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天前,我们走下飞机刚踏上美国的土地,来机场迎接我们的4个人中就有两个是华裔女士:成露西和梅缵月。他们都能讲一口比较流利的普通话,使我觉得亲切,到了美国的第一个印象是对这块土地并不感到十分陌生。尤其令我惊奇的是梅缵月的装束,上身穿一件清雅的有浅绿色宽条纹的半袖衬衫,下身着极普通的咖啡色灯芯绒裤,赤脚登一双男式棕色方口皮鞋(其实是女式,以后我逛商店的时候才知道)。留着短发,并且没有一丝烫发的痕迹,圆脸,鼻梁上架副发旧的平平常常的黄框近视眼镜,皮肤滋润,透出一种精力过人的红润。脸上不化妆,因此也没有被化妆品烧出的坑坑洼洼、疙疙瘩瘩的痕迹。在众多的花花绿绿、浓妆艳抹的西方妇女中间,她反而显得太突出,太有点朴实无华,完全象个普通的中国女学生。
谁知她的作风却不普通。指挥黑人搬运夫为我们搬行李,把行李一件件装上汽车,她亲自点清数目,请我们运件核对,忙而不乱,从容可靠。最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口袋里掏出20块美金,大大方方地、又不伤大雅地塞到搬运夫手里。本来上飞机和下飞机,一行8大位,行李的托运和领取是最麻烦的事情,最让人头痛,语言不方便,作家出访大包小包尽是书,又重又多,老人和妇女提不动,我们几个壮劳力又不可把每件行李的特征都记住,忙忙乱乱,令人发怵。而梅缵月却指挥着搬运夫做得干脆利索,滴水不漏。她好象经验丰富,丝毫不感到紧张和吃力,轻松愉快,干练泼辣。她的动作似乎比别人快半拍到一拍,连她讲英语也比别人快。从她身上可以明显地感到美国社会打快转儿的生活节奏,办事讲究准确和效率。乍一见面我不了解她,心想她这样年轻能干,也许是一位干练的行政办事人员或者是高级女秘书之类的人物。
坐上汽车,她不停地向我们介绍沿途的景色,叙述中美作家会议准备的情况,也没有忘记见缝插计地通知我:“蒋子龙先生和张洁女士,明天请你们到我们学校讲话。”来到下榻的“假日旅馆”,没容大家洗洗脸、喘口气,便集中到梅缵月的房间谈日程。冰箱里有各种各样的饮料,她请大家随便选用。有人看不懂饮料包装纸上的英文标签,谁只要说出饮料的中方名称,她立刻就把饮料送到你的手上。大家都坐定了,只有她没座位,还差一把椅子。梅缵月下手从冰箱的冰简里抓了一把冰块放到自己没有装任何饮料的空杯里,象嚼冰糖一样光吃冰。然后双腿一盘坐在了地板上(地板上面铺有地毯)、打开英文打字的日程表,又用她那快节奏的语言,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坐累了她就换一个姿式,跪在地毯上。
她大方,随便,甚至不拘泥于小节。讲一阵就要推一推鼻梁上的黄框眼镜。由于别人都坐在沙发里或椅子上,只有她是席地而坐,自然要比大家都矮一截。因此她看人的时候不通过眼镜片,而是象中国的老太太一样从眼镜框的上面看人,两只圆而亮的眼睛直视对方。渐渐我发现,象其他近视眼的人一样,这是她看人的习惯,即使她和交谈者都一样站着,她看对方的时候也喜欢微微低下下巴颏,让眼镜下垂,双眼穿过镜框的上方盯住对面的人。我每每看到她这副样子,就禁不住想笑。
接来送往、为我们安排吃住等一切琐事的是她,洽谈、安排我们在洛杉矶的全部活动日程的也是她。而这次中美作家会议的发起人、美方主席卡曾斯,加州大学洛杉矶校区文学院院长李思,另外还有两位教授,则都坐在旁边听,她并不一个劲地请示卡曾斯,好象这些大事她也完全可以象给搬运夫送小费一样自己做主。看不出她跟卡曾斯、李思之间是上下级或者是暂时的领导和被领导关系。但她决不傲慢,神情和语气都十分得体,自然而又老练。她决非是一般的办事员,我们遇上了一位“神仙一把抓”式的人物。
几天后我们相处的熟了,她向我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
梅缵月是广东人,那天她不用0冰勺而下手抓冰,在刚见面的两国作家面前敢在地上打坐,挥洒自如,就暴露出中国南方妇女的泼辣劲儿。但她出生在美国,在香港念完了中学,而后考进美国哈佛大学,并在哈佛获得了博士学位。在纽约工作过一段时间,纽约的生活节奏比美国西部要快得多,因此她比别人说话快、办事快、走路快。前几年她应聘来到洛杉矶加州大学任教,她的专业是历史——亚美史、中美史和侨史。她接待过许多从中国来的代表团,有政府的,也有民间的,谢芳、秦怡在她家里包过饺子,宋哓波和穆铁柱都是她的朋友,去年她回北京,还在北京饭店摆了两桌,请她在美国结识的运动员、演员们吃一顿。这是个经历丰富的小姐,是个外交型的学者。
