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中国古典文学荟萃(阅微草堂笔)
11101600000023

第23章 滦阳续录(六)

“原文”

梁豁堂言:有客游粤东者,妇死寄柩于山寺。夜梦妇曰:“寺有厉鬼,伽蓝神弗能制也。凡寄柩僧寮者,男率为所役,女率为所污。吾力拒,弗能免也。君盍讼于神?”醒而忆之了了,乃炷香祝曰:“我梦如是,其春睡迷离耶?意想所造耶?抑汝真有灵耶?果有灵,当三夕来告我。”已而再夕梦皆然。乃牒诉于城隍,数日无肸蚃。一夕,梦妇来曰:“讼若得直,则伽蓝为失纠举,山神社公为失约束,于阴律皆获谴,故城隍踌躇未能理。君盍再具牒,称将诣江西诉于正乙真人,则城隍必有处置矣。”如所言,具牒投之。数日,又梦妇来曰:“昨城隍召我,谕曰:‘此鬼原居此室中,是汝侵彼,非彼摄汝也。男女共居一室,其仆隶往来,形迹嫌疑,或所不免。汝诉亦不为无因。今为汝重笞其仆隶,已足谢汝。何必坚执奸污,自博不贞之名乎?从来有事不如化无事,大事不如化小事。汝速令汝夫移柩去,同此案结矣。’再四思之,凡事可已则已,何必定与神道争,反激意外之患。君即移我去可也。”问:“城隍既不肯理,何欲诉天师,即作是调停?”曰:“天师虽不治幽冥,然遇有控诉,可以奏章于上帝,诸神弗能阻也。城隍亦恐激意外患,故委曲消弭,使两造均可以已耳。”语讫,郑重而去。其夫移柩于他所,遂不复梦。此鬼苟能自救,即无多求,亦可云解事矣。然城隍既为明神,所司何事,毋乃聪明而不正直乎?且养痈不治,终有酿成大狱时;并所谓聪明者,毋乃亦通蔽各半乎?

“译文”

梁豁堂说:有一个客人到广东的东面游玩,他的妻子死了,棺柩寄放在山上的寺庙里。晚上,他梦见他的妻子说:“这个庙里有个恶鬼,伽蓝神也制服不了他。凡是把棺材寄放在寺庙里的,男的都被他奴役,女的都被他侮辱。我奋力地反抗,还是不能避免。你是不是到神那里去告发他一下?”他醒了以后回忆起来,于是点了一炷香祈祷说:“我做了这样的梦,是由于睡觉时思维混乱吗?还是我自己想象编造的?还是你真的有在天之灵?你如果真的在的话,那就接连三个晚上都来告诉我。”结果他接连两天都做了同样的梦。于是他写了文书到城隍爷那里去告状,一连几天都没有动静。一天晚上,他又梦见妻子,说:“如果官司打赢了,那么伽蓝就有失纠举的罪名,山神,土地爷就有失约束的罪名,在阴间的法律里都要受惩罚,所以城隍爷很犹豫还没有管这件事。你可以再写一份文书,说是将要到江西去正乙真人那里告状,那么城隍爷一定就会处理这件事。”那人按妻子所说的做了,写了一份文书投上去。过了几天,又梦见他的妻子说:“昨天城隍爷召见了我,对我说:这个鬼原来住在这个房间里,是你侵占了他的地方,不是他先抓住你。男女住在一间屋子里,他的仆人们来来往往的,怎么会不有所怀疑呢。你告他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现在我已经为你重重地责打了他的仆人一顿,已经是向你表示道歉了。你何必一定要坚持你被强奸了,自己去传播这个不贞的名声呢?事情从来都是有一事不如无事,大事不如化成小事,何必一定要和神仙争论,反而导致意外的事情发生。你马上把我的棺柩从这里移走就可以了。”她的丈夫问:“城隍爷既然不肯处理这件事情,那么我们就告到天师那里去好了,为什么就做这样的妥协呢?”妻子说:“天师虽然不管阴间的事情,但是如果碰到有控诉的事情,可以直接上奏给上帝,所有的神灵都阻止不了。城隍爷也是怕引起意外的不好的事情,所以作出一定的妥协,把这件事消除掉,使两方面都比较满意。”说完以后,她就非常郑重地走了。她的丈夫把她的棺柩移到别的地方,就再也梦不见她了。这个鬼如果能够自己救自己的话,也就不再多要求什么了,也可以算得上是明白事理的人。但是城隍爷既然是一个好的神灵,他处理自己管辖的事情,就能够灵活不顾及正直了吗?而且有了毛病而不去治疗,终究会有造成大罪的时候,他所谓的灵活,难道不是通达与蒙蔽各半吗?

