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中国古典文学荟萃(阅微草堂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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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滦阳续录(二)

“原文”

渭无神仙,或云遇之;谓有神仙,又不恒遇。刘向、葛洪、陶宏景以来,记神仙之书,不啻百家;所记神仙之名姓,不啻千人。然后世皆不复言及。后世所遇,又自有后世之神仙。岂保固精气,虽得久延,而究亦终归迁化耶?又神仙清净,方士幻化,本各自一途。诸书所记,凡幻化者皆曰神仙,殊为无别。有王媪者,房山人,家在深山。尝告先母张太夫人曰:山有道人,年约六七十,居一小庵,拾山果为粮,掬泉而饮,日夜击木鱼诵经,从未一至人家。有就其庵与语者,不甚酬答,馈遗亦不受。王媪之侄佣于外,一夕,归省母,过其庵前。道人大骇曰:“夜深虎出,尔安得行!须我送尔往。”乃琅琅击木鱼前道。未半里,果一虎突出。道人以身障之,虎自去,道人不别亦自去。后忽失所在。此或似仙欤?从叔梅庵公言:尝见有人使童子登三层明楼上(北方以覆瓦者为暗楼,上层作雉堞形以备御寇者为明楼),以手招之,翩然而下,一无所损。又以铜盂投溪中,呼之,徐徐自浮出。此皆方士禁制之术,非神仙也。舅氏张公健亭言:砖河农家,牧数牛于野,忽一时皆暴死。有道士过之,曰:“此非真死,为妖鬼所摄耳。急灌以吾药,使脏腑勿坏。吾为尔劾治,召其魂。”因延至家,禹步作法。约半刻,牛果皆蹶然起。留之饭,不顾而去。有知其事者曰:“此先以毒草置草中,后以药解之耳。不肯受谢,示不图财,为再来荧惑地也。吾在山东,见此人行此术矣。”此语一传,道士遂不复至。是方士之中,又有真伪,况神仙乎?

“译文”

如果说世上没有神仙,又有人说遇到过,如果说世上有,人又不能常常遇到。从刘向、葛洪、陶宏景开始,记述神仙的书,不少于一百家;上面所记载的神仙的姓名,也不下一千个人。但是后代的人都不再提起。后代的人所遇到的,又自然是有后代的神仙。难道说神仙虽然因为可以保有巩固他们的精气,使他们生命更加长久,但究竟到最终还是要演变同化吗?而神仙以清净为特征,方士以幻化为特征,本来各自有各自表现的方式途径。但是世间各种书所记载的,凡是幻化的把他们统统称作神仙,一点也没有区别。有一个姓王的老太婆,房山人,家住在深山里面,曾经告诉我去世的母亲张太夫人说:山里有一个道士,大概六七十岁的样子,住在一个小屋子里,饿了吃山里捡的果子,渴了就掬一捧山里的泉水,一天到晚敲着木鱼念经,从来没有到过别人家里。有人到他的屋子里去跟他说话,他也不怎么搭理人家,送他什么他也不要。王老太婆的侄子在外面做佣人,一天晚上回来看他的母亲,路过道士的屋子前面。道士很吃惊地说:“这么晚了,老虎已经出来了,你怎么走得了?一定要我送你才行。”于是当当当地敲着木鱼一路往前走,还没有走半里路,果然有一只老虎闯出来。道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她的侄子,老虎自己就走了,道士也不和他道声别就走了。他也许是神仙吧?我的表叔梅庵公说:曾经看见有人让一个小孩子登上三层高的明楼,(北方把屋顶盖了瓦的房子叫做暗楼,屋顶作成城墙形状的可以用来防备强盗的,叫做明楼。)然后用手招他下来,小孩子就这样飘下来了,浑身一点损伤也没有。有的人把铜盆扔到小溪里,喊它,铜盆慢慢自己就浮起来了。这都是方士们使用的禁制之术,不是神仙。我的舅舅张健亭先生说:砖河有一家农民,在野外放养了几头牛,突然一下子全都死了。有一个道士从这里经过,说:“它们不是真的死了,而是被妖魔鬼怪给摄过去了。你马上把我的药灌到它们的肚子里,让它们的五脏不要坏掉。我可以帮你治好它们,把它们的魂魄招回来。”于是这个农夫把他请到家里,道士迈着四方步做起法来,过了大概半个钟头,这些牛果然都从昏厥中醒过来了。农夫要留道士吃饭,道士看也不看就走了。有知道这种事情的人说:“他先是把毒草放到牛吃的草里面,然后又用药解毒。不肯接收农夫的感谢,表示他并不是为了财利,也是为了下次来就可以迷惑欺骗别人了。我在山东的时候,看见这个人用这个方法。”这话一传出去,道士再也没有来了。那么方士里面,也有真假的了,何况神仙呢?

