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三言二拍”与拟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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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言二拍”的艺术特色

“三言二拍”之所以能成为明代写实小说的代表作,与其高超的艺术表现手法是分不开的。此前的宋元话本,对于故事都是粗笔勾勒,但“三言二拍”中的篇章,不仅篇幅加长了,主题集中了,而且情节也更为复杂曲折了,尤其是在人物的塑造上,比照此前的文学作品,是空前的丰满。

(一)已能初步运用典型化的方法,塑造出性格鲜明、充满艺术魅力的人物形象

对于小说艺术成就的评价标准之一,是看作家能否自觉地把人物的塑造当做创作的基本任务,从而通过人物形象去反映社会生活,表达思想的深度与广度。“三言”与“二拍”在这一点上,远远地走在了前代、同代乃至后来的白话短篇小说的前头,因此在中国古代小说的人物塑造手段从类型化人物向性格化人物过渡的过程当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在这两部书中,特别是“三言”,我们可以举出许多在中国文学殿堂里熠熠生辉同时又活在读者心中的人物形象。像为维护自己的尊严、因得不到自由美满的婚姻宁愿抱着百宝箱向万里波涛纵身一跳的杜十娘;经过了许多磨难与波折,终于摒弃了对公子王孙、仕子巨贾的妄想,选定卖油郎作为终身依靠而过平民生活的莘瑶琴;遨游四海,尝遍美酒,敢叫权贵脱靴磨墨,令番邦使臣叩首称臣的李太白;伶牙俐齿、机敏过人、诗词歌赋不让须眉的才女苏小妹……再如痴心花草的灌园叟秋翁、泼辣大胆的团头女儿金玉奴、忠贞之士沈小霞、蛇仙娘娘白素贞……之所以有这些丰富饱满的人物形象,与“三言二拍”刻画人物的方法是分不开的。

首先,作品对人物的刻画是多角度和全方位的。

在《卖油郎独占花魁女》中,莘瑶琴与卖油郎秦重的鲜明而丰满的形象使读者几乎分不清谁主谁次。“占花魁”作为一篇妓女题材的作品,套路是老的。可是,这一篇中的莘瑶琴,完全是一个新的类型,作者对其主体性格曲折变化的过程的描写,使其人物形象十分丰富生动细腻。她从一个立志在泥沼中保持自己的清白,做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少女,到被迫接客的雏妓;从一个身不由己的妓女到专挑官家子弟、富户纨绔的花魁;从一个第一眼认出秦重是一个卖油的而说出“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到“千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想了一日”;从对秦重仅有“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且知情识趣……可惜是个市井之辈,若是子弟,情愿委身事之”的感觉,到终于从口中吐出“我要嫁你”的心声。于是,一个逐步显现的立体的丰满的、与此前文学作品中风尘女子迥异的形象,便凸现出来了。

“市井之辈”的小商人秦重,也有着鲜明的个性。他本分勤俭、细心耐性;他心诚志纯、知情知趣。特别是处处为对方着想,对对方的尊重与维护,这是其性格的魅力所在,也是他最后获得莘瑶琴的根本原因。他省吃俭用,以积一宿之资;以空走数次,方获一夕之遇;他毅然张开新衣长袖以盛莘瑶琴的呕吐之物,只恐污了花魁娘子的被褥;他把暖壶抱在怀里,以备酒醉的莘瑶琴口渴之需;他在天亮之前便匆匆告辞,唯恐使花魁娘子因接待一个卖油的而遭旁人之讥……因此以一个卖油郎之贱而获享花魁娘子之奇,也便成为可信的了。

此外,小说中的一个次要人物刘四娘的描写也十分成功。她先是把立志守贞的莘瑶琴说得终于改变初衷而倚门卖笑;然后把爱财如命的王老鸨说通而放莘瑶琴从良。需要说服莘瑶琴接客时,她把接客的好处说得无以复加;当要说服王老鸨放行莘瑶琴时,她又把留的害处说得耸人听闻。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巧舌如簧。这样的人物描写在别的小说里很少看到。

