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此,孟子隐约提出,要加强“责己”之心,严格要求自己。其实,严格要求自己,加强内省的修为,是一个人保持与时俱进的重要途径,也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内容。那么,加强内省,提高自我修养有什么用呢?孟子说了,只有这样了,才可以逐步平定天下。那么,哪些道理又可以提高自我修养呢?孟子又说了,对君子而言,平常的事里暗藏着深刻的道理,掌握了这些道理,就能提高自我修养。这就是这一章的大体意思。
再回到孟子所谓的耕田的比喻上来,其实,这里好像暗藏着一个矛盾,既然你总是放弃自己的田地去耕别人的田地,别人也是放弃自己的田地去耕你的田地,这样一来,似乎应该没有无人耕种的田地,那自己田地里的荒草何来呢?也许是孟子没有说透,还有些人,既不愿意自己严格要求自己,也不愿意别人严格要求他,所以才荒芜了自己的心田。相比之下,这种人是最可怕的。
【原文】
孟子曰:“说[1 ]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2 ]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注释】
[1]说:向……进言,这里指向位高权重的人进言。
[2]榱题:也叫“出檐”,屋檐的前端。
【译文】
孟子说:“向位高权重的人进言,要在心里藐视他,别把他的地位和权势放在眼里。心里要这样想:虽然你的房子很高大,连屋檐都有几尺宽,但如果将来我也得志了,才不屑于这样呢;虽然你整天面对满满一桌子的山珍海味,侍奉你的女婢有几百人,但如果将来我也得志了,才不屑于这样呢;虽然你可以饮酒作乐,去郊外打猎的时候,随行的车驾有上千辆,但如果将来我也得志了,才不屑于这样呢。这些位高权重的人所拥有的,都是我不屑于拥有的;而我所希望拥有的,都是古代圣贤们的治国大道。我为什么要怕他们呢?”
【阐释】
孟子的说理文章雄辩有力,气势磅礴,似乎到处都洋溢着至刚至强的浩然之气,有极强的说服力,这一章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孟子公开提出,跟那些位高权重的人说话时,要在人格上藐视他,要想到他们过的是入则高楼广厦、锦衣玉食、姬妾成群,出则前呼后拥、车水马龙的骄奢淫逸的生活,这种生活为正人君子所不齿。不仅如此,孟子还表示,如果是他的话,肯定不那样。孟子之所以有这样的表态,和他一贯主张的施行仁政和保民思想是分不开的,正是由于孟子看到了广大百姓的疾苦,孟子才愈加憎恨这些人的奢侈和浪费。的确如此,从后人的评论可以看出,在批评达官贵人不顾百姓死活,只顾自己享乐的奢侈腐败现象时,比起孔子来,孟子的态度更为鲜明,言词更为激烈。
同时,孟子从个人自我修养角度出发,强调对照别人得志后骄奢淫逸的种种恶行后,要引以为戒,反其道而行之,用正确的道德规范约束自己,做到“得志不为奢”,这也就是孟子反复说起的“我得志,弗为也”。
孟子“得志不为奢”的观点对后世的影响很深,后世许多人做了官以后,能保持清廉恭谨之风,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孟子的影响。
【原文】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小子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
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1 ]也。”
“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
曰:“如琴张[2 ]、曾皙、牧皮[3 ]者,孔子之所谓狂矣。”
“何以谓之狂也?”
