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的深秋,也是中国最困苦最饥荒的时期。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瑞金钨丝矿场附近一个大窝棚里,四十三岁的刘娣在痛苦与挣扎中生下了第五个丫头。
“哇,哇哇。。”几声凄婉的啼哭伴着哗啦啦的雨声,久久地萦绕在旷野。
产婆举着两只血淋淋的双手在喊:“老李呀,你婆娘生了个漂亮的女伢仔。”
老李坐在门槛上紧皱个眉头,嘴里不停的吸着旱烟,眼睛却盯住灰蒙蒙的天空,他有气无力的应了声:“晓得了。”产婆从老李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丝欢喜。
老李今年四十六岁,原名李金。绰号,憨娃。祖籍在河南南部,一个靠世代耕作的村落里。他三岁没了娘,十岁没了爹,唯一一个十二岁的姐姐在那慌乱的年代,不知被人贩子拐到了何处,他白天靠给地主放牛、放羊、割草,才换来两个窝窝头及半碗糊涂汤充饥。到了夜晚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蜷缩在父母留下那间四处残壁的茅草屋里。夜晚几乎没有点过煤油灯,借着天边的繁星及小小的引火虫,一个人睡在这冰凉的草屋里。说来他真是命大,两次在冬季里,寒冷加饥饿,人都奄奄一息。第二天被族家大伯大娘发现,半碗糊涂汤,几口窝窝头才算还了阳,因此村里人都认为他命太硬,早早防死他爹娘。李金到了十五岁这一年,被闯进村里的国民党首先抓了壮丁,从此村里人再也不知了他的去向。
由于他年龄尚小,在国民党军队里常常遭受官兵的欺负和凌辱。在灾难重重的岁月里,他好不易挨到了十八岁这年的冬季,几个恨透了国民党为非作歹的穷弟兄,借着一股风沙和寒流,趁天黑逃离了国民党部队。他们吃野果,挖草根,几个人不知在深山里逃了几天几夜,稀里糊涂逃进了这片矿山。从此靠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留在了矿山里度日。李金到了三十几岁才遇见了比他小三岁的苦命女人刘娣,从此两人相依为命,有了这个家。
解放后,瑞金这一带的矿产都归属了国家所有,从此李金夫妇成了国家矿工。相续有了四个娃仔,俩男俩女,这个刚出生的是老五。近两年矿厂里的生活也越来越糟糕,常常发不出那点微薄的工资,几个娃却越来越能吃,不到饭时常常饿得哇啦哇啦乱叫,这回又添个人口,老李咋能高兴起来嘛?今后的日子会更糟糕呀!娃仔们也很难长大呀!老李满腹的惆怅,突然他产生了一个念头,山那边矿工老董夫妇不能生养,总念叨着想领养个娃,家里条件要比自己好一些,等满月了,何不把这个小丫头送给他们呢?这样,小丫头就能好好活命去了。
三天后刘娣几乎没有奶水,小丫头开始饿的哇哇直哭。没办法,刘娣只好下地拿起盛饭的小勺子,点着一小撮柴火,烧了半饭勺面糊糊,刘娣就嘴对嘴喂这个小丫头。就这样一天天熬着,总算熬到满月这一天。李金无精打采的下了班,两条腿刚迈进门,他唉声叹气跟刘娣说:“丫头她妈,这个月的工资又够呛了,不知拖到那天才能发。这不,矿里每家发了这半袋子碎米和一袋子米糠让先维持着。往下还不知是个啥样子。几个娃仔越来越能吃了,照这样下去,非得饿死人不成。不如把这个小丫头送人算了。”
李金话刚出口,刘娣惊呆了:“你,你。。怎么有这种想法。”顿时,她手里拿着的针线活落在了地下。
李金说:“哎!啥办法?你以为我情愿这样呀!总比饿死强吧。”
刘娣眼泪汪汪地说:“咋舍得呀!小丫头连个名字还没有呢。”
李金抬头望望这金黄的秋色和门前几株正在蓬勃盛开的淡黄的野菊花,说:“就叫她山菊吧,好活命。”刘娣含泪点了点头。
几天后,这个有着一双大眼睛,圆圆苹果脸的漂亮小丫头,就这样送给了山那边的老董夫妇。
岁月被残酷的现实风化掉了。灾荒与饥饿的年代降临,人们拼命地去山上挖野菜,捋榆树钱来填补饥饿。。
一周过去了,刘娣的眼睛肿的像糖葫芦似得。她只要闭上眼睛山菊那可爱的模样和稚嫩的哭声在她眼前不断闪现。她去后山挑矿石也没有了一点精神,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干什么都恍恍惚惚的,非常憔悴,中午刚到家她心焦地说:“老李,我太想山菊了,我想去看看她这些天在老董家怎么样呀!”话一出口,还没等老李说什么,刘娣撒开双腿就奔后山老董家跑去。
习习的秋风吹起了她两鬓乱发,刘娣两眼浸着泪一直往后山老董家跑。当她跑到老董家时,董大嫂正在给山菊喂鸡蛋羹呢。董大嫂突然看到刘娣到家里来十分惊讶!“你,你?”董嫂很意外,脸色煞白。
刘娣看着自己的小丫头,眼泪刷一下流了出来,并连连说:“董嫂,对不起,我想把山菊抱回去。”
老董夫妇一听火冒三丈地说:“你咋能这样子?说好的事情咋出尔反尔?山菊在我们家不会受罪的。你看看还有鸡蛋羹吃,小脸也胖了。你何必呢?”