其次,对人物的言行、心理的刻画较为细腻。

在《错调情贾母詈女误告状孙郎得妻》一篇中,写贾闺娘因被母亲责骂与孙小官有私情而上吊自尽的心理:“欲待辩来,往常心里本是有他的。虚心痛说不出强话;欲待不辩来,其实不曾与他有勾当,委是冤屈。思量一转,泪如泉涌。道似此一番,防范越严。他走来也无面目。这姻缘料不能够了。况我当不得这擦刮,受不得这腌脏,不如死了,与他结个来生缘吧。”这样细腻的心理描写,在以前的作品中是没有的。

应该承认,“三言二拍”的作品,在人物形象塑造上获得的成功,是显而易见的。此前的中国古代的小说,因为受史传文学的影响,往往只重外部言行的描写,不大习惯于直接描摹人物的心理活动。而在“三言”中,作者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把大量生动、细致的心理描写加入到写人物的过程中。它为我们展现了丰满的人物,写出了人物形象的多侧面,写出了人物变化的细微与渐进,因为它不是定格的、概念化的,所以更立体更鲜活。作家或把人物处于事件情节的过程,或将人物置于矛盾旋涡的中心;或以人物映衬,或以细节浸染;或辅之以心理描写,或择之以性格语言……这些优秀作品注意到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既有较多的真切自然又有层次清晰的心理描写,也有具体丰富而又生动传神的细节刻画,体现出了白话小说在创作方法上的新进展。

但是,有一点也必须指出,在刻画人物个性方面,“二拍”比“三言”略显粗糙,有类型化的倾向。

(二)在情节的设置和叙述上,比此前的小说有了新突破

“三言二拍”中的优秀作品,在编织故事方面都有较高的艺术水准。作者往往从日常生活中捕捉故事题材,并加以合理的剪裁和巧妙的安排。其故事情节,既行云流水,亦波谲云诡;每于意料之外,又在事理之中。可贵的是,作者努力突破此前我国古代小说单线结构的模式,尝试用复线结构或板块结构等,使情节更加摇曳多姿。具体说来,其情节安排的突出特点有三:

1.较多地运用偶然和巧合的艺术手法,简化故事的漫长进程,加剧矛盾冲突。

“三言二拍”中,作者在情节的设置上常常采用巧合误会的手法,把情节弄得迷离恍惚,波澜起伏。作者的目的就是“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注重在日常生活中显示出故事的传奇性。而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作者善于运用生活中偶然性的巧合来构成故事的冲突,回旋跌宕;同时也善于设置悬念伏笔,常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环环相扣,引人入胜。

例如在《十五贯戏言成巧祸》一篇中,王翁给刘贵十五贯钱,而崔宁卖丝所得也“恰好是十五贯钱,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由于刘贵的一句“戏言”,二姐误以为真而离家出走,途中正遇崔宁;此时盗贼正巧入刘贵之室行凶,窃得十五贯钱。正是因为这些巧合,最终酿成了一桩冤案。后来刘妻正巧被那个行凶的盗贼劫掠,才使此案得以了结。在“三言二拍”中,这种“无巧不成书”的手法的巧妙运用,才使小说的情节发展、跌宕起伏,出人意外,又显得合情合理,所谓以“巧”传“奇”,以“巧”寓“真”,正是如此。

2.善于运用各种具有细节特征的小道具,丰富情节,增加戏剧性。

为故事增加一个道具,或者以道具为线索展开情节,增加故事的曲折性,是“三言二拍”展开情节常用的一个手法。而此手法的成功运用,也使作品增色不少。

关于小道具的运用,最突出的当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百宝箱”。在这部作品中,“百宝箱”是连接故事的线索,在作品中共出现了四次,构成了故事情节发展的四个阶段:

第一次:当李甲为凑足从鸨儿处赎出杜十娘的三百两银子而四处奔波借债,但又毫无着落时,杜十娘拿出了“私蓄”的(说是从姊妹处借的而实际上是从“百宝箱”中拿出的)一百五十两银子来。此举感动了柳遇春,借来了另一半一百五十两银子,使李甲能顺利地赎出杜十娘。这是情节发展的第一个阶段。

第二次:当杜十娘和李甲告别柳遇春和众姊妹准备上路时,谢月朗“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这“描金文具”正是“百宝箱”,有了这个“百宝箱”,李甲和杜十娘今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费就不愁了。这是情节发展的第二个阶段。

