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这位老兄真不愧是个书呆子,他自己是做学问的,爱书,就以为别人也喜欢书。人家办喜事,我去送一本自己的小说集,这岂不也有点“不伦不类”,“不今不古”吗?就说:“我的书装帧印刷太糟糕,送给象你这样同行的朋友,请你们批评指正还可以。但做为礼品在婚礼上拿出来太难看了,不要让人家笑话!我是你的朋友,是你领我去的,不要使你的脸上不光彩。”
“书的质量不在于装帧和印刷。就这样决定了,你写出祝词,我用塞文抄在书的扉页上,并写上新郎新娘的名字。这件礼品不仅会给婚礼增加光彩,我也会跟着你沾光。”狄姆的兴致突然变得很高了。
下午,我们参加完早就安排好的活动,天已经很晚了,匆匆忙忙赶到萨瓦河西岸的新贝尔格莱德。在接近市郊的一座别墅前面狄姆引我下了汽车,立刻有一股强大的欢腾笑闹的声浪把我们吞没了。小楼里灯火通亮,乐声、笑声、喊叫声不断从窗口飞出来;小楼的前面是个花园,栏杆上树叉上挂满五颜六色的灯泡,台阶上,草地上点起了长长的蜡烛;一对对男女青年在草地上旋转,跳着塞尔维亚的民间舞蹈。音乐急促而欢快,乐手们一边演奏,一边扭动腰身。小伙子的舞姿矫健,姑娘的舞姿清秀舒展。不光萆地上有人在跳,廊下的台阶上和客厅里也有人在跳、在扭在拍手顿脚。裙带飘飘,五彩缜纷,令人眼花缭乱,我一时竟分不出谁是新郎和新娘。看来主要仪式已进行完毕,厂剩下吃和闹了,我心里暗暗觉得有点遗憾,也许新郎和新娘已经入洞房了,我们岂不空跑一趟,什么也没看到。狄姆把我领进客厅,客厅里摆着好几张长形的餐桌,每张桌子上都摆满了菜和酒,有几个胸前戴红花的老年人,已经喝得醉眼朦胧了,可还在一杯杯不停地往嘴里灌。狄姆把我介绍给他们,大家一听说来了个贺喜的中国客人十分高兴,都站起身来和我握手。身着盛装的新郎和新娘闻风从里边的一间屋子里跑出来,狄姆把我的礼物送给他们,并当众宣读了我的祝词:“愿安东尼和米兰的爱情天长地久,白头偕老。”
在中国这是两句很普通的老话,想不到使一对新人非常感动,他们亲吻我的礼品,又拥抱了我。然后夫妻两个紧紧拥抱,激动地长吻。来宾们冲着新郎新娘发出一阵阵欢叫声,跳舞的人也跳得更欢了。我心里一动,似乎明白了:西方社会离婚率越来越高,南斯拉夫是开放式的社会,思想和文化受西方影响很大,据一个巴兰卡市的朋友提供的不太有把握的数字,他们的离婚率已快到50%了,也就是说10对夫妻中有5对要离婚。在这种情况下,我的那两句“天长地久,白头偕老”的祝福就必然会叫新郎新娘动心。这个效果却是我事先没有料到了。新娘为了表达她的感激邀请我跳舞,在婚礼上这是一种很高的荣誉,有许多来宾想请新娘跳舞还轮不上号哩!可我的心里却暗暗叫苦,我不会跳舞,什么探戈、伦巴、迪斯科,我一窍不通,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岂不要出丑?尽管如此,还不能拒绝新娘的邀请,那样做是不礼貌的,会破坏婚礼上的欢乐气氛。我求救地看看狄姆,他却故意不看我,低着头拼命往嘴里塞牛排,他这是用牛肉好把忍不住的笑声也塞回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被新娘牵着手拉到草地上。起初我象个木头桩子一样站在草地中央,新娘围着我旋转,我手脚无处放,尴尬到家了。后来许多姑娘和小伙子手拉着手又围着我和新娘跳起来,不知是受了他们的感染,还是情急生智,我忽然想起在上中学的时候曾跳过“鄂尔多斯舞”,而且上过台。
于是就扭动肩膀,弯胳膊伸腿跳起了半生不熟的蒙古族舞蹈。在那样的气氛下,脸皮不厚也得厚,居然给应付下来了。乐曲一停,新娘把我送回到餐桌上,而且获得了一阵掌声,又蔫又坏的狄姆还敬了我一杯酒,祝贺我刚才成功的表演。新郎为我摆上了一头完整的烤得焦黄的小猪。这是南斯拉夫的名菜——烤嫩猪。我却无福消受,一咬一口油,怎么咽得下去!他们这儿鸡肉最便宜,牛羊肉最多,猪肉最贵。因为只吃猪身上的痩肉,肥肉烧火,只有小猪例外,用铁棍一穿,整个放在火上烤。狄姆却吃得津津有味,口角流油,而且嘲笑我没有胃口。我的兴趣不在吃饭上,那群发疯一般的快乐的青年人始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们围住了新郎和新娘,又跳又叫。来客中不论老中青,多是成双成对,他们叫新郎新娘接吻,自己也趁机和恋人亲吻。结婚的只有一对,享受结婚的幸福和欢乐的却是所有的人。筵席不撤,酒菜不断地上,客人们跳累了就喝酒,喝够了再去跳。这样的婚礼的确要花很多钱,但不只是为了形式,为了讲究面子,而是为了快乐,为了享受。不分主人客人,无拘无束,不要任何掩饰,恢复人的天性,充分享受做人的快乐,倒也值得。至少比花钱单为了讲排场、应付亲友要强一些。
