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后,鬼影恍恍惚惚又出现了。陶望三于是做夜饭,打算通宵不睡。那年长的女郎渐渐弯着胳膊趴在桌上,看陶望三读书。后来把他的书合上了。陶望三生气地去抓她,她立刻就飘走了;一会儿又来拍他。陶望三用手按着书来读。那年少的女郎偷偷在他脑后用双手捂住他的眼睛,一转眼又跑开了,站得远远地笑。陶望三指着骂道:“小鬼头!抓到就都杀掉!”两个女郎却不怕他。于是他开玩笑说:“男女玩乐的事,我一概不知,你们缠我也没用。”两个女郎微微一笑,转身走到厨房,劈柴淘米,为他烧火煮粥。陶望三望着她们,夸奖说:“你们二位干这个,不是比傻乎乎地乱跳强吗?”不一会儿,粥煮熟了,两人争着把汤匙、筷子和瓦碗摆在桌上。陶望三说:“感谢你们服侍我,怎么报答你们的恩惠呢?”女郎笑着说:“饭里掺毒药了!”陶望三说:“我跟你们一向无怨无仇,你们哪至于拿毒药害我呢。”他吃完,她们又给他盛,争着为他奔走。
陶望三非常高兴,渐渐习以为常。他跟女郎们一天天逐渐熟悉,坐在一起聊天,问起她们的姓名。那年长的说:“我叫秋容,姓乔;她是阮家的小谢。”陶望三又追问她们从哪里来。小谢笑说:“傻郎君!献身尚且不敢,谁要你打听门第,要论嫁娶吗?”陶望三严肃地说:“面对美人,难道我竟会不动情吗?只是人受了阴间的鬼气,必死无疑。你们不乐意和我在一起,走就是了;如果乐意在一起,安心留下就是。你们如果不爱我,我何必玷污你们两位美女?如果爱我,你们又为什么要害死我这个狂放的书生?”两个姑娘互相看看,都很感动,从此不怎么戏弄他了;只是有时把手伸进他怀里,把他的裤子捋到地下,他也置之不理,不以为怪。
一天,陶望三书没抄完就出去了,回来见小谢趴在桌上,拿着笔替他抄。看到他,小谢扔下笔,斜着眼睛望着他笑。陶望三走近去看,虽然字写得很拙劣,不成样子,但行间疏落整齐。他称赞说:“你真是个雅人哪!你要是喜欢这个,我来教你。”于是把她搂在怀里,把着手腕教她写字。秋容从外面进来,脸色突然变了,看样子似乎很嫉妒。小谢笑着说:“小时候曾跟父亲学写字,那么久没写了,像做梦一样。”秋容也不说话。陶望三明白她的心思,装作没发觉,便抱住她,也交给她一支笔,说:“我看你能不能写字?”把着手写了几个宇,站起来说:“秋娘真好笔力!”秋容这才高兴起来。陶望三于是拿两张纸来折好格子,叫她们一起临摹;他另外点一盏灯读书。陶望三暗暗高兴她们各人有事干,不再来干扰他了。两个女郎临摹完了,恭敬地站在桌前,听陶望三品评。秋容素来不会读书,涂得横七竖八,看不出字来,陶望三圈点完毕,她看到自己不如小谢,满脸惭愧。陶望三勉励、安慰她一番,她的脸色才开朗了。
两个女郎从此把陶望三当师长来侍奉,坐着给他挠背,躺下给他捶腿,不但不敢欺侮他,还争着讨好他。过了一个月,小谢的字居然端正好看了。陶望三偶尔夸奖几句,秋容非常惭愧,泪水冲掉脸上的脂粉,泪痕就像一条条线;陶望三百般安慰劝解,她才不哭了。陶望三于是教她们读书,她们非常聪明,讲解一遍,从来不用再问。她们跟陶望三比着读书,经常通宵达旦。小谢又把她的弟弟阮三郎领来,拜陶望三为师。三郎十五六岁,容貌秀美,拿一个金如意来做拜师礼。陶望三让三郎和秋容读一本经书,满堂咿咿唔唔的读书声,陶望三在这里办起鬼学校来了。姜部郎听说,非常高兴,按时给陶望三送来柴米油盐。过了几个月,秋容和三郎都能吟诗了,时常用诗词互相赠答。小谢暗地里叮嘱陶望三不要教秋容,他答应了;秋容暗地里也叮嘱他不要教小谢,他同样答应下来。