“原文”

舅氏实斋安公曰:“讲学家例言无鬼。鬼吾未见,鬼语则吾亲闻之。雍正壬子乡试,返宿白沟河。屋三楹,余住西间。先一南士住东间。交相问讯,因沽酒夜谈。南士称:‘与一友为总角交,其家酷贫,亦时周以钱粟。后北上公车,适余在某巨公家司笔墨,悯其飘泊,邀与同居,遂渐为主人所赏识。乃摭余家事,潜造蜚语,挤余出而据余馆。今将托钵山东。天下岂有此无良人耶!’方相与太息,忽窗外呜呜有泣声,良久语曰:‘尔尚责人无良耶?尔家本有妇,见我在门前买花粉,诡言未娶,诳我父母,赘尔于家。尔无良否耶?我父母患疫先后殁,别无亲属,尔据其宅,收其资,而棺衾祭葬俱草草,与死一奴婢同。尔无良否耶?尔妇附粮艘寻至,入门与尔相诟厉,即欲逐我;既而知原是我家,尔衣食于我,乃暂容留。尔巧说百端,降我为妾。我苟求宁静,忍泪曲从。尔无良否耶?既据我宅,索我供给,又虐使我,呼我小名,动使伏地受杖。尔反代彼揿我项背,按我手足,叱我勿转侧。尔无良否耶?越余余,我财产农饰剥削并尽,乃鬻我于西商。来相我时,我不肯出,又痛捶我,致我途穷自尽。尔无良否耶?我殁后,不与一柳棺,不与一纸钱,复褫我敝衣,仅存一裤,裹以芦席,葬丛冢。尔无良否耶?吾诉于神明,今来取尔,尔尚责人无良耶?’其声哀厉,僮仆并闻。南士惊怖瑟缩,莫措一词,遽嗷然仆地。余虑或牵涉,未晓即行。不知其后如何,谅无生理矣。因果分明,了然有据。但不知讲学家见之,又作何遁词耳。”

“译文”

我的舅舅实斋安先生说:“固执于古礼的人向来都说没有鬼。鬼我从来没有见到,但是鬼说话我倒是亲耳听到过。雍正壬子年间乡试,我回来住在白沟河。那里有三间屋子,我住在西面的那一间。开始有一个南方的读书人住在东面的那一间。”我和他互相打了个招呼,晚上买了酒在一起聊天。那个南方的读书人说:“我和一个朋友小时候就是朋友了,他们家非常穷,我也常常资助他一些钱财粮食。后来他到京师参加考试,正好我在一个有钱的人家里做一些文字性的工作,同情他一个人在外面漂泊,就邀请他和我住在一起。渐渐地,主人开始欣赏他。于是他开始收集我家的事情,暗地里造了许多谣言,把我从那里排挤出来占据了我的房子。现在我要到山东去寻找事情做,天下难道有这样没有良心的人吗?”我们正在为这件事叹息的时候,忽然听见窗户外面有呜呜的哭泣声,过了很久以后才说:“你还责怪人家没有良心吗?你家本来有妻子,你看见我在门前买花粉,就撒谎说你没有娶妻子,骗我的父母,入赘我们家。你还不是一样的没有良心吗?我父母得了重病先后去世了,我再没有别的亲戚,你占据了我们家的房子,接管了我家的财产,却很潦草地安排了我父母的丧事,就像死了一个奴婢一样。你还不是一样没有良心吗?你的妻子坐着运粮的船寻找到我们家,进门以后把你大骂一顿,打算把我从家里赶出去,后来知道这个家原来是我的,你靠我生活,于是暂且容忍我留下来。你花言巧语,把我降格为妾。我为了求安宁,吞下眼泪勉强答应了。你还不是一样没有良心吗?你的妻子既然霸占了我的房子,向我索取生活的费用,还把我像奴婢一样虐待使唤,叫我的小名,动不动就把我扑在地上打我。你还帮助她摁住我的脖子和背,按住我的手和脚,叱责我不许我转身。”你还不是一样没有良心吗?过了几年,我的财产衣服首饰都被你们剥削光了,你们就把我卖给一个西方的商人。商人来看我的相貌的时候,我不肯出来,你又狠狠地打我,使我走投无路之后上吊自杀。你还不是一样没有良心吗?我死了以后,你连一口像样的棺材都不给我,也不给我烧纸钱,还把我身上的衣服也剥掉了,只留下一条裤子,用一床芦席裹着我,把我埋葬在一堆坟墓丛,你还不是一样没有良心吗?我现在已经在神明那里告发了你,现在是来索你的命的,你还好意思责怪别人没有良心吗?她的声音非常哀怨凄厉,佣人们都听见了。那个南方的读书人吓得缩成一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大叫一声倒在地上。我担心会被牵扯进去,还没有天亮就走了。不知道那人后来怎么样。估计是不可能活着了。这件事的原因和结果都很清楚明白,并且有证据。只是不知道固执古礼的人见到,又会如何地为那人辩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