但是有一个奇怪的姑娘,始终落落寡欢,没有和大家一块跳舞欢笑,默默地坐在我对面的一张餐桌上,偶而喝一口闷酒,并不吃菜,时常乘人不法意的时候把忧郁的目光盯在我身上。我无意中碰上了她的目光,感到不安,悄悄叫狄姆去请那个姑娘跳舞,带她离开客厅,回到狂欢的青年中去,狄姆似乎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姑娘,但他是个年近50的文学系教授,跳舞的技术大概和我差不多,不敢向姑娘发出邀请,只好走出去找新郎。商个人嘀咕了一会,新郎把姑娘拉走了。狄姆回来后怀着深深的感慨向我讲述了这个姑娘的故事。
1981年的春天,在南斯拉夫举行了第3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中国获得了全部7个项目的冠军,当时在南斯拉夫掀起了一股“乒乓球热”和“中国热”。在比赛进行的那些日子里,南斯拉夫的姑娘和小伙子们穿上中国的高级衬衣,中国生产的“红双喜牌”乒乓球和印有中国运动员全身像的明信片,成了青年人抢不到的热门货。在诺维萨德体育馆的比赛大厅里,他们挥动着中国国旗,为中国乒乓健儿不断地鼓掌加油。团体赛的时候,谢赛克一个人为中国队贏得3分,他征服了对手,也征服了观众,年青人为之倾倒,大厅里响起一阵又一阵如醉如痴的欢呼声:“谢赛克,科奈芝,阿斯!”(即塞尔维亚语:“谢赛克,中国人,高超极了!)这声浪中就有眼前这个姑娘的狂喜的呼叫声(狄姆讲到这儿特意嘱咐:如果我回国写文章,不要公布姑娘的姓名)。
当比赛结束后,中国队的总教练李富荣把谢赛克推到大厅中央,把他介绍给热情的观众,谢赛克虽然立了功,却还是一副腼腆的样子,很不好意思地向观众鞠完躬就又跑回了后台。他这样谦虚,更引起了一阵强烈的赞美声。也许就在那个时刻,这个姑娘爱上了谢赛克。也许姑娘早就注意了他,但在中国队获得冠军的那个时刻才爆发了爱情,才意识到了自己强烈的感情。她几乎不能克制自己!她是学音乐的,只有17岁,第一次萌发了对一个小伙子的爰,是这般纯洁,又这般热烈。当天晚上她跟到了中国队下榻的花园旅馆,先是求见总教练李富荣,要求成全她的爱情。李富荣可以教谢赛克打球,却不能强制他的感情,就耐心地劝解姑娘:他们两个都很年轻,小谢还要打球,不能过早结婚。为了姑娘将来的幸福,李富荣劝她还是找个南斯拉夫的小伙子好。总教练不肯帮忙,姑娘提出要亲自见一见谢赛克。这个要求不能拒绝,李富荣派人叫来了小谢。这位19岁的小伙子还从未谈过恋爱,一时被弄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当时他的感情全部倾注在乒乓球上,暂时不可能再找别的爱人。姑娘一片火样的恋情遭到了挫折。今天在她朋友的婚礼上意外地碰上了一个中国人,也许又勾起了她的心思。
听狄姆讲完了姑娘的故事,更增加了我心里的不安。她不会请我给谢赛克带什么礼物或信件之类的东西吧?我同情她,但帮不上她什么忙。我不能再呆在这个筵席上了,我受不了姑娘那秋水般含着哀怨的目光。我拉起狄姆想告辞,走出客厅却看见姑娘正和新郎狂舞,她象换了一个人,那克制了许久的少女的感情借着音乐和舞蹈发泄出来了。她跳得奔放而汪热,纤细的腰身忽而扭曲得象一条飘拂的绸带,忽而又挺拔得似一尊雕象。她的舞姿似一首诗,象一支歌,无拘无束,豪放不羁。在灯光烛影中,她裙带飞舞,长发松散,她把所有的人都带进了一个神秘世界,她自己也溶进了这个世界。这是个美好的感情世界。我忽然看见她眼波盈盈,似有泪光在闪烁,她用低沉而柔和的声调唱了起来。
狄姆立刻告诉我,她唱的一是首塞尔维亚族的情歌:“住那个难忘的晚上,你我第一次相会……”
很快所有的人都随着她唱了起来。狄姆也情不自禁地抆着我加入了狂欢的人群。结果一直热闹到夜里两点钟,送一对新人进了洞房,我们才有机会告辞。
至今那个别有风趣的婚礼,那个姑娘的忧郁的目光还留在我的心头,禁不住写下了这篇没有主题的散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