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也死了?张也的确死了!
周念极想跑到大唐戏班主老龙哥跟前怒声喝问:“张也为什么会死,是不是你杀的?”
当然了,这等声张正义的气概想一想也就罢了,何人敢腰板挺直了立在那个满脸横肉,一身肥膘肉的老龙哥面前大声说话呢,单是那张脸上那条自左额斜至右下颚的长长刀疤便足以让人望而生畏,更兼老龙头每次吃酒大汗淋漓,豆大的汗珠子一浸润,这刀疤就泛起血幽幽的红光来,瘆人无比。
老龙头不知何名何姓,五十开外,为人尖酸刻薄、阴毒狠辣,尤其是对戏班子里类似于张也和周念这种十来岁的孤儿,稍有不顺他心意者必定暴揍、罚跪、饿三天,其洋洋自得称之为‘训人三部曲’。
大唐戏班在东北地界上横行了20来年,据说草创阶段,老龙头凭着一把从野地里捡来的缺口柴刀靠着骨子里的阴毒和狠辣劲愣是打掉了一个又一个的竞争对手,生生把大唐戏班的戏旗插满了东北三省的大小戏院和富家庭院,压轴戏目《秦王破阵乐》更是让东北的老少爷们们赞不绝口。
今天,是张也死后的第七日,周念在上戏前,忍着心中的悲戚,趁人不注意,悄悄往戏服里塞了一沓火纸,准备自己的戏份结束后,往张也投河处——桃花潭,为自己的好搭档、好兄弟送俩钱花。
桃花潭就位于今日点戏的主家张老板的庄园里头,距离主家庭院四五里外的一大片桃林里,此时正是春暖乍寒之际,也是桃花开得最艳的时候。记得七日前,周念还和张也肩搂着肩结伴前往桃林去赏看桃花,二人并肩坐于桃林深处的一汪清澈无比,却见不到底的潭水边。
张也横躺在地,把玩着刚刚折下来的一支桃花,对着天空画圈圈,闭眼呼吸,无比陶醉道:“周念,以后我要是也有这么一大处庄园、这么一片桃林多好,那时候,我就天天搬来一桌山珍海味,咱兄弟俩就来个桃林煮酒论英雄,你说可好?”话毕,‘咯咯’的笑了起来。
周念望着眉清目秀的张也,挨着他也躺了下去,笑道:“当然好了,真到那时候呀,咱们再找来一大堆漂亮的小丫头伺候着,也学一学红楼里头的宝玉,尽情的乐上一乐!”
“好!你是宝玉,我便是秦钟了!”张也兴奋的一跃而起,把手中的桃花用力的抛向了深潭处。
“你不能当秦钟,秦钟早夭,不好!”周念看着潭面上被桃枝荡起的圈圈波纹,皱眉说道。
几滴泪珠儿竟自落了下来,张也这辈子可再也见不到了,早知我不说当宝玉了,你也不是秦钟,你便不会早死了,想到此,周念心中宛如刀割一般疼痛。
“周念呢,上戏了,上戏了,呆愣在那里做啥呢?”一连串愤怒的吆喝声把周念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周念晓得是老龙头的三徒弟张三虎的声音,赶紧站起了身,一回身,正好一头撞到了张三虎硬硬的胸膛上。
“啪!”的一声,张三虎狠狠的甩了一个耳光过来,直打的周念双耳轰鸣,头晕目眩,一个趔趋,差点摔倒在地。
“小王八羔子,一脸的尿水,哭谁呢?知道今个上的什么戏吗?祝寿大戏,张老板老娘八十大寿,喜庆还来不及呢,你皱巴着丧脸给谁瞧呢?我可告诉你,张老板和师傅是拜把子弟兄,且不论私交要卖力,单是今个庄上的客人,都是这个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咱们的压轴大戏《秦王》还指着那帮子人做宣传呢,你可给虎爷卖力的演,要是演砸了,师傅剥你的皮,我抽你的筋,明白吗?”
张三虎的一通恶语警告,要是搁在往日,周念一定会吓得身子簌簌发抖,可是今个,周念竟如木头一般,并无半点恐惧,他忍着心中的悲愤和委屈,拭去脸上的泪痕,耷拉着脑袋“恭敬”道:“虎哥,我记下了,我补个妆,这就过去!”
