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中国古典文学荟萃(阅微草堂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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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槐西杂志(一)

“原文”

族叔行止言:有农家妇,与小姑并端丽。月夜纳凉,共睡檐下。突见赤发青面鬼,自牛栏后出,旋舞跳掷,若将搏噬。时男子皆外出守场圃,姑嫂悸不敢语。鬼一一攫搦强污之,方跃上短墙,忽嗷然失声,倒投于地。见其久不动,乃敢呼人。邻里趋视,则墙内一鬼,乃里中恶少某,已昏仆不知人事;墙外一鬼屹然立,则社公祠中土偶也。父老谓社公有灵,议至晓报赛。一少年哑然曰:“某甲恒五鼓出担粪,吾戏抱神祠鬼卒置路侧,使骇走,以博一笑;不虞遇此伪鬼,误为真鬼惊踣也。社公何灵哉!”中一叟曰:“某甲日日担粪,尔何他日不戏之而此日戏之也?戏之术亦多矣,尔何忽抱此土偶也?土偶何地不可置,尔何独置此家墙外也?此其间神实凭之,尔自不知耳。”乃共醵金以祀。其恶少为父母舁去,困卧数日,竟不复苏。

“译文”

我的族叔行止说:有一个农家的妇女,和她的小姑都长得很漂亮。月亮很好的晚上她们在屋外面纳凉,就睡在屋檐下。突然看见一个红头发的青面鬼从牛栏后出来,一边跳着舞一边跳到她们面前,像是要把她们吃了一样。这时男人都不在家出去守菜园去了,姑嫂两个人吓得话都不敢说,鬼一一抓住她们把她们强奸了,事情完了,鬼正要跳上短墙,忽然“嗷”地叫了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姑嫂见他许久都没有动弹,这才敢大声叫人。邻居听见跑来一看,原来墙内的鬼,是乡里的一个不良少年,已经昏倒不省人事了。墙外有一个鬼屹然站立着,居然是社公祠里的泥塑。大家都说这是社公显灵,商量着打算天亮以后举行一场祭祀活动答谢神灵。一个少年在一旁不禁笑了起来,说:“某甲经常五鼓的时候出来担粪,我和他开个玩笑把神祠里的鬼卒搬来放在路边,希望把他吓走,笑话笑话他。没想到碰见了这个假鬼,误以为这是个真鬼吓得掉在地上了。哪里是社公显灵!”其中有一个老头说:“某甲天天担粪,你为什么其他的时候不戏弄他而偏偏今天戏弄他?戏弄他的方式也有许多种,你为什么忽然想到要抱这个泥塑呢?泥塑什么地方不可以放,你偏偏把它放在这家的墙外?这其中实际上是神在起作用,你只是不知道而已。”于是大家凑了点钱祭祀社公。那个不良少年被他的父母扛回去,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竟然再也醒不过来了。

“原文”

同郡某孝廉未第时,落拓不羁,多来往青楼中。然倚门者视之,漠然也。惟一妓名椒树者(此妓佚其姓名,此里巷中戏谐之称也)独赏之,曰:“此君岂长贫贱者哉!”时邀之狎饮,且以夜合资供其读书。比应试,又为捐金治装,且为其家谋薪米。孝廉感之,握臂与盟曰:“吾倘得志,必纳汝。”椒树谢曰:“所以重君者,怪姊妹惟识富家儿;欲人知脂粉绮罗中,尚有巨眼人耳。至白头之约,则非所敢闻。妾性冶荡,必不能作良家妇;如已执箕帚,仍纵怀风月,君何以堪!如幽闭闺阁,如坐囹圄,妾又何以堪!与其始相欢合,终致仳离,何如各留不尽之情,作长相思哉!”后孝廉为县令,屡招之不赴。中年以后,车马日稀,终未尝一至其署,亦可云奇女子矣。使韩淮阴能知此意,乌有“鸟尽弓藏”之憾哉!

