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徒步走到电炉旁,大锅里发出“轰轰”的响声,如同一只锅炉。里昂揭开锅盖,把芦笋一根根掰断,舍弃尾部。我照他的样子做起来。芦笋应该在两星期前被吃掉,现在只剩前面三分之一的绿色了。我学着里昂把择出的芦笋投入沸腾的大锅中。里面是半锅气味丰富的汤,一些禽或兽的白骨沉沉浮浮。里昂告诉我,这是海青和王阿花的“天长地久汤”。不断扔生肉、鲜蔬菜进去,锅内永远不枯。
我说:“这些芦笋可不能算新鲜了。”
他说:“很新鲜啊——上礼拜才买的。”
我说:“芦笋应该这礼拜买,这礼拜吃。”
他说:“你想吃这礼拜的新鲜蔬菜?”他笑眯眯地搅动稠厚的一锅汤,接着说,“那你下礼拜再来吧。”
我说:“你常来这里?”
他“嗯”了一声。稍稍沉吟,他说和王阿花分手之后的四个月,他没来,直到他和她见了面都满不在乎了,他们才又密切走动起来。
我别有用心地说:“王阿花很好啊。”
“是很好啊。”
“她很漂亮。”我又说。
“是很漂亮。”
“也很温柔。”
“非常温柔,并且刚强。”
他这样和我看法一致,我就没法打听下去了。他用这法子截断了我对那个秘密的接近,游击也好,正面进攻也好。他态度很鲜明:你想猜疑就去猜疑吧,我绝不会帮你忙去解开你那无论多么大的疑惑。他转移话题,说这个“天长地久汤”是王阿花的伟大发明,所有朋友都认为这是王阿花了不起的地方:她从来不管任何人,其实谁都在她的照顾中。她从跳蚤市场买回过期的菜、肉、蛋,塞进冰箱,谁来了爱吃什么都有,谁都可以各取所需,在同样的汤里煮出不同的菜肴来。
里昂拿出两只青花粗瓷大碗,为我舀了一碗乌七八糟的食物。它看上去大致可食,但闻起来十分鲜美。里昂说:“吃起来不像它看着那么可怕。”
我壮着胆子舀了一勺汤,里昂担忧地看着我,见我没有什么意外反应,才放心去吃他自己的。
我说:“这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汤。”
他笑起来:“得了,别夸张!”
我说:“失去一个烧这么好的汤的女朋友,你亏了。”
他假装没听见。
我想,无论我如何穷追不舍,我都不可能从他那儿求到答案。他却突然开了口。
他说:“是她蹬了我。”
“为什么?!”
“因为海青比我好。”说着,他忧伤地发了一瞬间的愣,似乎那个分手的场面在他眼前刹那间重演,我还想问,对一个女人来说,爱和不爱一个男性,毫不取决于他好或不好;公认的好与不好,在这里是不能应用的。但我想,对里昂这样一个敏感人物,如此的泛泛劝导等于废话。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他在这样看人的时候,目光变得极有力度。他说:“假如半年以后,你还跟我往来,你再问我王阿花和我的事,我保证那时候回答你。”
我似乎被他的模样吓着了,顺从地点了点头。
饭后已经是凌晨两点半。里昂领着我参观海青的工作室。海青正在锉一块两英寸厚的有机玻璃,头发和眉眼上一层晶莹的粉末。他看看我和里昂,说:“里昂一定讲了我作品一大堆坏话!”里昂不理会他,把我带到一面墙前,墙上是个金属架子,上面贴着各种几何形的有机玻璃,有厚有薄,高墙的距离有远有近。一些平面被刀刻出纹路,另一些透明度柔弱,显然是经过锉或砂纸的打磨。里昂伸出脚踏一下接线板的开关,安装在地板上和天花板上的若干盏灯便朝这些几何形状射出光来。不同的透明度对光形成了不同的反应,连同它们在墙壁上的投影,构成一个多维的、冰冷的魔幻。随着观看者的位置移动,这些晶体出现了新的、更新的角度,以及变幻不定的光影,直到我感到微微的头晕眼花。
里昂看看我,意思是问我:怎么样?喜欢吗?
