轻轻地将棉袄合上了,像包进了什么。她把那件棉袄裹得紧紧的,像怕把棉袄里的所谓魂魄丢掉似的。最后,她把棉袄又夹在了腋下,轻手轻脚地往村子里走。我爬起来,轻轻掸了掸身上的土,跟在她后面进了村。
正是吃饭的时间,一路上没遇到人,我们很顺利地来到了蛋子家。蛋子娘一直没发现我,进了院,她径直进了屋。我悄悄爬上了窗台。
透过窗户,我看见蛋子在炕上睡得沉沉的,小脸蛋子通红,像抹上了一层厚厚的油彩。蛋子娘蹑手蹑脚地走到炕前,把腋下的棉袄拿出来,轻轻抻开,嘴里轻声念叨着:“蛋子,回来吧,蛋子回来吧……”边念边把棉袄盖在了蛋子的身上。
到此为止,蛋子娘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笑容。
我本想大喊一声吓她一跳,然后逃开的。见她这样累,不忍心让她再重新叫一次了。我悄悄溜下窗台,小偷一样离开了蛋子的家。
那一夜,我没怎么睡好。我躺下后才开始担心:蛋子娘叫魂儿让我看到了,还能灵验吗?蛋子能好吗?如果他死了呢……带着这些问号,我渐渐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沉在梦乡里,就听到有人连续喊我的乳名,睁眼一看,蛋子朝气蓬勃地站在炕前,兴奋地说,咱们去玩水流水吧!我心里顿时一阵轻松,“忽”地坐了起来。
一晃,我迈入了成年人的行列,进了城,也娶妻生子了。一年冬天,儿子连续哭闹不止,还发烧、咳嗽,输了两天液也没起什么作用。一位老中医对我说,孩子可能吓着了,给他叫叫吧!我一听,顿时舒展开了紧锁的眉头,乐了。这根植于乡村的“叫魂儿”,啥时也进城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