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花却一声不响地独自去了医院,做了引产手术,她感到五个月的胎儿停止了游动,被那昏暗温暖的一泓水淹没,冲刷到冷冰冰的彼岸去了。她颀长的睫毛飞张着,朝向白色的天花板。她没有继续去想那个胎儿,她在一片白色的天花板上看见了十岁的自己。十岁的她在一声枪响后雀跃起来:“爸爸!狐狸中弹了……”她正要跳出灌木丛,向金红色猎物跑去,父亲一把抱住她。父亲高大的躯体在她面前矮下来,她觉得父亲双膝跪下了。父亲两只大手捧住她冰冷的小脸蛋,说:“苏珊娜,你得永远记住,爸爸非常爱你;爸爸只有你一个人可爱,爸爸永远都想守在你身边——好了,去捡那只狐狸吧。捡回来给你做一个漂亮的大衣领子!”父亲的手轻柔地一送,她便被撒向雪原。雪原的那一边是树林,在白雪和蓝天之间如同碳素铅笔的潦草涂抹。十岁的女孩正弯腰去欣赏火一样的狐狸,一声枪响从身后传来,与她的脸颊间,只是个极窄的错过。她向父亲喊起来:“爸爸,别开枪啦,狐狸已经死啦……”然而第二枪、第三枪接着响起,子弹从她的发梢、她的肩膀擦过。她本能地趴在雪地上。同时喊道:“爸爸,别打了,再打就打着我了……”父亲却持续扣动扳机。她顺着后坡滚下去,滚成一个大雪球。她边滚边哭喊:“爸爸,是我呀!你怎么了?!爸爸,别向我开枪啊……”子弹却越发密集,在她前后左右溅起雪尘。她幼狐一般窜入树林,被子弹震落的雪,大片大片砸在她头上。她不再出声,判断这是个噩梦还是真实。等到一切都归于寂静,太阳移到天空中央时,她听见沉闷的一声枪响。
十四年后,她微笑地否定着里昂为她和海青的孩子取的一系列名字。她温存地摇着头,说:“不好,不好,里昂你可真不如看上去那么聪明。”
我说:“就叫海蓝吧。是男是女都可以叫海蓝。”
王阿花说:“已经知道是女孩了。”
我想,上回那个胎儿呢,是男还是女?我看王阿花食指摁住餐刀,把肉和骨头分离。她有很好的家教,餐桌上的姿态高雅,跟米莉差不多。她把多廉价的东西都吃得秀气、从容、豪华,如同穿袒胸露背的盛装,有黑领结绅士陪同一样,但她从来也不对我们风卷残云的吃相提意见。里昂是变色龙,在高雅的环境和人群里,他便是头头是道的多礼,跟我和海青这样来自中国内地的人混,他比我们更无产阶级,所有的社交教条都丢光。
海青说:“叫海花。我已经决定,你们都少废话。”
里昂说:“你少废话,‘花’是我的版权。”
海青说:“谁也没说不是你的版权。”他脸转向我:“这小子就是自私歹毒,别的毛病一律没有。你得承认,王阿花这名字还是不错的。”
王阿花隐隐作痛了一下,跟里昂对视一眼。她躺在医院想自己的童年,对抱着一大束鲜花进来的护士说:请他滚,拿着他的花一道滚。然后她继续去望天花板上的那片雪原。十岁的她走到原野那一边,看见父亲没了,取代他的是一具没了头脸的尸体。她躺在产床上追悔:对父亲的爱和恨,结局是找来个跟父亲相仿的里昂——相仿的纯洁,相仿的绝对。她对着雪原一样的天花板鄙夷地笑笑:父亲和里昂都以为他们的人生宣言十分首创,其实他们不过在效仿。有一大串人可以供他们去效仿,这一大串人都摆出同一个烈士姿态,读着同一句潜台词,这句潜台词源于帕切克·亨利的著名句子:“给我自由,要不就给我灭亡。”这些自我法西斯自以为高贵于人类其他成员,他们其实不过是一帮自我中心、自我膨胀到极点的自恋分子。他们的存在对他们自身和其他人都是危险的,因为他们选择的自由中是不包括你的,而他们选择的毁灭必将包括你。他们认为他们那高于一切的理想连他们自己都能眼也不眨地为之献身,何况你——你这盲目的、缺乏理想因而低贱于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危险还在于他们富有激情,拥有才华,因而极富魅力。他们是对抽象的人类有意义,而对具体的个人是祸害的一群人。