曰:“其志嘐嘐[4 ]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5 ]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6 ]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
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
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7 ]?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8 ]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
万子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9 ],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
曰:“非之无举[10 ]也,刺之无刺[11 ]也,同乎流俗[12 ],合乎污世[13 ],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14 ],恐其乱苗也;恶佞[15 ],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16 ],恐其乱乐[17 ]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君子反经[18 ]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19 ];庶民兴,斯无邪慝[20 ]矣。”
【注释】
[1]思其次:在这里指考虑与次于中道之人的人交往。思,考虑。其,代词,代指中道之人。
[2]琴张;人名。琴张本名牢,字子张,因为善于鼓琴,因此号为“琴张”。
[3]牧皮:人名。其他不详。
[4]嘐嘐:自以为很了不起的样子。
[5]夷:平。
[6]不屑不洁:指不屑于做品行不端正的事。
[7]踽踽凉凉:踽踽,独自孤零零走路的样子。凉凉,冷冷清清的样子。
[8]阉然:像宦官那样巴结逢迎的样子。
[9]原人:严谨敦厚的人。
[10]非之无举:觉得他不对,但又举不出例子来。
[11]刺之无刺:想指责他,但又找不到可以指责的地方。
[12]流俗:指颓靡的风俗。
[13]污世:浊世。
[14]莠:指狗尾巴草。
[15]佞:这里指有口才,但不正派。
[16]郑声:淫邪的音乐。
[17]乐:严肃的音乐。
[18]反经:意为返回正常之道。
[19]兴:兴起于善。
[20]慝:奸邪、邪恶。
【译文】
万章问孟子道:“孔子在陈国时,说:‘为什么不回到鲁国去呢!我的学生们妄大而狂放、上进而不忘本。’为什么孔子身在陈国,却还惦记着鲁国的那些狂妄之人呢?”
孟子回答道:“在陈国的时候,孔子不能与言行合乎中庸之道的人交往,那就必然要跟狂妄之人和伪君子交往了!狂妄之人有进取精神,伪君子有所不为。不是孔子不想和言行合乎中庸之道的人交往,而是没有这样的人,所以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万章又问道:“那么,什么样的人才可以被称作是狂妄之人呢?”
孟子回答道:“比如琴张、曾皙、牧皮这些人,就是被孔子称作狂妄之人。”
万章问道:“为什么呢?”
孟子回答道:“因为他们志向远大,说话的口气也很夸张,总是说‘古人呀!古人呀!’,可是行为却和言辞不符。如果不能和这种狂妄之人交往的话,那就只好和伪君子交往了,这些人就是孔子所说的‘狷人’,比狂妄之人又低一个等级。孔子曾经说:‘从我门口经过,却并不进来的人里面,只有伪君子不使我感到遗憾,因为他们是偷取道德的贼人。’”
万章问道:“那么,什么样的人才可以被称为是伪君子呢?”
孟子回答道:“伪君子批评狂妄之人说:‘你们的志向和口气为什么这么夸张呢?你们的言辞不能和行为相符,行为也不能和言语相合,却只知说古人!’又批评言行与狂妄之人相反的人说:‘你们为什么甘于这样落寞冷清呢?人生在世,就要依照流俗为这个世界做事,只要别人说好就可以了。’像宦官这样八面玲珑、四处讨好的人就是伪君子。”
万章问道:“既然整个乡里的人都认为这个人是君子,他自己也处处表现得像个君子,那么孔子为什么认为他是一个偷取道德的贼人呢?”
孟子回答道:“真是这样啊!像伪君子这样的人,要说他有什么不对,还真找不到根据;要指责他吧,好像他的行为又无可厚非。他一味地迎合流俗,用心看似忠诚老实,行为看似清正廉洁,人人喜欢他,他也自以为自己很不错,但实际上他的所作所为却并不符合尧舜之道,没有仁义之实,所以孔子说他是偷取道德的贼人。