“嗒!”张三虎得意得用舌尖打了一个响亮的响音,反背着双手大摇大摆的朝前院走去。
周念转身跑到梳妆台处,拿着香饼沾了点粉底,对着镜子补了补哭花的双颊,就在这时,前院戏台一声高喊“秦王李世民到!”轮到他的戏了,周念连忙理了理戏服,摆正了身子,朝戏台走去。
戏台搭建在张老板偌大庭院的正中央处,庭院的四周是双层雕花阁楼,把戏台团团围在中间。阁楼装饰的金碧辉煌,看客们密密麻麻的堆坐在里头,悠闲地品着香茗,磕着瓜子花生,吵吵闹闹的评判着各个角的优劣,偶尔叫好声传来,此起彼伏,响彻云霄,只震得庭院里一棵茂密梧桐树上不时扑哧扑哧飞出来几只受惊的鸟儿。
周念掀开布帘,立在了戏台的西北角处,一眼便瞥见了二楼正对戏台处的老龙头。他此时正笑容可掬的附身贴耳对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婆说着什么,老太婆拄着乌黑发亮的手杖,端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戏台不住的点头微笑,身旁一个桃形的桌子上堆满了奇珍佳肴。
那大概就是张老板八十岁的老娘了,周念细细打量着那老太婆的模样,看不出一丝慈祥可亲之态,虽笑着,却现出一脸的阴鹜来。张老板紧挨着她,把削了皮的雪梨递到她面前,她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张老板笑了笑便递给了老龙头。
周念出演的是为李世民的托剑的小厮,李世民由老龙头的大徒弟王大象出演。就这当口,一阵紧凑、催人奋进的乐声响起,“李世民”右手握剑,一身雪白戎装,英姿飒爽,昂首挺胸,迈着孔武有力的步子,骄傲的出现在戏台之上,“李世民”目光炯炯的环视看台一周,此时,阁楼里的看客们早已站起身来,尖叫声呐喊声响成一片,一代英主现身于前,何人敢不拜服。
“李世民”把右手的宝剑突然高高托在空中,怒瞪双眼,厉声高喝:“带窦建德!”
只见两个军士拖着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囚徒”出现在戏台上,这囚徒自然就是“李世民”口中的“窦建德”了。
“窦建德”噗通一声跪倒在“李世民”身前,哀求道:“秦王饶命!”
“李世民”缓缓的放下的手中的宝剑,然后平托在手,周念赶紧走上前,弓着身子,低着脑袋,双手平托着,恭恭敬敬的接过了“秦王”递来的宝剑。
待周念接剑退到一旁时,一个和他同样打扮的小厮搬着一个雕龙木椅走到了戏台上,毕恭毕敬的放到“李世民”的身边,放置妥当后,便转身退到周念身旁,两人并排而立。
放椅子的小厮本当是张也出演,自己这几天一直悲戚哀鸣,竟然忘记了这出戏还有张也的角。物是人非,昔日二人亲密排练场景,又历历在目,周念心中哀叹许久,仔细打量了一下身旁的新“小厮”,大概是化了戏妆的缘故,粗看一番,眉眼处竟和张也一般相似。
周念神情一阵恍惚,定了定神,再看时,却怎么也不像了,单是张也的清秀,面前的这个“小厮”就万分不及。
“窦建德,我自来东都讨伐王世充,与你何干,你领兵来助,偏要与我厮杀,今日光景,你是逆天背主,实为可诛,来人,拿我的宝剑!”