我从王阿花手里接过啤酒。我说:“谢谢。”她说:“别客气。”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真正的对答不在这玻璃餐桌上。她其实在对我说:我什么底都向你交代了,以后看你的了。
我侧过脸去看里昂。他正听海青说话。他在听这种随随便便的话时也会精神专注到这种程度,像是在对付一阵莫名的剧痛。
海青说他可以把他现在偶尔做的那份工让给里昂。
里昂说:“你管它叫工作?”他说完便笑起来。
我问海青是不是做画框,海青的木匠活不错,给一些画廊做过画框。
王阿花向我解释了那份工作:某个医科大学和医药公司需要人去做试验。有时他们配制出一种安眠药,或者抗过敏药,他们就花颇高的价钱雇人去用那些药,提供足够的临床实验结果。在被实验期间,实验者和实验对象必须紧密相处,一旦有不测出现实验者必须马上采取措施。类似的实验还有酒精、大麻、烟草等等。海青有一次去实验烟草对人食欲的影响,另一次,是大麻对人性欲的影响。王阿花说:“千奇百怪的实验多了,你想都想不到。”
海青接过话说:“钱付得特好!整天什么也不用干,我干一回就能维持两个月的生活。”
里昂对我说:“你别信他。把人变成实验白老鼠,你想付什么价你才够本?付什么价也不够本。”
我问海青:“那他们让不让你出门?”
里昂说:“你想省得租房子是不是?”
海青说:“你别问他们,自个儿溜出去,谁知道?”
我说:“我每礼拜有三天得去学校……”
里昂打断我:“你想想,他们往你身体上用这药用那药,就是允许你去上课,你上得了吗?就是上得了,你敢去吗?万一药物反应不对劲,就是性命一条。”
海青说:“别理他。我常常溜出来。有回特逗,他们给我们用一种喷在鼻腔里治头痛的药。里面有毒品,不是大麻就是可卡因什么的。我用完觉得特来劲,连流浪汉看着都特英俊!连那些医学实习生看着都不那么烦人了——平常你觉得他们怎么这么没劲!我就想,这种状态可太稀罕了,太利于搞创作了。我就溜了。结果刚一坐到地铁座位上,就过去了。”
里昂看着我:“美国你别想挣好挣的钱。”
我还不死心,问:“一次实验多长时间?”
“十天吧。最多十天。”
我想十天帮不了我什么大忙。不过或许挣的钱就够我租房了呢。
王阿花告诉我,上次海青是做麻醉药实验,到现在舌头尖还残存着麻木。因为那种麻醉药是专为牙科洗牙、补牙、镀牙表层珐琅用的,必须麻醉得非常彻底,而麻醉范围又得缩到最小。
她说到这里叫海青张嘴、吐舌:海青的舌头上有块黑紫的淤血。那就是因为他舌头给麻醉到现在还没醒的恶果:“他吃东西一急就咬上去。”
里昂说:“这你说不定能告他们。”
“什么说不定?我告他们告定了。就是手里没钱,请不了好律师。”
“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不错的律师。”
“就是上回你假造车祸请的那位?那个不行。”
“怎么不行?他不赢官司不收钱。”
“那家伙不行。先跟你合伙坑保险公司,再回来坑你。那种人属于干点小缺德小丧良的事还行,让他拿下大案子,不灵。我这案子,我找过律师咨询,弄好了就成百万富翁!你想想,等于弄死了我半条舌头!”
“半条舌头你想敲一百万出来?懂不懂美国法律?你这行当又不靠舌头挣钱。你要是个厨子,或者饮食评论家,要不就是评估酒的专家,他们害得你丢了半条舌头,你的专业水平就要受影响,说不定饭碗都砸了,那他们才管赔你。他们赔的是你后半生有可能挣到的工资、奖金,你有可能用工资、奖金余下的钱买的股票。我上回一个肾才值五万块,你一条舌头就想成百万富翁?”
