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最后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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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不守信约

咸阳缇骑四出,“徐福弑君”的消息如同飞火流星传遍天下,但是“妖人徐福”没有捉拿归案,而是畏罪潜逃、不知所踪。画着“徐福”头像的通缉令贴遍四方,少年赶到张贴布告的栏杆下,看到通缉令上那张魂牵梦绕的脸,少年脸色变得煞白、突然感到喉咙里一阵铁腥味。他转身疾走,直到巷子深处这才“哇”地吐出一口淤血——刚才他怕布告边上的秦军士兵起疑,硬生生将一口鲜血憋在喉咙里。

“等我从咸阳回来,就来找你。”

少蛇女的话犹在耳畔,少年找了个酒肆要了一罐酒,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倒卧在街头,一个屠夫的儿子看到他醉倒在地,想起平时敌不过他的剑术,此时不出气更待何时?于是从少年头顶跨过,到处宣扬:“他从我胯下钻过去了!”

“等我从咸阳回来,就来找你。”

少年从烂醉如泥中醒来,往事一幕幕不受控制的浮现心头,他一路狂奔上少蛇女隐居的山岭,感到胸膛几乎爆炸。

少年一振白衣,提起长剑跃上山顶,其时斜阳已坠、薄暮冥冥,大山之中虎啸猿啼、松涛呜咽,少年双手一分、将半截长剑掣出鲨鱼皮剑鞘,剑刃出鞘、映照月光,长剑竟似有灵性一般鸣叫起来。少年恨意难平、攥紧剑身,像一匹受伤的狼仰天长啸:“师父,你怎地不守信约!?”远山将回声推送出去,只听得一阵阵“不守信约”、“不守信约”在林中回荡。

少年突然感到手上一阵剧痛,原来刚才左手无意识地攥住剑刃、割裂了手掌。他恍然不见,任凭指间汩汩流血,不知不觉间剑刃吸饱了血。他茫然四顾,看到一棵大柏树傲然矗立于山顶,掣出长剑削去好大一片树皮,用剑尖在光滑的树身上写道:

心在咸阳身在吴,飘零江湖漫嗟吁。他日若逐凌云志,敢笑始皇非丈夫!

这四行诗写得剑拔弩张、义愤淋漓,字形繁复之处如山崖上巨石悬空,又是凝重、又是险峻;字形简拔之处如高天流云,又是湍急、又是清逸,二十八个字竟然隐隐透出呴啫宿将一般清刚峭拔、纵横捭阖的气势,他的鲜血顺着剑刃渗透进树身,给银钩铁画蒙上一层妖异的红晕。

发泄完了,少年心中一片空洞,他感到身心俱疲、颓然倒地,喃喃的说:“师父,究竟你去了哪里?……”

少年不知不觉睡去,当他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他是被一只狼獾咬醒的,早起觅食的狼獾被血腥味吸引,试探着****他手上的伤口,看看没有动静,一张口向他手腕咬去。少年手腕吃痛、心中火起、顺手一剑刺去,削去它半片耳朵。

少年一睁眼看到那只黑灰色的狼獾狼狈遁去,不禁失笑道:“少年啊少年,现在畜生都敢欺辱你了!”

他收起长剑入鞘,找回行囊,背起长剑下山,想回故乡淮阴。其时秦始皇刚死、天下动荡不安,无人敢收留异乡人,少年虽然满腹智计,但是很不会照顾自己。时值隆冬,昼短夜长,寒冷如同跗骨之蛆、咬啮皮肉,少年一路上说不尽晓行夜宿、饥餐渴饮,径向江苏淮阴奔去。少蛇女送他的一袭白衣一直穿在身上,一路上风尘乱舞,白衣成了灰衣,后来污渍道道、蒙尘似烟,看不出本来颜色。不知不觉过去十天,这一夜幕天席地、露宿野外,未及拂晓就昏昏而醒,动一动浑身骨骼酸痛,他摸一摸额头,感觉烫的像火炭。