梅博士看上去不过30多岁,还是单身生活。但身上绝少姑娘的娇态、媚态,更少见女性所特有的温柔善感之状。思想极其缜密,工作十分周到,谈笑风生,热情主动,脾气随和。在洛杉矶的7天里,不论是开会还是参观游览,她天天陪我们,同我们接触最多,给我们帮助最大。事无巨细,全由她一人大包大揽,甚至包括联系饭馆、订座位要菜。当我们出钱回请接待我们的美国朋友吃饭的时候,也是由梅博士一手操办,而且根据参加筵席的实际人数,主动出谋划策,和饭店联系,砍掉几个菜,使筵席很体面,又节省了几十块美金。当她带领我们逛超级市场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买了一瓶茅台酒,直到告别宴会的饭桌上才拿出来,使我们想拒绝都没有办法,只能接受她安排好的一切,事后表示道谢。
这几天中她的事情最多,是所有人中最忙的一个人,她不仅不嫌麻烦,而且使人看不出她有劳累和忙乱的感觉,一切都应付裕如,从容不迫。她自称是“夜猫子”,每天深夜12点钟至凌晨4点钟之前,是她精神最好、精力最旺盛的“黄金时期”,这也是她写作效率最高的时间。她中午还没有午睡的时间。可是每天早晨7点半钟我们去餐厅吃早饭,她常常是已经在饭桌前等候了。她的精力旺盛,使人惊奇得有点不可思议。
迪斯尼乐园里的火箭令许多男人望而却步,梅缵月已经坐过12次了,而且每次陪新的代表团参观迪斯尼她还非得再坐不可。在这方面她好象有一颗类似男人的灵魂。我还注意到她的另一个特点:电视机、录相机出了小故障,她手脚麻利,充满自信,三下五除二就能排除。她不怵阵,做这一切的时候充满乐趣。这位女博士真是多面手,生活的能力很强。这也许是叫美国的社会逼的,一个姑娘单身生活不得不这样。林培瑞教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一回他卫生间的水龙头坏了,怎么也修不好,便打电话给梅缵月,梅缵月不假思考就告诉他应该到哪个商店去买哪种规格的龙头,如何安装,等等。林培瑞照她的话办理,果然很容易地就修好了水龙头。
但她并不缺少作为女性的细心。我曾向美国朋友表露过,不大喜欢他们现代的摇滚音乐,也不敢对牛仔们唱的歌曲表示赞赏,很遗憾没有听到美国优美抒情的民族歌曲。不久梅缵月就送给我两盘磁带,上面录了美国优秀的传统民歌。美国的普通电视节目里商业广告占压倒优势,很难看到真正的完整的文艺节目,梅缵月从家里搬来自己的录相机,拿来了《愤怒的葡萄》、《光荣之路》等优秀影片的录相带(录相带里的电影是不受广告干扰的)、她还推荐我必须看一部反映美国纺织女工生活的电影。她的理由是:我是写工业题材的,应该了解反映美国工业题材的文艺作品。她的这番好意是不能拒绝的,实在是盛情难却。可我又知道她太忙,不愿给她增加新的麻烦。每天开会、参观访问、参加筵席等等节目结束以后,差不多就得到晚上11点多钟了,再到她房间看一到两个电影,我们掌握在不超过凌晨2点钟离开她的房间。她果真是越到夜里精神越好,索性赤着脚在房间里忙来忙去,接电话,打电话,安排明天的活动,处理各种杂事。她干着这一切事情并不影响给我们当翻译。我们听不懂美国原版电影中的对话,她几乎能把每一句话都可以来得及译成中文,有时昕了上句就把下句也译出来了。有时她在干别的事情,分不开身,只看一眼屏幕就能讲出下面的故事。她喜欢艺术,喜欢音乐,她的记忆力实在惊人。
但,尤其令我惊讶的是她的成熟和老练。她和我们相处得很熟,作家们很随便,她也喜欢讲话,她却从来没有讲过一句不得体的话。美国的风土、人情、历史、风景名胜、趣闻轶事,她什么都讲,她的知识面的确很宽。可是对中美作家会议,对两国作家的发言,对两国的关系,对有可能引起误解的一切微妙的敏感的问题从来不讲话,别人议论时她也决不插言。她一方面叫人觉得随和亲切,一方面又叫人觉得城府很深。她不可能经历过多次的“政治运动”,为什么这般年轻就如此的练达,有理智,一切都应付得那么滴水不漏呢?这也许跟她的文化教养、个人经历和美国式的社会生活不无关系。
当我登上飞机的舷梯,望着梅小姐那不算苗条、甚至有些微胖的身影,心里涌起一股惋惜之情:她无疑是一个干材,可以成为出色的学者,或者是外交家。美国有她的事业,她对美国也许比对中国更熟悉,但她在美国能获得个人的幸福吗?我们不便探问她的个人私事,祝愿她成功、快乐、幸福……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儿从地面上仰望阴沉沉的天空,看到的云彩是黑色的。乘飞机穿过云层,从上往下看,云彩就变成白色的了。云海象茫茫无际的一大片棉花地,朵朵白云便是那一个个绽开的棉祧。飞机象一头野牛,冲进了棉花地,践踏了一朵朵可爱的棉桃,我还来不及惋惜,舷窗下巳展现出美国中部平原。很快,我们的飞机便在爱荷华机场着陆了,当地时间下午3点整。这里和洛杉矶竟有近4个小时的时差,美国没有统一的时间,一个地方一个钟点。
