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五味人生:杨宪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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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打油心声

杨宪益主要职业是翻译,翻译一般只能传达原著原意,无法传达一己心声;另外写的一些散篇,则多是在历史的长河里掬几朵浪花,也往往不大适合故事新说,连找个借古喻今的机会也不容易有。

欲浇心中块垒,最好还是借助酒杯;要直抒胸臆,当然最好还是诗啦!杨宪益一生淡泊名利,淡泊物欲,只有烟瘾酒瘾,没有官瘾钱瘾,却并不是个一切皆不往心里去、什么都看淡的人。在他的诗中,读者会不难发现他的血是热的,心肠是热的。他关心国家,针砭社会弊端,臧否当下人物,伤时悲世,对底层百姓充满同情。

1982年深秋,杨宪益去西安参加外国文学学会理事会,此次会议主题是外国黄色及黑色幽默文学,因有诗曰:“纸上谈兵年复年,未能实践只空言。而今书肆多奸盗,高论原来不值钱。”短短四句,语义复讽:前两句是自嘲与会者的议论是“纸上谈兵”的空谈;第三句是针对当时图书市场的状况;第四句则又嘲讽与会者,“空言”既于事无补,自然“不值钱”,同时又讽刺了视高雅、学术为不值钱的“钱眼儿”。

流行歌曰:“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迹般聚起座座金山……”之后另一个老人应朋友之邀来到深圳转了一个圈,在人们赞叹特区模式发展经济、深圳速度建高楼的时候,他并不因朋友盛情,天天举杯望大厦,或根本就是天天在大厦里举杯,就如坐春风,如凌绝顶;也不因为自己属于文化精英,就目光只关注争先恐后要把青天刺破的楼尖尖,他把目光往下,再往下,看到的是大楼遮住阳光后留在地上的阴影,关心的是普通人的生活:“五粮液够五天喝,百丈楼高百姓穷。”他就是杨宪益。

1990年杨宪益到青海视察,地主把他们奉若上宾,殷勤招待。面对美味佳肴,杨宪益却忽然想起远方没有饭吃的以及饿死的人来了:“驼掌殊珍供老饕,无鳞鱼伴嫩羊羔。主人盛意情难却,忽忆江南有饿殍。”

神州大地一度风靡特异功能,深圳并不因先走出思想禁锢就“概能外”。杨宪益大概是参加了一场气功报告会,诗中便有:“剧怜满座无双士,治国空谈特异功。”对开“求实”风气之先的深圳的这种最不讲实际的现象大不以为然。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后,全民皆商的风气愈演愈烈,杨宪益摹之为“大街小巷炒银圆”。随又用自嘲的方式挖苦经营活动中的不择手段:“没有靠山难下海,行将就火快升天。玉楼正缺承包匠,早去能拿回扣钱。”

“下海”原指戏曲票友正式入行,或指良女从妓。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却忽然成为经商的代称了。而人人下海,一切向钱看,各个单位也争相经营成风,一时乱象丛生,丑态迭出,对这些,杨宪益那个时期的诗中多有反映,比如《赴宴》:“满堂粉黛窄旗袍,侍酒殷勤步步娇。送出外宾齐下跪,再伸素手要红包。”散句还有“社会而今只要钱”“旅游只管赚洋钱”“邮局兼销热带鱼”等。

虽然下海者众,但大多数人都白忙乎了,渐渐大伙发现,轻易捞到大鱼的总是高官的妻子儿女——这个特殊群体不得经商的铁丝网不知何时被冲破了,一时民怨鼎沸。而当整治风来,这帮人也总是毫毛无损、安然无恙。杨宪益所作的《银行》,即有所指:“惊闻今日整银行,兔死狐奔亦可伤。自古有权方有势,从来擒贼不擒王。贪财终作丧家犬,获利甘当替罪羊。恨不生为太子党,早携巨款去留洋。”

另一首《有感》中,也有类似意思的句子:“总是自家妻女事,雷声虽猛早收关。”批官更激烈的句子还有“官蝗吃尽民膏血,反道人民素质孬。”

当物欲横流,新闻出版界并非真空之地,当然免不了受污染。杨宪益在文化圈内,对这一块地自然更了解,更有体会,更有感触,遇见丑怪之事也更愤慨。他眼见在利益驱动之下,原本与买卖没有直接关系的、不该与买卖有直接关系的,也都变成可以换钱的了,比如新闻报道,十分看不惯,于是有了《有偿新闻》:

“报刊原本是宣传,只要宣传便要钱。凑趣文章皆上品,发财企业尽高贤。旧人难比新人贵,真货何如假货廉。首版保留歌盛世,主编得此保平安。”