一天,陶望三要到府城参加考试,两个姑娘流着眼泪跟他执手相别。三郎说:“这次考试托病不要去参加吧;否则恐怕会碰上凶险。”陶望三认为告病不光彩,便上路了。早先,陶望三喜欢写诗词讽刺社会时事,得罪了县里的权贵人物,那些人天天想着要中伤他。他们暗中贿赂提学使,诬陷陶望三行为不端,把他押在监狱里。陶望三盘缠花光了,向同监的囚犯讨饭吃,自以为不能活下去了。忽然有个人飘飘忽忽地进了牢房,原来是秋容。她用食盒给他送来了食物。两个人相对悲泣,秋容说:“三郎担心你遭凶险,现在果然被言中了。三郎和我一起来的,他到巡抚衙门为你申辩去了。”她说了几句话就出去了,别人都看不见她。
第二天,巡抚出门,三郎拦路喊冤,巡抚把他带回衙门。秋容进监狱报告了陶望三,回身又去探听情况,三天都没有回来。陶望三又愁又饿,毫无办法,度日如年。忽然小谢来了,极为悲愤,说:“秋容回去的时候,路过城隍庙,被庙里面廊上的黑判官硬抓了去,逼她做小老婆。秋容不肯屈从,现在也被囚禁起来。我跑了一百里地,非常疲倦;到北城外,又被大荆棘刺伤脚心,痛彻骨髓,恐怕不能再来了。”便给陶望三看她的脚,脚上让血染红了。她拿出三两银子,就跛着脚隐没了。巡抚审问三郎,发现他跟陶望三向来非亲非故,无缘无故地替人打官司,非常可疑,就准备对他用刑,他摔倒在地上就消失了。巡抚感到奇怪。看他的状子,感情、言词悲切忧伤。巡抚把陶望三提来当面审讯,问:“阮三郎是什么人?”陶望三假装不知道。巡抚明白他是受了冤枉,就把他释放了。
陶望三回到那座院子,整夜没人来。天快亮,小谢才来了,凄惨地说:“三郎在巡抚衙门里被保护衙门的神将押到阴司;阎王说他有义气,让他托生到富贵人家。秋容被监禁了很久,我向城隍爷投了状子,又被压下,没法子递进去,这可怎么办呢?”陶望三气愤地说:“黑老鬼怎敢这样!明天我去推倒他的神像,踹成烂泥;数落城隍,责问他:他的下属官吏这样暴虐蛮横,难道他在醉梦中吗!”两人悲愤相对,不觉将要到四更了。秋容忽然飘飘然来到。两人又惊又喜,急忙询问。秋容流着泪说:“我这回为了陶郎,吃尽苦头了!黑判官天天拿着刀棍逼我,今天晚上忽然放我回来,说:‘我没别的,原本因为爱你的缘故才这样;既然你不愿意,我实际上也没有玷污你。麻烦你转告陶官人,不要谴责我。’”陶望三听了,有些高兴了,想跟姑娘们同床共枕,说:“我今天愿意为你们而死。”两位女郎伤感地说:“前段时间受你的开导,懂得不少道理,怎能忍心因为爱你而害死你呢?”她们坚决不同意;然而同陶望三头颈相交、耳鬓厮磨,感情像夫妻一般。她们因为遭难之故,嫉妒之心也全都消失了。
恰好有个道士在路上遇见陶望三,看着他,说他“身上有鬼气”。陶望三觉得他言语不寻常,便把实情都告诉了他。道士说:“这两个鬼非常好,不应辜负她们。”于是他画了两道符交给陶望三,说:“回去交给那两个女鬼,凭她们的运气:要是听到门外有哭女儿的,把符吞下,赶紧出去,先到的可以复活。”陶望三拜谢了,接过来,回去叮嘱两个女郎。