少年突然想起少蛇女曾说起过,野外食腐动物牙齿口腔极脏,很多肉眼不可见的小东西叫“细菌”,十天前被狼獾咬过,多半是伤口感染了。他抬起手看自己的手腕,只见手腕肿胀起半寸、伤口处呈黑紫色,他暗自冷笑——自己壮志未酬,竟然不明不白死于畜生之口。索性提起长剑,将手掌在剑刃上一划,黑血自伤口处汩汩流出,少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昏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少年醒来之时,感到额头上凉凉的似有一物,抬手去摸时,发现是一叠浸透了凉水的手巾;看手掌时,发现伤口细致地包扎过了。他望向周围,看到自己躺在一张极为简陋的床上,背囊放在枕边、长剑斜倚床头,斗室里除了一口锅灶,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少年正讶异自己身在何方,只听“吱呀”一声,有人推开柴扉进屋了。

那人身形佝偻、头巾下露出白发,脸上尽是皱纹,但是步履并不蹒跚,竟是一个消瘦的老妪。老妪挎着一个柳条编的大篮子进来,褐色篮子里一根斑驳的棒槌、一个破耳瓦罐,和篮子一样简陋。

老妪看他醒了,探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满意地说:“总算退烧了。”

额头上满是手指粗糙的触感,少年看她手上满是冻疮、皴裂,大半条衣袖和围裙上都是水渍、几乎冻出霜花,少年推断老妇人是以替人洗衣服为生。老妪从篮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瓦罐、掀开缺了口的盖子,里面暖暖的香气扑面而来,赫然是一罐野菜粥。

少年饿了一整天,加上病刚好、胃口大开,连嚼带灌、稀里呼噜将一罐野菜粥吃个底朝天,这才想起老妪还没吃,羞赧地不敢去看老妪。老妪倒是不以为意,从篮子底部找出一块黑黝黝的窝头啃起来。少年看到老妪和自己素不相识,数九寒天去河边洗了一天衣服,将挣来的唯一一罐热粥给自己吃了,鼻腔一阵酸楚、潸然泪下道:“阿嬷,等我以后争得了前程,一定要报答您老人家的恩情!”

老妇人闻听此言怫然不悦:“小伙子,此言差矣!我看你冻饿交加病倒在路上,岂能置若罔闻?难道是贪图将来你报答我吗!?”

少年闻言如同五雷轰顶,挣扎着下床一拜,慨然说道:“阿嬷教训的是,受教了!”

老妇人受他一拜,望着窗外泪眼泫然:“你一个大小伙子不聋不哑、不痴不癫,不去想着怎么安身立命、建功立业……我家蒙毅若是还在,也有你这么大了……”

少年听到“蒙毅”这个名字,身子一震,他脑中如同奔雷闪电、瞬间明白了老妇人背后的故事,再抬头时,已是泪眼滂沱。

老妪慢慢从床边站起来,像一柄覆土蒙尘、但是比黄金还要坚韧的青铜匕首,她从少年的目光中明白了这个年轻人已经读懂了她背后的故事,语气尽量平淡的说:“已经都过去了。”

少年脑海中飞快地掠过秦国将门蒙氏的谱系:自蒙骜从齐国投奔秦国、蒙氏崛起于秦国的行伍之中;蒙武在函谷关力克五国联军,晋职为执掌军事的将军;到第三代的蒙恬,蒙氏和王翦背后的王氏分庭抗礼,几乎垄断了秦国的军事高级将领职位,唯有蒙恬官拜“国尉”,成为秦始皇的左膀右臂,最近和公子扶苏一起被陷害。

而最先被拿来当做导火索的,就是蒙毅……蒙毅如果不被赵高害死,很有可能是下一任家主。老妇人如何从咸阳逃到这里,想必是一段极为曲折艰难的故事。

三世效忠,一朝灭族,将门世家尘归尘、土归土,空留未亡人。

老妇人将目光转向少年,悠悠说道:“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但是,崩了刃的宝剑,依然是宝剑。孩子,你志向非俗,岂能不以国士待之?”

少年试着询问“徐福”在咸阳城的消息,老妇人叹气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满朝皆是辅佐大王灭掉六国的能人,岂能如此轻易让一个方士上达天听?李斯和赵高有不臣之心久矣……”

少年又将息一天,病刚好就坚持上路,他不敢回头,一旦侧首看到老妇人的影子,眼睛就会模糊。

老妇人目送少年,就像母亲送别出征戍边的儿子,直到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