我笑了一下。这样一件艺术作品离我的懂得和接受非常遥远。我心里一个词也没有,尽管我知道这样一声不吭对于海青很可能是个打击。海青此刻一动不动,手里提着锉刀,冷冷地看着我和里昂。他的样子像是在捍卫他的作品,又像是在等待我或里昂发出外行的评价时,及时给我们一些基本教育。但他还存有一丝侥幸:万一我说出一两句很到点子的赞美,或许是诋毁也没关系,只要它切中要害。而我这样一字不吐,真要他的命。
我怎么也得忍住头晕眼花,再朝这些几何晶体注目一会儿,至少再注目二十秒钟。即使我狗屁不懂但我的态度是好的,我希望理解它的诚意一目了然,这座视觉迷宫对我的吸引力,也一定足够大,因此我才如此长久地注视它。我急促地想,要不要讲实话?要不要告诉海青他的装置艺术让我头晕眼花?而头晕眼花是不是他预期的艺术感染力?是不是他存心设计的艺术效果之一?他偷眼看看里昂。里昂看这幅作品的专注是真的;不管他喜不喜爱,他都有这个胸怀来接受它,都对它怀有敬意。
这时我发现王阿花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身上罩一件满是油彩的解放军旧军装,一定也是从海青那儿继承来的。似乎里昂或我一旦讲出什么对作品不敬的话,她会帮着海青一块儿轰我们出去,或者,一旦我们的批判是在行的因而是致命的,海青受不住的话,她好上去救护他。
我“唔”了一声,呻吟和叹息都在其中。像是一本又长又沉闷但对人的智力产生巨大挑战的经典著作终于被我读完,我既虚弱又满足。
王阿花问:“怎么样?”
我又不置可否,淡淡“唔”了一声。似乎一件大师的作品用不着我来说什么。我说什么都无足轻重,我即便怀有满心的欣赏,大师也压根儿瞧不上。
“你喜欢?”王阿花硬不饶我。
我继续招架,发出更深更长的一个“唔”!
海青笑起来,说:“怎么听上去像吃牛排?”
里昂问我:“唉,你主修什么?会计还是法律,还是企业管理?”
“去你妈的里昂!”海青说。
王阿花笑起来。我懵懂地看看海青,又看看里昂。
里昂对我说:“不喜欢海青作品的人,海青就问他们是主修会计还是企业管理。他今天对你特别客气,有次一个人看了他的作品,表现不够好,海青问那个人:‘你是不是牙医?’海青划分三教九流,牙医是顶低档的人等。”
王阿花说:“最近改了,碰到谁乏味,乱说蠢话,他就说:‘你肯定是电脑博士。’”
海青不再搭理谁,又回到他的工作台前,接着锉那块有机玻璃,一边拿口哨吹昆西·琼斯的歌。他运锉的节奏成了这首情歌的节拍,因而它听上去一点儿也不柔肠寸断,成了列兵进行曲。
王阿花也很快回她的工作室去了。他们来地铁站接里昂和我的时候指控我们打断了他们的做爱,显然是海青胡扯。谁都看得出他俩的专注有多连贯。
我和里昂从海青的工作室退了出来。里昂告诉我,深夜两点是他们这里的最佳时刻。
他打量我一眼,问道:“你困吗?”
我已经客气不动了,但还是笑着摇摇头。我看不出哪里可以供我躺下。我问他:“你不困吗?”
里昂说:“跟我来,看你困得。”
他领着我穿过一个用巨大油画搭出的走廊。我看见上面有日期和名字:一九八二年,海青作;一九八三年,一九八四年……走廊通向一间小屋,它的墙是绷油画框用的白帆布。沿墙靠了一些画作,里昂介绍说是王阿花艺术学院时期的作品。那些画风格一致,都是浓烈的颜料、重大的笔触,颜料和笔触都发着很大的脾气;而细看进去,又发现色彩的泥泞中有朵精细的玫瑰,一只半透明的贝壳,或一片被沤烂得只剩纱网般筋络的白杨叶或枫树叶,或者,一只残缺的蜻蜓,一只垂死的蝴蝶,一枚鲜红欲滴的羊角辣椒。
我突然感到我喜欢这些毫无道理的画面。我围着这些画面转了一圈,觉得那些细小残破的生命或生命标本在这样不切题的背景中显得脆弱;广漠无情的色彩洪荒中,渺小的生命被离间得那样彻底。小而脆弱的主体在大而强暴的客观中,像是最后的伤处,最终极的不愈,大片的麻木中,它们是残剩的最后知觉。
它们似乎触到了我某个隐秘的痛点,抑或快感点。但我什么也不愿表示。秘密的感觉该永远属于秘密:秘密地发送,秘密地传达,秘密地被接收。线路都在暗里,一经译成话语,全都走样。我一旦张嘴,是不可能老老实实的。
我只对王阿花说:“我很喜欢你的画,真的。”
里昂一听我这样讲,马上调开脸去,似乎他不要参与哄骗王阿花这桩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