第三次:当李甲用完那二十两白银,为缺钱而苦恼不已时,杜十娘又取钥匙开箱,拿出白银五十两充当行资。这一次“百宝箱”虽然被当面打开,但李甲“在旁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致使“百宝箱”又一次坠入五里雾中,没能显示出其真面目。这是情节发展的第三个阶段。

第四次:当李甲受孙富挑唆,将杜十娘转卖时,十娘悲愤交加,取钥开锁,将箱中宝物一一投之江中,最后自己也“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结束了年轻的生命。这一次“百宝箱”才让李甲、孙富和旁观者一览无余,使李甲“又羞又苦,且悔且泣”,却悔之晚矣。这是情节发展的第四个阶段,也是故事的高潮和结局。

在整个故事情节发展过程中,作为连接故事线索的“百宝箱”若即若离,忽隐忽现,对情节发展起着暗示和推动的作用。前三次出现(其中第一次是暗示)读者均不知箱中为何物,也不太在意,直到第四次出现,读者才恍然大悟。这正是作者构思的巧妙所在。

再看《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一篇。这篇小说情节结构上的特点是以珍珠衫为“道具”,贯穿小说的首尾,也连接蒋兴哥一家与陈大郎一家,使小说波澜起伏,巧妙完整。

珍珠衫在整篇小说中一共出现四次。第一次是三巧将珍珠衫赠与陈大郎,是蒋兴哥失去珍珠衫;第二次是陈大郎在苏州邂逅蒋兴哥,蒋兴哥巧遇珍珠衫;第三次是平氏在陈大郎行囊中发现珍珠衫,平氏疑藏珍珠衫;最后一次是平氏嫁与蒋兴哥,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小说用了“珍珠衫”作为题目以后,珍珠衫就始终成为读者阅读的悬念,这在结构情节上是十分成功的。

这种以“小道具”贯穿故事的手法在《陈御史巧勘金钗钿》《赫大卿遗恨鸳鸯绦》等作品中也有体现,作者运用巧妙娴熟,情节展开自然,是“三言二拍”的一大艺术特色。

3.悲剧性与喜剧性的情节穿插,创造一种“奇趣”。

宋元话本中多爱情悲剧,而晚明的文学界崇尚“趣”字,短篇小说的创作也多为喜剧团圆之作。当然,在“三言”中也有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样震撼人心的悲剧,但冯梦龙、凌濛初显然更乐意写一个完美的结局并在作品中营造一种喜剧气氛。像“三言”中《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写代姊“冲喜”、姑嫂拜堂,乃至后来纠纷百出,实在是封建包办婚姻的大悲剧,但它以计中计、错中错、趣中趣相互交叉,最终又以戏剧性的“乱点鸳鸯谱”作结尾,皆大欢喜。

《玉堂春落难逢夫》中的主要人物都有一段悲剧性的经历,如王景隆金银散尽,沦落“在孤老院讨饭吃”时,却与玉堂春合作,骗得鸨儿团团转,使读者忍俊不禁。

在“二拍”中,同样也充满着幽默、讽刺和戏剧性,作者将主人公的悲喜情节巧妙搭配,相互衬托,增强了小说的新奇性和趣味性。

(三)语言运用口语与文言相结合的形式,雅俗共赏

“三言二拍”的成功,不只表现在人物描写和情节设计上,但凡小说的构件、要素,诸如语言、环境、心理等等都取得了成功,也因此对后来的小说创作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尤其在语言使用方面,它体现了雅俗共赏的特征。“三言二拍”使用的语言既汲取了宋元话本“谐于里耳”的特征,又经过文化修养较高的文人的润色、创作,把生动活泼的口语与浅显易懂的文言结合在一起,表现出“文心”和“里耳”的和谐。叙述语言明白如话,富于表现力;人物语言描摹逼真,具有个性化;达到了不事雕琢而自然曲尽事物之情的境界。三言二拍标志着白话短篇小说的语言艺术已经跨越了通俗化的初级要求,开始进入更高的规范化和艺术化阶段,为白话短篇在语言方面树立了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