“译文”

我们郡有一个孝廉还没有中举的时候,穷困失意,放荡不羁,常常去妓院。但是妓院里的妓女都瞧不起他,不理睬他。只有一个叫椒树的妓女(这个妓女的名字已经不知道了,这是里巷中大家对她的戏称。)却独独很欣赏他,说:“这个人难道会总这么穷吗?”常常邀请他到家里作客喝酒,还用她挣的钱供他读书。等到他去赶考的时候,又拿出钱来给他置办行装,还资助他家日常的用度。孝廉对这一切都觉得很不可理解,握着她的手对她发誓说:“如果我真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扬名立业,我一定娶你。”椒树婉言拒绝他说:“我之所以这么看重你,是不喜欢姐妹们都只知道巴结有钱人的儿子,也要让人知道在我们这个行当中,还有独具慧眼的人。至于你打算娶我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我的性格放荡,一定不能做好人家的妻子,如果真的做了,却还是风流如旧,到那时候你该怎么办呢?如果让我老是呆在闺阁不出门,我就像蹲监狱一样,我又该如何是好呢?与其我们开始时感情浓厚,到后来却免不了分手,还不如各自都留有一份余情,以后还可以彼此长久地思念对方!”后来孝廉做了县令,多次叫她,她都不去。椒树中年以后,生意越来越少,但仍然一次都没有去过县衙。她也可以算是一个奇特的女子了,如果韩信能够明白这个道理,还会有“鸟尽弓藏”的遗憾吗?

“原文”

陈裕斋言:有僦居道观者,与一狐女狎,靡夕不至。忽数日不见,莫测何故。一夜,搴帘含笑入。问其旷隔之由。曰:“观中新来一道士,众目曰仙。虑其或有神术,姑暂避之。今夜化形为小鼠,自壁隙潜窥,直大言欺世者耳。故复来也。”问:“何以知其无道力?”曰:“伪仙伪佛,技止二端:其一故为静默,使人不测;其一故为颠狂,使人疑其有所托。然真静默者,必淳穆安恬,凡矜持者伪也。真托于颠狂者,必游行自在,凡张惶者伪也。此如君辈文士,故为名高,或迂僻冷峭,使人疑为狷;或纵酒骂座,使人疑为狂,同一术耳。此道士张惶甚矣,足知其无能为也。”时共饮钱稼轩先生家,先生曰:“此狐眼光如镜,然词锋太利,未免不留馀地矣。”

“译文”

陈裕斋说:有一个租住在道观的人,和一个狐狸相好,狐狸没有一天不来和他相会。忽然有一次连着有好几天都没有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一天晚上,狐狸突然掀起帘子带着笑容走进来。那人问她为什么这些天没有来。狐狸说:“道观中刚刚来了一个道士,大家都说他是神仙。我担心他也许有什么高明的法术,所以暂且躲避一下。今天晚上我变成一只老鼠,在墙壁的缝隙里偷看,原来他只是一个说大话欺骗世人的人,所以我今天晚上又来了。”那人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本事呢?”狐狸说:“假的仙人假的佛,他的骗术只有两种,其一就是故示沉默,不说话,让人没办法预料。另一种是故意表现得疯疯癫癫的,让人怀疑有什么东西附在他的身上。然而真正安静沉默的人,一定是非常纯正平和安详的,凡是故意装出来的,一定是假的。真的附身的疯癫的人,一定是自由自在地走动,凡是到处看的入一定是假的。就像你们这些文人,故意为了求得高名,要么迂腐孤僻傲慢无礼,让人怀疑他很耿直、刚烈,要么故意肆意喝酒胡乱骂人,让人怀疑他很狂妄,是用的同样的方法。这个道士十分紧张,东张西望,所以我知道他没有什么本事。”当时我们在钱稼轩先生家喝酒,钱先生说:“这个狐狸的眼光像镜子一样明晰,就是说话太刻薄了,未免没有给人留有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