聂华苓的丈夫保罗安格儿到机场迎接,这位70多岁的老先生身躯高大,面色象许多白种人一样越老越红润。他曾给尼克松当过一段时间的文学顾问,在爱荷华大学教授文学,第一个倡导学生可以凭自己创作的文学作品,而不一定非要有论文,就可以获得学位。他果真这样做了,获得了校方的认可和学文学的人的支持。以后又操办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现在由他的夫人聂华苓接替他的职务,他退休以后做这个写作中心的顾问。“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由聂华苓夫妇倡导并主持,得到了他们任教的爱荷华大学的支持(他们夫妇都是该校的教授),每年再募捐一部分钱,请一些国家的作家到爱荷华来住上4个月,看看美囯,还可以写点作品。不过,除去中国,其它国家去的都是什么样的作家?有没有当代真正著名的大作家?那就很难说了。
1980年,聂华苓在北京的一个招待会上,曾这样把安格儿介绍给大家:“这次不是我一个人回来的,还带回来一个洋姑爷……”聂华苓在中国解放的前夕到台湾,60年代初安格儿去台湾时,两人相识,以后来到美国。这次聂华苓先去芝加哥然后又去洛杉矶参加中美作家会议,离家10天,是他们结婚以来分别时间最长的一次。在机场安格儿一见到聂华苓便哭了,70多岁的老头子,离开夫人刚刚10天,就做出这般儿女情态,也属罕见,让人动容。聂华苓在洛杉矶呆了5天,收到了丈夫3封长信,每天晚上11点钟,两人要通一次长途电话,说上一个多小时,雷打不动。可谓两情缱绻,恩爱绵绵。这些“细节”当然都是聂华苓自己讲出来的,她不讲别人是不会知道的。却让我想的很多,愈是老夫老妻愈加敬重恩爱,倒是以前很少碰到的,至少不是这般开朗外露。形容人的性格,中国有句老话:“扬头老婆低头汉”。聂华苓属于“扬头”之列。哪里有她哪里就不会冷场,她总会引得人们有话好说,要正经能正经,要逗趣能逗趣。而且不时地会听到她畅声大笑。在许多有身份的人面前,敢于发出惊动四座的笑声,恐怕不能单纯的用性格直爽来解释,还有她的地位、她的自信以及一些更复杂的原因。总之,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妇女,她是用和梅缵月完全不同的表现形式,显示她的才智,她的善于组织和团结作家,她的很强的文学和社会活动能力。
聂华苓和安格儿的恩爰也许如某些人说的有点夸张的成分,却给了我一个重要的启示——美国人的爱情多存在于老年人的心里。
《纽约时报》自己就承认,美国的家庭制正在崩渍。离婚的人、不想结婚的人越来越多,由各种各样的形式拼凑的奇奇怪怪的家庭越来越多,如未婚同居的家庭、同性恋者的家庭、父子家庭、母子家庭等等。还有人把这些现代家庭美其名为:未来生物家庭、合成家庭、选择家庭、超新型家庭。所谓“标准家庭”现在在美国连15%都不到。我们接触了很多美国人,也到一些人家里去做客,恩恩爱爱的青年夫妻还没有碰到,中年夫妻有一两对,其中有一方还是中国血统。而形影不离、夫倡妇随的大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年人。如:卡曾斯夫妇、瑞德夫妇、李思夫妇、安格儿夫妇,还可以说出几对。使我觉得美国人一到了老年,就需要家庭,需要温暖和安定。因此老年夫妻便显得和和睦睦,恩爱异常。而中青年妇女,不论走到哪儿,碰上的大都是单身。
和安格儿一块到机场接我们的还有一个在爱荷华大学当研究生的台湾学生小宗,有一张忠厚的脸,开一辆面包车,为我们裝行李。他当然不会白干,聂华苓要付给他一定的报酬。据说去年聂华苓雇的是个从大陆自费去的留学生小叶,今年雇的是小宗,这也是聂华苓接济学生的一种办法。所以聂华苓身边不仅有从大陆和台湾去的作家,更有一大帮从大陆和台湾去的留学生,她家里一有什么事情这些人都去帮忙,当然也少不了要帮吃帮喝。更重要的还是愿意靠上她这个关系,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
从机场到爱荷华市还要乘汽车跑半个多小时,公路两旁是起伏不平的田野,有的长着又高又密的玉米,有的是大片的草地,有稀稀落落的奶牛在自由自在地吃草。这里很象中国的华北平原,只是没有华北平原那么平。爰荷华市实际是一座大学城,全城有5万左右的人口,爱荷华大学就占了3万人,大街上走的大都是背书包的学生。学习的空气较浓,图书馆里看书的人不少,室外草地上、树荫下也有学生在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