“孔子说:‘我憎恨所有似是而非的东西,它们就像类似禾苗的杂草,会混淆了禾苗;我憎恨说花言巧语的人,怕它混淆了正义;我憎恨夸夸其谈的人,怕它混淆了诚信;我憎恨郑国的音乐,怕它混淆了高雅的音乐;我憎恨紫色,怕它混淆了红色;我憎恨伪君子,怕他混淆了真正的道德。’所以,真正的君子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回到正道上而已。只要回到正道上,百姓们就会振作起来,百姓们振作起来了,邪恶也就无处容身了。”
【阐释】
这一章是全书的倒数第二章,虽然篇幅不长,但内容丰富,主要分析了中庸者、狂者、狷者和伪君子的特点和区别。
孟子认为,虽然中庸之人是不易得的,但幸好还有很有可取之处的狂者和猖者弥补这一缺憾,否则就只能选择无任何可取之处的伪君子了。
那么,狂者和狷者有何可取之处呢?孟子认为,尽管他们有很多的毛病,但幸好这些毛病都很突出,没有迷惑性,一眼就可以看明白。而伪君子却正好相反,初看没有什么毛病,而且还很得人心,实际上却是欺世盗名之徒,具有极大的迷惑性。这种人也遭到了孔子的反感和鄙夷,说他们是偷盗道德的贼人。既然如此,孟子自然也就不会对他们有好感了。于是,孔子说过的“乡愿,德之贼也”的观点就逐渐成为儒家学说的一个重要论点。
何以如此?原来,在儒家学说的系统中,“德”被看做是很重要的内容,甚至是中国庞大的精神文明框架体系中的核心支柱。在孔子和孟子看来,伪君子便很可能是毁伤德的贼人,主要原因是他们以假乱真,具有很强的迷惑性和隐藏性,会误导人,有仁义之名而无仁义之实。
由于伪君子有很强的隐藏性,外表又是看似无可挑剔,因此他们“同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虽然所作所为没有仁义之实,却能取悦于世人。的确如孔子和孟子所言,这种似是而非的道德假象的迷惑性很大,足以扰乱真正的道德的建设。
其实,无论是狂者、狷者还是伪君子,这些都不是孟子提出来的。不过,通过这章内容,我们可以比较真切地看到孟子是如何“祖述仲尼之音”而加以发挥的。因此,这一章在内容方面把狂者、狷者和伪君子集中在一起来加以比较,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刻地认识和理解这几类人。
【原文】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1 ],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2 ],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注释】
[1]莱朱:商汤时期的贤臣。
[2]散宜生;周文王时期的贤臣。
【译文】
孟子说:“从尧、舜到商汤统治时期,历经五百余年。大禹、皋陶这些人亲眼看见过尧舜的治国之道,然后继承了下来;商汤则是听说了尧舜的治国之道才继承的。从商汤到周文王统治时期,也经过了五百多年。那时,伊尹、莱朱等人亲眼看见过商汤的治国之道,然后继承了下来;周文王是听说了商汤的治国之道后继承的。从周文王到孔子生活的年代,又是五百多年过去了。太公望、散宜生也是亲眼看见过周文王的治国之道才继承下来的;而孔子又是听说了周文王施行仁政,才继承了他的仁政思想的。从孔子到现在,一百多年过去了,距离圣人在世的年代并不遥远,距离圣人的家乡也很近,然而却没有人亲眼看见过圣人的仁政之道并继承的,恐怕以后也不会有听说了圣人之道而继承的人了!”
【阐释】
这是《孟子》全书的最后一章,把这一章编在最后,不是偶然的。在这一章里,孟子再次阐述了他的以“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为核心思想的历史观,表达了他的自负之情和历史感慨。一方面,孟子历述历史上那些传承孔子之道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人物,把他们串成了一个世代相传孔子之道的道统。孟子还一一列举了从周文王到孔子之间的“名世者”,明确地表现了他以先圣道统传承者自居的渴望。另一方面,孟子认为孔子之后,一直没有出现众望所归的继承者,并对此大发感慨,对圣人的事业、圣贤的道统将会中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但是,孟子不知道的是,就是他本人成了孔子众望所归的继承者,被称为“亚圣”,得到了后世的认可。
关于这第二方面,要数唐朝的韩愈认识得最明确。韩愈一直把《孟子》一书视作研究儒家思想精义的重要著作之一。他认为,孟子是最后一个可以被称为是先圣道统传承者的人,他说:“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韩愈甚至还进一步认为:“自孔子殁,独孟轲之传得其宗,故求圣人之道者必自孟子始。”这就是说,孟子不仅是传承者,而且还是“独得其宗”的传承者,是一个不能被绕过的人物。
的确如此,孟子不仅以孔子道统的传承者自居,而且还是孔子的忠实信徒,他甚至连著述都在极力模仿孔子。比如,孔子的《春秋》在“获麟”之后结束,因此孟子的《孟子》也在“则亦无有乎尔”之后结束。这也许就不是巧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