“原文”

京都有富室子,形状拥肿,步履蹒跚,又不修边幅,垢腻恒满面。然好游狭斜,遇妇女必注视。一日独行,遇幼妇,风韵绝佳。时新雨泥泞,遽前调之曰:“路滑如是,嫂莫要扶持否?”幼妇正色曰:“尔勿愦愦,我是狐女,平生惟拜月炼形,从不作媚人采补事。尔自顾何物,乃敢作是言,行且祸尔。”遂掬沙屑洒其面。惊而却步,忽堕沟中,努力踊出,幼妇已不知所往矣。自是心恒惴惴,虑其为祟,亦竟无患。数日后,友人邀饮,有新出小妓侑酒。谛视,即前幼妇也。疑似惶惑,罔知所措,强试问之曰:“某日雨后,曾往东村乎?”妓漫应曰:“姊是日往东村视阿姨,吾未往也。姊与吾貌相似,公当相见耶?”语殊恍惚,竟莫决是怪是人,是一是二,乃托故逃席去。去后,妓述其事曰:“实憎其丑态,且惧行强暴,如诳以伪词,冀求解免。幸其自仆,遂匿于麦场积柴后。不虞其以为真也。”席中莫不绝倒。一客曰:“既入青楼,焉能择客?彼固能千金买笑者也,盍挈尔诣彼乎!”遂偕之同往,具述妓翁姑及夫名氏,其疑乃释(妓姊妹即所谓大杨、二杨者,当时名士多作《杨柳枝词》,皆借寓其姓也。)妓复谢以小时固识君,昨喜见怜,故答以戏谑,何期反致唐突,深为歉仄,敢抱衾枕以自赎。吐词娴雅,姿态横生。遂大为所惑,留连数夕。召其夫至,计月给夜合之资。狎昵经年,竟殒于消渴。先兄晴湖曰:“狐而入,则畏之,畏死也。人而狐,则非惟不畏,且不畏死,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行且祸汝,彼固先言。是子也死于妓,仍谓之死于狐可也。”

“译文”

我们郡有个有钱人家的儿子,长得肥胖臃肿,走路一摇一摆,而且他不注意自己的仪表,总是满脸污垢油腻。但是他却喜欢到小街曲巷的妓院里去。在路上看见妇女就一定盯着眼睛看。一天,他独自走在路上,碰见一个年青的妇人,风度气质都很不错。当时正好刚刚下过雨,路上比较泥泞,于是他就走到妇人跟前挑逗她:“路上这么滑,要不要我扶你一把?”年青的妇人严肃地说:“你不要糊涂,我是一只狐狸,一辈子只是拜月炼形,从来不作迷惑人采补阳气的事情。你自己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敢说这种话,你马上就有祸事降临。”抓起一把沙子扔到他的脸上。富家子吓了一跳,后退几步,忽然掉到沟里去了,等他费了半天功夫出来,那个年青的妇人已经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从此以后他的心里总是非常忧虑,担心狐狸会使什么方法害他,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也没有发生什么祸事。几天以后,有朋友邀请他去喝酒,有一个刚刚出来的妓女上来劝酒。他仔细一看,就是以前碰见的那个年青的妇女。他心里感到很疑惑,又有些惶恐,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勉强试探着问那个妓女:“某天下雨以后,你曾经去过东村吗?”妓女随意地回答他说:“我姐姐那天去东村看望阿姨,我没有去。我姐姐和我长得很像,你应该是见到她了吧?”她的言语模棱两可,富家子看不出她到底是妖怪还是人,与前日碰见的是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两个人,于是就借故有事离席而去。他走了以后,那个妓女就把那天的事情讲了一遍,说:“我实在是讨厌他那种丑陋的模样,而且害怕被他非礼,于是就用假话骗他,希望能够逃脱。幸好他自己摔倒了,我立刻就躲到麦场的柴堆后面去了。没想到他当了真。”吃饭的人听了,没有一个不大笑。一个客人说:“你既然做了妓女,还有选择客人的自由吗?他是花得起钱的人,我带你去见他吧!”于是领着她到了富家子家,妓女把自己的公婆和丈夫的名字都清清楚楚地告诉了他,这才打消了富家子的疑惑。(这一对妓女姐妹就是所谓的大杨,二杨,当时的名士都喜欢作《杨柳枝词》,都是借这个题目来指代她们的姓。)妓女又道歉说小时候就认识这个富家子,上次很高兴也被他赏识,所以开了个玩笑,没想到冲撞了对方,非常抱歉,希望通过自己的行动赎罪。她说话非常地高雅娴静,别有一番姿态。富家子于是被她完全迷住了,一连留了她好几个晚上。并且把她的丈夫叫来,按月付给他钱。两人好了一年多,后来富家子居然死于消渴之症。我的去世的哥哥说:“告诉他,是狐狸不是人,他就很害怕,怕死。然后再告诉他是人而不是狐狸,他就不害怕了,而且连死也不怕了,在这个问题上,人和狐狸都是一回事。她已经先说过,马上就要祸事降临了。所以这个富家子虽然是因为这个妓女而死,说他死于狐狸也是一样的。”