“董嫂我实在想她了,我真想抱她回去,绝非妄言呀!”说完这话刘娣双腿跪在了地上。老董夫妇这下可慌了神,赶紧扶起她说:“看看你们这是办的啥事吗?”
此时刘娣像魔怔了一样,嘴里一个劲的叨咕:“我要抱回我的山菊,我要抱回我的山菊。”她边叨咕边泪眼婆娑。
无奈老董夫妇只得将山菊归还给了刘娣。
刘娣解开大襟衣服把小山菊搂在了怀里,她迈着急促的脚步往自己家那间大窝棚走去。
晚秋季节,凹凸的山路上漂满了零乱的落叶。山川间一层层白雾像流水一样浮动。几个大大小小的矿厂,传出钻机轰鸣的响声。矿厂四周荡着红旗,厂房迎面的墙上贴了许多标语。沸腾的喇叭声,雨一样哗哗啦啦响着。
刘娣抱着小山菊很快就到了家,哥哥姐姐看到小妹妹非常高兴!李金赶紧走上前,用他那粗糙的双手摸了摸山菊的小脸,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小山菊竟让家人意想不到的是,冲着全家人咯吱咯吱地笑了。刘娣眼泪不由自主的又掉了下来。从此一家人相依为命,生活在那个经济严重困难的时期。
到了一九六一年入冬。年近八岁的二丫头因一场感冒,加上没有温饱,死在了刘娣的怀里。一家人十分痛心。
转眼又到了1962年的春天。人们总算告别了残冬的季节。满眼滚动着春的清新,大地绿汪汪的一片。李金掐指一算,又有三个月没有发工资了,平时生活就指望矿上无定期的发放哪一点微不足道的救济粮度日。刘娣已经省了不能再省的过日子了。一顿饭,锅里那点米和黑馍馍她基本都省给男人和娃娃们吃了,自己只能喝点稀汤寡水充当饥饿。她常常在矿上挑矿石时一阵阵眩晕。就这样李金瘦的还是皮包骨头,矿上繁重的劳动使他明显的驼了背。那附近能吃的树叶都被人们无情的撸个精光,就这样人们还是饿呀!
四月底这一天总算听到了好消息,矿上要给工人补发工资了。听到这消息,全矿老老少少像发了疯一般的癫狂呀!早上刚七点钟,办公室的大门前就排起了两排长队。
男人一排,女人一排,矿工们像期盼救星一样,期盼着八点钟领导们开开办公室的那扇门。女人们的叽喳声和树上鸟儿清脆的叫声,金泠泠地响亮着。
到了八点整。矿厂领导和屁股后面的会计神采奕奕的来到了办公室。众矿工不由自主地拍起了巴掌,尽管一个多小时的等待使得人们站的腰酸背疼,可终于盼到了救命的钱,人人双目精光无限的激动。
工资按每个人出勤和工种发放。李金在矿上开钻机,每天是七毛钱工资。刘娣是在后山挑萤石,每天六毛的工资。夫妻俩因天气原因没有出工外,三个月共补发了壹佰壹拾元工资。老李抿了抿嘴十分欣慰!他赶紧把这些钱揣进了腰包里,笑眯眯地往家走去。
几个娃仔越来越能吃,缸里没有粮食咋行呀!也不知道今后会是个啥年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真保不准那个娃还会丧命。想到这里李金突然心中一念,要是有地种那就不会饿肚子啦,忽然家乡的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父亲那最后几日痛苦挣扎的模样像针扎一样揪起他的心,自己那间茅草屋是不是早坍塌了?老宅子上那颗大柿子树还在吗?到了秋季,那棵柿子树总会结出好多金黄的柿子来。那是他一年中最好过的日子,也是村里小伙伴们共同的美味,有时候吃的太多了,肚子会咕咕乱叫,跑肚拉稀,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也会搞出很多笑料来。那苦命的姐姐是否还活在人世?新社会没有了剥削,农民都有地种了,日子肯定会好过起来了。想到这里,李金一阵心酸,也该回家乡看看了,如果可能何不带着老婆孩子回故乡呢。他想着想着就到了家门口。几个娃娃闹哄哄的扑了过来:“爸,你开工资了。割点猪肉吃呗?”几个娃仔瞪圆了大眼睛。
刘娣说:“好,好,割二斤肉让娃仔们解解馋吧。”
“丫头她妈,用这钱赶快多买点碎米吧。另外,我想回趟老家看看。矿上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说不好那天就关门了。老家有地种,种上粮食咋也饿不死人。叶落总要归根,不是吗?”李金和刘娣说了自己的想法。
“也好,也好。那你明天去矿上请几天假,回去看看再说吧。这也是你的一块心病。”
李金叹了一口气说:“嗯,该回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