出版社每年出书都有额度,每本书都有一个书号,这些都由新闻出版署控制。没有书号的出版物被列为非法出版物,自费出书的人为使书籍合法化就需要书号,而一些出版社不能保证自己出书能赚钱,于是书号成了商品。而买卖书号出版的图书,常因出版部门疏于管理和审查,出现质量低劣、内容不好等情况。

杨宪益对此当然深恶痛绝,他的《卖书号》一诗里,就有这样的句子:“出版繁荣印刷忙,秘闻艳史色琳琅……干部无聊卖书号,官僚只管盖图章。”

杨宪益不仅是个爱书人、读书人,他还是个写书人,又因为职业的缘故,对作家、作品颇为注意,看不惯的就要说。北京作家王朔曾一纸风行,他的小说语言多戏谑与反讽,从权威到精英都加以嘲讽,他还故意以恶毒糟践自己的方式,来叫别人无话可说,典型的句式有“千万别把我当人”“我是流氓我怕谁”等。王朔剖析国人虚伪、僵化、愚蠢,刻骨入木,对于社会有振聋发聩之功。但可能是因为对立面太过强大,他采取了痞子的姿态与精神来对抗,这又使许多并不是他对立面的人感到不习惯、不喜欢。

杨宪益在一首无题诗中提到王朔,没有多讲,只一句“痞儿走运悲王朔”,却也表明了他是不欣赏王朔的。从这点也可看出,杨宪益的思想观念毕竟还是正统的。

对于陕西作家贾平凹,杨宪益就更不客气了。贾平凹所著小说《废都》出版,因内容多有性描写,他又仿《金瓶梅》《肉蒲团》等洁本,不时以“此处删去××字”来代,仿佛故意吊人胃口,社会争议也很激烈。杨宪益因此《有感》:“忽见书摊炒《废都》,贾生才调古今无。人心不足蛇吞象,财欲难填鬼画符。猛发新闻壮声势,自删辞句弄玄虚。何如文字全除净,改绘春宫秘戏图。”对于贾平凹的《废都》,杨宪益不止一诗揶揄。当时还有一部小说《骚土》,与《废都》一同被称为当代《金瓶梅》,杨宪益于是有诗《作家》:“作家闹得一团糟,你炒废都我炒骚。”

杨宪益批判社会,或斥或讽人和事,固然是出于他的社会责任感、正义感,出于一个传统知识分子嫉恶向善、抑强悲弱的良心,但也不必否认,他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尤其是前期的“挥斥方遒”,是与他当时的遭遇及其心情相关的。

曾有一位杨家的常客,与杨宪益交往了多年,了解不可谓不深,他说杨宪益“从不发怒或者流泪,脾气好得不行,不那么冲动”。可是杨宪益却在1989年冲动了一回,虽然至死不悔,但不可避免的,心境倾斜了。他本是不乏血性的人,以至于都有点愤青了。加上祸不单行,夫人身体每况愈下,愤中于是又加了悲。诗中不时出现这样的句子:“母老妻衰畏远行,劫灰飞尽古今平……是非论定他年事,臣脑如何早似冰。”“迁居赴港两蹉跎,缺乏人情可奈何。家有仙妻常卧病,身无神术起沉疴。”悲凉的心情显而易见。

当时电视里正播放香港电视剧《家有仙妻》,又戴乃迭是西方人,古人认为神仙在西天,杨宪益遂有此代指。迁居之事是指从百万庄迁到友谊宾馆专家公寓与小女儿同住,可友谊宾馆的建筑与环境却又样样令他不快:“假山假水假洋房,越学摩登越外行。西式草坪常不剪,东瀛地毯垢堪藏。”1994年春节,电视上播出的晚会节目也令他作呕:“迎春晚会最无聊,播来播去说教条。粉黛满堂穷作态,龇牙咧嘴弄风骚。”这些当然已经多为牢骚了,可见他当时的心情。

杨宪益一生主业语言文字,对语言文字自然比一般人更敏感,对语言文字的纯洁性与严谨也更看重和维护。当社会转型、风气转变,人们在拼命追求时尚与新奇的时候,语言文字就成了重灾区,扭曲、变异、胡乱套用,杨宪益对这种完全不守规矩的做法十分反感,他曾写了《感语言之洋化》一诗加以讽刺:“语效鲜卑竟入迷,世衰何怪变华夷。卡拉欧咳穷装蒜,品特扎啤乱扯皮。气死无非洋豆腐,屁渣算个啥东西。手提BP多潇洒,摆摆一声便打的。”

洋泾浜英语的特点是念音译,杨宪益也就以音译,且借助汉语一音多字的特点,故意以怪异无厘头、难看难听的字眼来表现,比如以“屁渣”代通译的“比萨”(饼),显出了汉语胡乱洋化的荒诞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