“原文”

疡医殷赞庵,自深州病家归,主人遣杨姓仆送之。杨素暴戾,众名之曰横(去声)虎,沿途寻衅,无一日不与人竞也。一日,昏夜至一村,旅舍皆满,乃投一寺。僧曰:“惟佛殿后空屋三楹。然有物为崇,不敢欺也。”杨怒曰:“何物敢崇杨横虎!正欲寻之耳。”促僧扫榻,共赞庵寝。赞庵心怯,近壁眠;横虎卧于外,明烛以待。人定后,果有声呜呜自外人,乃一丽妇也。渐逼近榻,杨突起拥抱之,即与接唇狎戏。妇忽现缢鬼形,恶状可畏。赞庵战栗,齿相击。杨徐笑曰:“汝貌虽可憎,下体当不异人,且一行乐耳。”左手揽其背,右手遽褪其裤,将按置榻上。鬼大号逃去,杨追呼之,竟不返矣。遂安寝至晓。临行,语寺僧曰:“此屋大有佳处,吾某日还,当再宿,勿留他客也。”赞庵尝以语沧州王友三曰:“世乃有逼奸缢鬼者,横虎之名,定非虚得。”

“译文”

善于治疗疮伤的医生殷赞庵,从深州病人的家里回来,病家的主人派他们家的佣人姓杨的送他。姓扬的佣人向来脾气暴躁蛮横,大家都叫他横虎,一路上老是找麻烦,没有一天不和别人吵架。一天黄昏他们来到一个村子,村里的旅舍都已经满了。他们就投宿到一个寺庙里。庙里的和尚说:“只有佛殿后面还有三间空屋子。但是有怪物作祟,我不敢骗你。”杨生气地说:“什么东西敢跟我杨横虎捣鬼!我正打算找他呢!”他催促和尚赶快打扫床榻,和殷赞庵一块睡下了。殷赞庵心里很害怕,挨着墙睡,横虎睡在外面,点着蜡烛等着。四周安静下来以后,果然听见有呜呜的声音从外面进来,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渐渐就要走到床边。杨突然坐起来抱住她,并和她亲吻嬉戏。那个妇人突然变成吊死鬼的样子,凶恶的样子十分可怕。段赞庵害怕得颤颤发抖,牙齿不停地打架。杨却神色自若地笑说:“你的样子虽然可怕,但是下面的身体应该是和人一样的,我暂且先行乐再说。”于是左手抱着鬼的背,右手就开始脱鬼的裤子,把鬼按倒在床上。鬼大叫着逃走了,杨追出去叫她,鬼居然再也不回来了。于是两个人一直睡到天亮也没有人再来打扰。临走的时候,杨对寺里的和尚说:“这个房子很有些好处,我过几天回来,还住在这里,不要留其他的客人。”殷赞庵曾经把这件事告诉沧州的王友三,说:“世上居然有强奸吊死鬼的,横虎的名字,不是白叫的。”

“原文”