周念此时的思绪突然间又飞到了那片桃林里:临潭一张方桌,桌上美酒佳肴,围满了一群白衣少女,翩翩起舞。张也含笑夺过一个女孩手中的酒壶,亲自为周念斟上了满满一杯琥珀美酒、、、、。
“拿我的宝剑来!”“李世民”恶声怒吼,竟变了斯文腔调,成了王大象往日粗口训斥的嗓音。
周念的思绪被这声恶吼拉回到了戏台上,他定睛看时,只见“李世民”正怒瞪着铜铃般的双眼瞅着自己,那模样像足了要吃人的野兽。
周念猛的打了一个机灵,回过了神,连忙应道:“是,是!”然后低头弯腰,平托着宝剑,亦步亦趋,缓步上前。
“跐溜”一声,周念没有控制好步子,右脚一不小心踩到了几乎贴地的戏袍,并不结实的戏袍一下子给撕裂开来,就这样两下里一错力,周念的身子竟直接摔倒在“李世民”的跟前,手中的宝剑也跟着咣当一声飞出了老远。剑身顺势滑到了空地上,独留一把孤零零的剑鞘落在戏台上。
“哄!”的一声,阁楼里的看客们哄堂大笑,夹杂着一阵一阵的叫好声、口哨声,拍手声。突然,一块吃了半个的苹果从阁楼里“嗖”的一下飞了出来,十分准头,结结实实的砸在了王大象的脸上。
王大象的额头上现出一片带着点点苹果碎末的湿痕,这自然又引来众人一阵大笑。正不知所措的王大像回过神来,瞥了一眼正对戏台处的老龙头。老龙头脸色阴晴不定,右手来回转动着左手大拇指上的玉环,直勾勾的眼睛狠狠得盯着兀自匍匐在地上的周念。再看张老板和他老娘时,张老板脸色苍白,已然怒气冲天,正扶着颤颤巍巍的老娘站了起来,老太婆咂巴着嘴,咬着牙,似是在怒声诅咒着什么。
“妈拉个巴子!”王大象咬紧了牙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周念身旁,弯腰一把抓起他腰上的束带,用力一扯,然后向后猛的一抛,周念瘦小的身子便飞奔了出去,接着,只听咣当一声闷响,周念顺着支撑戏棚的钢柱子滑了下来。
“哎呦!”一声痛苦的尖叫,瞬间压倒了阁楼里乱哄哄的笑骂声,此时,整个庭院,死一般的沉寂,周念蜷缩在地上,来回痛苦的扭动着、哀嚎着,脸色如死人一般苍白。
而此时,阁楼里的人们并没有把同情的目光施舍给周念,而是目瞪口呆的望着漫天飞舞的火纸。
王大象抓起周念向后猛抛的时候,周念怀里放着的准备烧给张也的火纸竟给带了出来,自己身子飘空的那一刻,火纸哗啦哗的散落开来。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刮起,轻盈的火纸借势飘飞的更远了,其中一张,竟然慢悠悠的飘落在了张老板老娘的桃形寿桌上,正好盖住了桌子正中央那盘鲜红肥大的蜜桃。
“杀了他!”瓮声瓮气、嘶声歇底的怒吼声突然自阁楼传出,让所有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冷颤。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这地狱般的喊叫声发自于今天的八十寿星。老太婆挣开了儿子的搀扶,左手扶着栏杆,右手擎着乌黑的手杖恶狠狠的指着戏台上的周念,大口的喘着粗气,“杀了他!”,又是一声嘶吼,老太婆似乎凝聚了这八十年来所有的怨恨和愤怒,此刻全部从嘴里吐了出来。
“啪!”的一下,乌黑的手杖落到了地上,老太婆“咳咳”两声,身子一个后仰,径自倒了下去,张老板和老龙头同时上前托住,扶着她坐到了椅子上。
阁楼里的人齐声啊!了一声,惊讶自然多余关切,围在老太婆身旁的仆人和丫鬟慌得“佛爷”“祖宗”的一连串瞎叫。
“都******愣着干什么,大夫!赶紧叫大夫!”张老板冲身后的仆人迭声骂道。
“大象、三虎!”老龙头抽开了身子,隔着栏杆,指着躺在地上的周念,冲着戏台下的大徒弟和三徒弟厉声吩咐道:“把这兔崽子给我绑了,先吊到后院里。”
王大象和张三虎应了一声,二人一般狰狞的笑,同时向周念走去。
周念此时兀自痛的泪眼婆娑,意识不清,他看着渐渐逼近的两个模糊身影,无助的摆着手,喃喃道:“火纸、、火纸、、是给张也的!”
“给你祖宗也不行了,小王八羔子,你可死定了!”似乎是王大象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砰!”的一记重拳砸在自己的脑袋上,周念只感到一阵天昏地暗,就此瘫软在地,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