“那是啊——一个人只有一条舌头,但肾倒有两个。阿花,你看我还没成百万富翁,里昂就妒忌得脸绿了。”
王阿花不理睬他,对我微笑一下,说:“都喝多了。”
我说:“没错。”
里昂突然回头看我一眼。他希望我不是真心这样认为:“他是酒胆撑着而把我的手搁在桌面上爱抚。”
我也看他一眼。他的脸因为微醉而潮红,目光也因为醉意而更加锋利。不醉的里昂对自己锋利的眼光有所顾忌,总是让浓黑的睫毛半垂,压去一些光芒。他现在不再为别人着想了,随目光刺来刺去,冷光凛凛。不知为什么,我刹那间想到了安德烈。他那暖洋洋的和蔼双眼,那种暖洋洋的深褐色。我在这一瞬感到强烈的想念。随着想念而来的,是对握在里昂手心里的手感到困惑。我想,这是我的手吗?……不,不对,我在想,这样一雌一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是什么名堂呢?……也不对。我想的是我和里昂究竟谁主动伸出手的……不不不,我没有想这个。我什么都不敢想。里昂没有给我机会、理由去想。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发现到美国来之后,绝大部分想法都是稍纵即逝的。如同盛大酒会上的客人们,从你眼前一闪,首饰珠宝蓝眼红唇葡萄美酒夜光杯云想霓裳花想容,随即便消失了。人家从你面前闪过,你也从人家面前闪过,人家说:你好吗?你回答:好极了,谢谢,你怎么样?来不及了,那人绝对不给你时间把话说到此处;你把一个问候做圆满就有点死追硬赶、死乞白赖的意思了。你不可以追随一个话题、一个谈话对象,就像你不可以追踪一缕思维、一个想法一样;追踪下去,结果是你自己的迷失。这是此社会在动乱中保持死水一潭的物理奇象。你必须跟所有人在错过中保持静峙,在冲突中保持协调一致。
我想起米莉告诉我她最后一次参加盛大酒会的情形。六十多岁的米莉对已开始加速的世界完全懵懂。她走进白宫大门,走进人群,发现人们表面上看着谈话对象,其实目光远远穿过了谈话对象不知在看着什么。女人们被自己的高跟鞋很危险地、悬然地举起,晃来晃去像她们手里随时可能溢出杯沿的香槟酒。米莉走啊走啊,怎么也找不到一块地方让自己站定下来,定定神。米莉也成了高脚杯里细碎起泡的香槟酒,岌岌可危,随时要溢出杯沿,要不就是脆弱的玻璃杯猝然迸裂。这时她得救一般看见一个熟人,一个四十多岁、像米莉一样阔的贵妇。米莉问她:“哈罗,你可好啊?”贵妇说:“见到你真好!你这一向怎样?”米莉说:“还行,只是我母亲上半年去世了。”贵妇说:“那就好,那就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米莉被她得罪得脸绯红,但一看,原来贵妇不是针对她母亲去世的事件,而是已进入了同下一个人的新一轮周旋。米莉从此后不再去任何盛会,捐掉了所有晚礼服。
这时我听见海青说:“里昂,说真的,你得干点什么活儿,不管那些活儿多愚蠢,不管你得和多少笨蛋相处。你好歹得干点什么。看在我们都是男人的份上,我这样跟你推心置腹。”
这声音有一种威慑。我去看海青的脸。他的脸比他的话要百倍地推心置腹。
里昂没有说话。他在认真地把这些话听进去。他在认真体味这话的严肃。
王阿花脸上出现一点儿不安。她的膝盖轻而狠地磕了一下海青的腿。
海青如同毫无察觉,更加中肯沉痛:“记住你怎么失去了阿花。”
“闭嘴,海青。”王阿花悄声说。
海青大概在来之前就打算豁出去了。他说:“除非你不打算去爱一个女人,不打算跟她。”
我感到里昂覆盖在我手上的掌心正僵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