一个多月后,果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哭女儿。两个女郎争着往外跑。小谢匆忙之中,忘了吞符。见有灵车经过,秋容一直跑出去,钻进棺材就不见了;小谢进不去,痛哭着回来。陶望三出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姓郝的有钱人给女儿出殡。众人都看见一个女子钻进棺材里去了,大家都受惊又疑惑;一会儿听见棺材里有声音,就放下来打开查看,郝女已经活过来了。众人于是暂时把她安顿在陶望三的书房外面,围着她守着。姑娘忽然睁开眼睛,问陶望三在哪儿。郝老头仔细地询问她。她答道:“我不是你女儿。”便把原委说出来。郝老头不大相信,想把她抬回家去;姑娘却不肯听从,径直走进陶望三的书房,躺在床上不起来。郝老头于是认了陶望三为女婿,回家去了。陶望三上前一看,这位姑娘脸庞虽然跟秋容不一样,而光彩艳丽不比秋容差,他喜出望外,和她深情地叙谈起往事。忽然听见呜呜的鬼哭声,原来是小谢在黑暗的墙角里哭泣。陶望三心里非常可怜她。就拿了灯过去,用言语宽解她,但她的泪水还是把衣襟袖子都湿透了,悲恸已极,无法排解。天快亮她才离去。天亮后,郝家叫丫鬟婆子送来嫁妆,跟陶望三真的做了岳婿了。
晚上进了房间,听到小谢又在哭。这样六七个晚上,夫妻俩都被她哭得凄惨动情,无法举行婚礼。陶望三愁思苦想,束手无策。秋容说:“那道士是个仙人。再去求他,或许能让他发善心搭救小谢。”陶望三觉得有道理。他找到道士的住所,跪下来磕头,说出自己的请求。道士一再说没办法。陶望三不停地哀求。道士笑着说:“傻书生真是缠人!也是你合当跟她有缘分,就让我把我的法术都使出来吧。”他于是跟陶望三来了,要了一间安静的屋子,关上门打坐,告诫不要去问讯、打扰。总共十几天,不吃不喝。陶望三偷偷去窥视,见他闭着眼像睡着一样。
一天早晨起床,有个少女掀开门帘进来,明亮的眼睛,洁白的牙齿,光彩照人。她微笑着对陶望三说:“走了一整夜,累极了!只因被你没完没了地纠缠,让我奔跑到百里之外,才找到一个漂亮的躯壳,道人使我就乘着这躯壳一起来了。等见到那个人,把这躯壳交付给她就是了。”到了黄昏,小谢来了,少女一下站起来迎上去抱住小谢,顿时合二为一,扑倒在地,直挺挺地躺着。道士从屋子里出来,拱拱手径自走了。陶望三向他拜谢,送出门外。回来时,少女已经醒过来了。陶望三把她扶到床上。精神和身子都渐渐舒展了,只是把着脚呻吟,说是脚趾大腿酸痛,过了好几天才起得的来。
后来,陶望三考中了进士。有个叫蔡子经的,跟他同榜被录取,有事来拜访他,留下住了几天。小谢从邻居家回来,蔡子经望见她,快步跟上去;小谢侧身避开,心里暗暗恼火这人轻薄。蔡子经对陶望三说:“有件事情非常令人吃惊,能跟你说吗?”陶望三问他,他答道:“三年前,我的小妹夭折了,过了两夜,尸体不见了,我至今还十分疑惑、惦念。刚才看见你的夫人,怎么跟我妹妹那么相像呢?”陶望三笑着说:“我的妻子丑陋拙劣,哪能跟令妹相比呢?不过你我既是同榜,情义就至深至厚,不妨让你看看家眷?”于是走进内室,让小谢穿上当年准备下葬穿的衣服出来。蔡子经大惊,说:“真是我妹妹啊!”于是泪水直流。陶望三便把原委都告诉了他。他高兴地说:“妹妹没死,我要赶紧回家去,让家父、家母高兴高兴。”说完就走了,过了几天,蔡家全家人都来了,后来同郝家一样,跟陶家经常来往。
异史氏说:“绝代佳人,找一个也很难,怎么一下子得到两个呢?这样的事千百年出现一次,只有不跟私奔的女子淫乱的人才能遇上。那道士难道是仙人吗?他的法术怎么那样神奇呢!倘若有这样的法术,就是面貌丑陋的女鬼也可以结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