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认识的杜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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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高人点拨总在关键处

杜润生与引黄入晋工程/郭裕怀

1996年,始终艰难前行的引黄入晋工程又遇到一大难题。引进世界银行贷款以后,现行的建设管理体制不适应世界银行的要求,必须尽快加以改革。可是,如何对建管体制进行公司化改革,如何使之面向市场,如何与国际惯例接轨,面临许多复杂的问题。就在我们茫无头绪,不知从何着手的时候,我想到了杜老杜润生。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杜润生,而且为什么当时立刻有灵光一闪的感觉呢?

这是因为:

一、在我的心目中,杜润生的名字是与改革联系在一起的,而且并非只是我一个人的认识

山西,凡是了解杜老的干部像王庭栋、霍泛等,一谈到“三农”问题就会说到杜老,并亲切地称他为导师。因为他能指明农村的发展方向和实现路径,能预测发展的未来,还能预见应予重视的难题突破口。

他是一个“可以把很多看似对立的品格集于一身”的人,面对当年“可以包产到队,不能到组”,“可以包干到组,不能到户”的诘难,他以令人信服的事实说明:“可以包产到队,可以包产到组,也可以包干到户”,对这个争论了30年的“大是大非”问题,作了掷地有声的明确的答复,迅即给广袤的农村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杜老本人也因此获得中国发展百人奖终身成就奖。他有名的“可以……可以……也可以”的表述,日后也被人们称为“杜氏公式”。奇妙的是,他还具有那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功力,既善于将分散自发的力量集中转变成自觉的政策,又善于使政策深入人心,使之成为行动的强大动力。也许可以说,这正是中国农村改革成功的密码。正因为如此,人们尊称他为“农村改革之父”。

从1982年开始,杜润生连续五年主持了五个“一号文件”的讨论起草工作。我作为山西省分管农业的副省长,每年都参加会议,有幸亲眼目睹他的工作,他的风采。他身上有两种魅力:人格魅力和才学魅力。这样的人,正是我们需要的启动改革的导师。

二、杜老是山西太谷人,对家乡的建设十分关心,而且早就开始关注水资源的问题、生态问题,关注引黄工程建设

早在1987年1月,他就派员参加了山西省和水利部联合召开的水资源短缺对策讨论会,他在文字发言稿中明确表示,引黄入晋已经刻不容缓。1995年9月,杜老又实地考察了万家寨引黄工程现场。他说:“现在水的问题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再不解决,就不是“发展的问题”,而是“生存的问题”了。杜老这两句话,深入阐明了引黄工程为什么已经“刻不容缓”。一个人脱水会危及生命,一个区域严重缺水,同样会危及子孙后代的生存。对于山西来说,解决水资源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引黄。所以说,引黄已经刻不容缓。

杜老接着说:“我们搞引黄工程,解决了持续发展的问题,可以防止环境恶化,也是为后代人造福,里面有个代际关系问题。我们投资120亿元,每年用十亿元人民币换来一亿立方米的水,可以利用几百年。这个钱有一部分是替我们后代人花了。这叫转移支付。”细细想去,“转移支付”这个新鲜的说法里是有大文章的。如果我们现在不用这十亿元人民币换一亿立方米的水,我们的子孙后代可能就要用十倍百倍的钱,而且可能还换不来。

一个“刻不容缓”,一个“转移支付”,杜老便轻松而明确地点明了引黄工程中的两个关键问题:一个是抓紧建设时机问题,一个是对投资规模的认识问题,真是举重若轻!

遇到难关时,想到这样的高人是很自然的。

引黄工程总指挥部经请示省委、省政府同意后,决定聘请杜润生为转型体制设计的总顾问,并请他推荐人员组成体制改革专家小组,帮助进行引黄工程体制改革的设计。

令我们十分欣慰的是,杜老欣然接受。他听了我们的情况汇报后,沉思片刻,便从容地说:“北京大学经济研究中心的国际认可度很高,学识水平、实践经验和对国情的理解也都不错,总起来看,是可以担当此任的。周其仁刚从国外修完学业回来,由他组织一个专家小组来做这件事比较合适,我想他会做得很漂亮。周其仁一懂国际惯例,二懂国情,三是他的功力厚实,敏捷,尖锐,富有挑战精神。这些都是很重要的。这样吧,我先和他讲一讲,你们见见面,先谈谈情况。我想,他一定会热心支持你的。”接着,杜老又说:“和世界银行打交道是个扩大开放的过程,既要把工程搞好,也要注意培养人才,要带出一批年轻人来。水权、水市场、水价形成机制是很复杂的大题目,碰一碰也好,可以积累经验。界定水价,发挥价格杠杆作用,对促进节约用水,保护和合理利用水资源,治理水污染,重视污水处理,使供排水管理单位获得自我发展能力,都是最基础性的工作。其仁能做好这件事。你们要支持他大胆探索,创新求进!”