乌鲁木齐农家多就水灌田,就田起屋,故不能比闾而居。往往有自筑数椽,四无邻舍,如杜工部诗所谓“一家村”者。且人无徭役,地无丈量,纳三十亩之税,即可坐耕数百亩之产。故深岩穷谷,此类尤多。有吉木萨军士入山行猎,望见一家,门户坚闭,而院中似有十余马,鞍辔悉具。度必玛哈沁所据,噪而围之。玛哈沁见势众,弃锅帐突围去。众惮其死斗,亦遂不追。入门,见骸骨狼藉,寂无一人,惟隐隐有泣声。寻视,见幼童约十三四,裸体悬窗棂上。解缚问之,曰:“玛哈沁四日前来,父兄与斗不胜,即一家并被缚。率一日牵二人至山溪洗濯,曳归,共脔割炙食,男妇七八人并尽矣。今日临行,洗濯我毕,将就食,中一人摇手止之。虽不解额鲁特语,观其指画,似欲支解为数段,各携于马上为粮。幸兵至,弃去,今得更生。”泣絮絮不止。悯其孤苦,引归营中,姑使执杂役。童子因言其家尚有物埋窖中。营弁使导往发掘,则银币衣物甚多。细询童子,乃知其父兄并劫盗。其行劫必于驿路近山处,嘹见一二车孤行,前后十里无援者,突起杀其人,即以车载尸入深山;至车不能通,则合手以巨斧碎之,与尸及补被并投于绝涧,惟以马驮货去。再至马不能通,则又投羁绁于绝涧,纵马任其所往,共负之由鸟道归,计去行劫处数百里矣。归而窖藏一两年,乃使人伪为商贩,绕道至辟展诸处卖于市,故多年无觉者。而不虞玛哈沁之灭其门也。童子以幼免连坐,后亦牧马坠崖死,遂无遗种。此事余在军幕所经理,以盗已死,遂置无论。由今思之,此盗踪迹诡秘,猝不易缉;乃有玛哈沁来,以报其惨杀之罪。玛哈沁食人无餍,乃留一童子,以明其召祸之由。此中似有神理,非偶然也。盗姓名久忘,惟童子坠崖时,所司牒报记名秋儿云。

“译文”

在乌鲁木齐,农村的住户大都在临近水源地方开垦粮田,然后利用附近的水进行浇灌,房子也盖在自己的粮田旁边。所以一般都不是和别家挨得很近的。杜甫的诗中说到“一家村”就是这种情况。这个地方的人不用担负徭役,土地也不用定期丈量,只需要向官府缴纳三十亩地的租税就可以耕种几百亩的田地。所以在深山老林偏僻的山谷中,耕种几百亩田地的农民特别多。有一些驻守在吉木萨的士兵到山里去打猎,看见一家人户,大门和窗户都紧闭着,但是院子里却好像有十几匹马,并且上面的鞍和辔都很齐备。猜测可能是被强盗占领了,于是大叫着围攻上去。强盗看见他们人多,于是就丢弃了锅灶和帐幕突围出去了。官兵怕他们以死相拼,所以也就没有再追赶。进了门以后,只见地上到处都是尸骨,寂静一片一个人也没有。只隐隐约约听见有哭泣的声音。于是到处找寻,发现有一个小孩大约十三、四岁,被光着身子吊在窗户的栏杆上。于是帮他松绑,问他事情的经过。小孩说:“强盗是四天前来的,我的父亲和兄弟打不过他们,所以全家都被绑起来。一般一天牵两个人到山里的小溪去洗干净,然后拖回来。被强盗杀了做烧烤吃。男人和妇女已经有七八个人都被吃完了。今天他们快要走了,把我洗干净以后,正要杀了我做食物吃,突然中间有一个人摇手示意停止。我虽然听不懂额鲁特语,但看他的手势,好像是要把我肢解了带上作为干粮。幸好你们把他们赶跑了,才救了我一命。”说完不停的哭泣。士兵们看他孤苦伶仃很可怜,就把他带回军营,暂且让他作些杂事。小孩告诉大家,他家的地窖中藏了不少东西。士兵们于是让他带路去挖,结果挖出许多钱币和衣物。大家仔细地询问男孩,才知道他的父亲和兄弟也是强盗。并且他们在抢劫的时候一般都在靠近山谷的驿路旁边,发现有一两辆孤单行驶的车辆,而前后十里又没有救援的人,就突然窜出来杀人。用车把尸体运到深山里面,一直到车子不能行驶的地方,就用大斧头把车砍碎,把尸体和包裹一起丢到山涧中,只让马驮着货物离开。再到连马也不能走的地方,又将马的鞍辔丢到深涧中,然后让马自己四散走去。自己背着货物从小道回来,这个地方已经离他们打劫的地方有几百里了。回来以后把抢劫的货物放在地窖里储藏一两年,再让人伪装成商人,绕道到辟展等地方的集市上去出售。因为事情做得很隐蔽,所以几十年来也没有人发觉。不料却碰到了另一伙强盗,遭了灭门之灾。小孩因为年纪小被官府免除了连坐的罪。后来出去放马跌在悬崖下摔死了,所以这家人全都死了。这件事是我在乌鲁木齐的军幕里亲身经历过的,因为强盗已经死了,所以最后不了了之。现在想来,这家强盗行踪非常隐密,如果要缉拿的话肯定不容易。不料另一伙强盗来,惩处了他们的杀人罪。那群强盗以人肉为食,却留下了一个小孩,是让我们知道事情的因果。这件事情似乎冥冥之中有神在伸张正义,并不是偶然发生的。强盗的姓名时间久了我已经忘了,只是记得小孩掉下悬崖的时候,官府的调查报告上记他的名字叫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