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五味人生:杨宪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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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忍见病妻撒手去

文革结束后,曾有人建议戴乃迭,希望她把儿子的事写出来,说拿到海外去出版,书一定会畅销,戴乃迭一口拒绝。

杨宪益夫妇生活经历十分丰富,婚姻与众不同,他也认为自己的人生故事充满传奇性,有如一本流浪汉小说。他俩一生从事文字工作,也比较容易生出写自传的念头。加上不断有朋友对此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也可会对他俩动笔产生动力。

戴乃迭去世后,杨宪益整理她的遗物时,在抽屉里找到一份亡妻生前用英文写的自传,题为“我觉得我有两个祖国”,未写完,写到抗战胜利后,他们回到南京为止。没有写完的原因,杨宪益的小妹认为是身体不好了,而杨宪益却不这么看。

2002年3月,《我觉得我有两个祖国》在《中国妇女》英文版杂志上首发,随后,该文被译为中文后,又在《文汇读书周报》以三个整版发表,引起社会反响。有心人便建议杨宪益把妻子的自传续完成书,杨宪益当时非常同意,他向具体操办此事的小妹说,他来写续,他来写序。

可是杨宪益最后交稿的,不是他当初承诺的续写戴乃迭后五十年的生平,而只是一篇区区三千五百字短文的“记乃迭生前二三事”。行文也不见通常悼亡文字的锥心泣血、悲切恸怀,看起来似乎远不如那一首诗《悼乃迭》感人至深。在文章的结尾处是这样一段话:

“回忆乃迭生平,值得一提的事当然还有很多,但我只想写这几条。至于她晚年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她自己没有写下去,我也可以理解。但我也不想写下去,留给朋友们补充好了。”

戴乃迭的自传,最终以《我有两个祖国——戴乃迭和她的世界》于2003年出版,全书分为四个部分:一是戴乃迭未完成的自传、她的未发表的《我的狱中生活》,并附有她入狱时英国亲友为解救她写给中国领导人的联名信,以及英国媒体的相关报道;二是戴乃迭写的对中国作品包括《红楼梦》、当代小说、话剧、回忆录的评介;三是中外亲友对戴乃迭的回忆与纪念文章;四是介绍戴乃迭的译介贡献、著译作品目录。

这本书的出版,对于杨宪益来说当然是个很大的安慰,他非常看重,因此当初在编辑时,他就十分期待。以至于大病来袭时,若按他的意愿,就听天由命随它去算了,可就是为了要等到该书的出版,他愿意到医院去接受痛苦的治疗。住院期间,每当见到具体在做该书编辑工作的小妹,总是迫不及待地问她,书进展得怎么样了?

读着亲友们写的那些充满深情的怀念文字,杨宪益非常感动,的确也得到了很大安慰,可同时也不免哀从中来:他们让他重温了妻子对信念的执着、对事业的追求、对工作的认真、对丈夫的深情、对朋友的真挚;她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一副天使般的容颜,以她生长的家庭及其祖国,本该拥有更加灿烂、更加美好、更加快乐的人生,可是因为嫁给了他这个中国人,却饱经战乱、动荡、惊惧,多年生活在人们歧视、怀疑、憎恶的目光中,甚至被投进监狱,甚至失去了唯一的儿子。而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的她仍不后悔当初的人生选译,她仍然对中国,这个给她心灵带来如此多伤害的国度,不改热爱与眷念之情,仿佛是喃喃地说出“我觉得我有两个祖国”这样令人心颤与动容的话来。可戴乃迭越是甘愿如此,杨宪益就越是心痛,不必等读到他妹妹对亡嫂说的“我要替我的祖国说一句:‘对不起,谢谢!’”估计他的心就已经碎了!

也许杨宪益无法替妻子完成自传的原因是心力不济,或看空一切,但至少有一点是他忽然理解了妻子,理解了她自己当时中止的真正原因,即往事不堪回首。所以就欲说还休了。而一旦他认为是这个原因,自然马上也就同样停下了笔,因为他对这个原因生出了强烈的共鸣。

不知杨宪益写的自传与戴乃迭写自传有何关联,应该是在与妻子开始写自传差不多同时,1990年2月,杨宪益应一位意大利朋友的邀约,也开始写自传了。他用英文撰稿,由那位朋友译成意大利文出版。最初,意大利文的书名叫《从富家少爷到党员同志》;2002年由香港中文大学以英文出版时的书名叫《白虎:杨宪益自传》;此前一年,大陆出了中文节本,取名《漏船载酒忆当年》。

就在杨宪益写自传的时候,戴乃迭身体每况愈下,有一天又摔了一跤,送到医院去检查,医生根据记忆障碍以及走路不稳等症状,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即老年痴呆症,于是当即按此治疗。谁知用药后,病情不但未见缓解,反而加重,以至忽然丧失记忆。后转院诊疗,结论却又推翻了前面的诊断,认为是脑供血不足。

但显然戴乃迭的病因不这么简单,所以治疗也就不很奏效,戴乃迭的身体好好坏坏,不时住院又出院。

戴乃迭白发也很早,早在她去世十年前。1989年春天,画家郁风被她永恒的微笑所打动,给她画了一幅肖像,并在画上题道:

“金头发变银白了,可金子的心是不会变的。”

不变的还有杨宪益对她的感情。

随着病情的加重,戴乃迭在心理上对丈夫的依赖性越来越大,她住院时,一定每天都要看到杨宪益,杨宪益就每天从住处大老远地到医院去。

1993年,香港大学授予杨宪益名誉文学博士学位,同时获此殊荣的还有,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印度德兰修女、菲律宾前总统阿基诺夫人。当时因为戴乃迭病情转重,杨宪益只得一人前往香港接受名誉学位。在学位颁予典礼上,就有人发现杨宪益忧心忡忡。杨宪益回到北京后,校方特地将他穿过的那件博士服寄赠给他留作纪念,杨宪益因有诗句:“多谢斑斓博士衣,无如心已似寒灰。”

“心似寒灰”含义多重,有看轻名利,有看淡人生,也有对年华老去、来日无多、爱妻老病的悲怆。

杨宪益夫妇原来与小女儿住在一起,后来她嫁了一位加拿大专家,女儿女婿搬出去单过,住进西郊友谊宾馆中的颐园公寓(外国专家公寓)。戴乃迭病情转重后,女儿提出让老两口搬过去跟他们住,一来看病方便,二来女儿可以朝夕照顾母亲。友谊宾馆颐园公寓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为苏联专家建造的,杨宪益对建筑的式样颇不喜,写打油诗说它“不中不洋”。可为了妻子,他还是带着妻子搬过去了,那是1994年的6月。杨宪益当时没有想到,颐园公寓成了妻子人生的最后一个居所,他没有想到他俩结伴一路走了六十年,竟在这里永远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