一席话,引导我们把目光从“物”投向了“人”,从基础建设投向了人才培养;还引导我们把目光从引水投向了水的“内核”,即水权、水市场、水价形成机制等问题。可以说,这就使我们对建设体制改革的认识上升了一个层次。

我们和周其仁见面后,谈得很投缘。他很爽快,答应简单准备一下后,便带两位同志到太原调研,接受引黄工程体制改革的设计任务。经过紧张的准备和扎实的工作,引黄工程的体制改革很快迈开了步子。山西省委通过了《山西引黄工程体制改革方案》,组建了山西省引黄工程建设总公司和山西省黄河水利咨询有限公司,引进竞争机制和激励机制,在业主、监理和承包商之间形成了“三元制衡”的关系,“黄河基金”也进入了组建的程序。

这时候,杜老又一次来到太原,听了引黄工程指挥部关于体制改革进展的汇报。他很高兴,但也很冷静。他说:接受挑战,打了一仗,打得不错,收获不少,开了个好头。好就好在总体设计的思路是以市场原则为导向的。思维方式的变化,能够引出许多物质的、精神的新果实。中国正处在大变化之中。我们国家正在准备部署一个自主创新体系,要制度创新、组织创新、技术创新。引黄工程可以看作是一个创新工程,是中国水利建设走向创新之路的路标工程,其意义超过工程本身的价值,比引来的12亿立方米水还重要。如果失败,那也不是消极无为,不是窝囊的失败。现在,引黄工程已经初步走出政企不分、责任不专、效益低下、遗留问题过多的老路。但毕竟还只是初步,还没有最终走出来。以下几点令人印象深刻:

(1)明确的改革取向:三元制衡、公司制经营、资源补偿和回报、有激励性的劳动报酬制度、招标投标制、多种所有制的经营,这些都体现了改革的精神,而且还在不断改进。

(2)投资到位和工程进度基本上保持一致。我知道以前的一些水利工程,一方面延期,一方面投资不到位。最后,大幅度超过概算的情况是很普遍的。

(3)编制从最初设计的2431人缩减到1000人以内,去掉多余的摊子,提高人力资本的价值,也利于避免官僚主义。

(4)若干方面已经同国际接轨,得到了世行专家的首肯,财务开支得到了国家审计机关的认可。

这几条都是已经出现的结果,说初战成功是站得住脚的。但是,也不能估计太高,要充分估计前进中的困难和可能遇到的问题。这个过程会遇到各种阻力,这些阻力的背后,常常有利益关系。利益驱动所发生的一些问题是很难估计到的。

世界银行有一个说法,我是第一次从你们的文件上看到的:花钱的事,采购的事,首先要把一切人视为不可靠。很有哲理,要很好体会。这是经验之谈。中国人早就有个说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一个人给你出问题,你就防不住,所以要预先全面设防,不要轻信承诺,要有报警器。资本主义国家发展几百年,有些经验很值得重视。

知识现在是稀缺要素,市场经济保护知识产权。引黄要更多地靠人力资本的投入,力争把工程变成一个知识工程。工程是一个多系统的结构,有引水、有发电、有财务、有水工等多系统,在这个多系统里,从实际出发,解决一些新问题,积累一点新学问。这是可以办到,也是一定能办到的。

(1)必须群策群力,群策就是叫大家都开动脑筋,发挥主动性、创造性。要收罗一批人才,‘总指挥三上清华’,很好,还有别的地方可去。

(2)要拟出一个学习计划,选一些项目,进行培训。

(3)要制定好报酬激励制度,要拉开距离,对能用脑筋的人、能够创新的人给出好的报酬。当然也不能放弃精神鼓舞。

(4)要发展信息技术,把计算机网络搞好,要搞知识编码。明白是什么,为什么,怎么搞,靠谁搞,在什么地方搞;还要加快知识的传递,信息的传递,减少会议,节省纸张,做到‘秀才不出门,就知天下事。’靠计算机把空间缩小,把信息传递加快,把咨询服务搞好,把情况汇报搞好,把一切情况都收在自己的视野里。

(5)最后一条是对领导人的要求:要具备改革开放时代的品质,锐意进取,破除封闭,对国外的知识不封闭,对同行同业先进经验也不封闭。除用好本单位的人力外,还应善于利用国内外知识产业,提供咨询,对不同意见兼容并蓄,听后再进行筛选,不要被自己的思维定势所局限。用人要用开放型的人,也许会用错几个,那也比保守而不敢用人的好。

杜老特别强调工程质量。他说:“一定要竭尽全力保证工程的质量,不但要对得起当代人,还要对得起后代人。要叫后代人说我们祖一辈、父一辈这个工程搞得不错。”

最后,杜老以他特有的眼光和胸怀期望我们引黄工程的全体同志“扩大引黄的成果,向全流域的治理进军,心中要有一个大黄河、大流域的概念,不是光有山西的概念。这是我的一点希望。”

杜老这次讲话的内容十分丰富,我们长期用以指导方方面面的工作。特别是他提出的“大黄河”、“大流域”的概念,又进一步开阔了我们的眼界。

经过长期的努力,引黄工程的南干线终于贯通。2002年10月18日,在南干线七号隧洞的出口处——头马营举行了隆重的试通水仪式。至此,人们盼望已久的黄河水终于流进了太原。

应该说,这是来之不易的胜利成果。不过,体制改革没有能够按照原来的方案进行到底。一位长期主管水利建设、富有经验和胆识的老同志在电话里对我说:“引黄水是流到了太原,但依我的观察,引黄的体制和引黄的精神死亡了。”我难以应对,陷入沉思。没有法制的保障,体制改革是很难进行到底的。不过,改革总是艰难曲折的,需要几代人忘我地付出心血和牺牲。只要付出,总有结果。杜老,请您放心,当年扎进人们心中的引黄精神,一定会在人们的期望中传承,肯定会有发扬光大的那一天。

(本文作者系山西省政协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