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10岁那年喜欢同院里的一位大姐姐。
大姐姐长得可好看。
高高的个,长长的腿,走路一蹦一跳,脑后的马尾辫甩来甩去。
大姐姐喜欢和女孩子们跳大绳。
两个人抡起拇指粗的大绳,其余的人排起长队依次从绳中穿过,谁被绳子拌住就被罚去抡大绳。
我喜欢看大姐姐跳绳,男孩来找我去玩“攻城”游戏,我不去。
他们说我爱和女生玩,流氓。我不理他们。
大姐姐跳出了汗,就从花格格上衣兜儿里掏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白手绢,轻轻地揩额头上的汗。
我都是把汗和鼻涕一起贡献给自己的两只袖头,袖口蹭得黑亮。
我想引起大姐姐的注意,故意从她身边跑来跑去。
大姐姐根本没觉察到我的存在。
想起来了,我刚刚学会了侧手翻斤斗。
我开始在跳绳的女生旁边翻斤斗,一个接一个。
有几个女生看到我了,大姐姐没看到。
我又转到大姐姐的对面继续翻,累得气喘吁吁。
我看到大姐姐用手指把零落的头发往耳后捋捋,继续跳绳。
我的斤斗就随着大姐姐的视线走。
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砰,身子打了几个滚就轱辘到大绳里了。
我终于引起了大姐姐的注意,听她问身边的女孩:这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讨厌!
妈妈惊奇地看着我头上的包,怎么回事?
我委屈地哭,说,你给我买个白手绢!
二
部队大院俱乐部前面是个足球场,我们称它为大操场。
大操场四周长满了树,有柏树,有果树。
果树挂果时,孩子们都爱去大操场玩。
家长再三交代不能去摘公家的果子,可馋嘴的孩子管不住自己。午睡时是大人最少的时候,也是孩子们去大操场的最好时机。
我远远就看见大姐姐和一群女生在棵大果树下踢毽子。
我知道她们也想摘树上的果子,踢毽子只是作掩护。
果然,她们开始想办法摘果子了,用根小棍敲打。
我至今也没记住那是棵什么果树,树干灰黑,结的果子有玻璃球大,三五个一串,酸酸甜甜的。
女生打落了低处的几个果子后就望果兴叹了。
我看到大姐姐仰头望着树上的果子,嘴里还喃喃地说,红的都在高处。
我从没上过树,却不知哪来的勇气,自告奋勇地爬上了果树。
诱人的果实都在“险峰”处,我骑在树枝上一点一点靠近果实,摘下一串一串的果子抛到树下,红的,大的,我就抛给大姐姐。
我看到了大姐姐满足的笑,她还不时地给我指点着,右边,右下方那串,对对。左前方,头顶上,对。大姐姐的声音真好听。
我还兴致勃勃,女生已经吃够了,开始嚷着牙酸。
不知道是谁说,该吹起床号了,走吧。
女生嘻嘻哈哈就往家属院走,大姐姐就没再回头往树上看一眼。
我才知道自己陷入了多么糟糕的境地,我没法从树上下来。
人走光了,我裤子都蹭破了,还是下不来。我就大喊大叫,结果纠察叔叔找梯子把我拽下来了。
叔叔把我交给我妈,我屁股上狠狠地挨了一脚,嘿嘿,不疼。
三
大操场的一端有沙坑,孩子们在沙坑推沙堆,挖地道。
大姐姐来了。拿了一根竹竿,把小孩子往沙坑外轰。
学校开运动会,大姐姐参加跳高比赛。
大姐姐看着一群小孩,说谁来举杆子?
我高高地举起了手。
我和二胖被选中擎竿。
大姐调整了一个高度,就这样端着,别动。
大姐姐跳了一次,没过。又跳了一次,还没过。大姐姐皱了眉头。
第三次,大姐姐跳过去了。我讨好拍手。
二胖告状说我故意把杆子放低了。
大姐姐很生气地拨拉着我的头,捣什么乱。去一边,换个人来。
我砸了二胖家的玻璃。
四
大姐姐被挑选参加部队的文艺宣传队,和一群当兵的唱歌跳舞。
我放学就到俱乐部去看大姐姐的排练。
大姐姐唱不好一段曲子,当宣传队队长的叔叔在说大姐姐。
大姐姐哭了。
我也难受,回家不吃饭。
我就找碴整我们班的阿飞,我是班长,我有权。
我罚他扫地、打水、倒灰,阿飞不服,不服就揍他。
阿飞的爸爸带着阿飞来我家告状。
阿飞的爸爸是宣传队队长。
大姐姐要和宣传队下部队演出。
叔叔阿姨在往车上装道具,大姐姐站在一棵榕树下,榕树开满了小扇子一样的粉红色花。
大姐姐坐车走了。
我每天放学都到大姐姐站过的那棵榕树下盼她回来。
有一天,放学后,我找不到那棵榕树了,到处都是新挖的坑。
爸爸回家,说参加了义务劳动,把俱乐部前面的树都移走了,要扩建修路。
晚饭后,爸爸说要继续给我讲故事,我捂着耳朵大声说,我不听!
五
远远就见大姐姐和几个女生有说有笑。
刚刚下过雨的大操场留下一洼一洼的浅水。
天很蓝,云很白。水中有蓝天和白云的影子。
大姐姐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绕过水洼。
我觉得自己表演的机会来了。
我刚刚参加了学校的运动会,获得小学组跳远第一名。
我瞅准了个好机会,大姐姐正好走到一片水洼前。
我噌噌奔跑过去,腾地跃起,从水洼上一跃而过。
我听到了女生“哇”的惊叹声。
我忽略了脚下的路还很滑,落地后,整个后背贴着地皮就滑出去了。
在女生嘻嘻哈哈的笑声中,我听到大姐姐说,跃起的一霎还挺潇洒。
我脸臊得通红,爬起来就跑,不让大姐姐看出我是谁!
大姐姐参军了,绿军装,大红花,真好看。
我们学校扭秧歌欢送。我扭得最欢。
在大姐姐的那辆车前,我扭着秧歌不走。
后面的同学催我,我还不走。他就推我。
我摔倒了。
大姐姐笑了,还和我挥挥手。
我心里那个美啊,真感谢把我推倒的那个同学。
回到家,洗完脸照镜子,
忽然想起,我戴着大头娃娃面罩扭秧歌,大姐姐根本就看不到我。
我再也见不到大姐姐了,才发现自己的腿也蹭破皮了。
我转身找推倒我的那个同学算账去!
六
二十年后,我和大姐姐不期而遇。
说起部队的大院,她点头,记得记得。
说起俱乐部,大操场,她点头,记得记得。
说起大果树,宣传队,她点头,记得记得。
说起我当初的种种表现,她摇摇头,是吗?我怎么不记得?
我的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