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中原鹿正肥:袁世凯的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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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烟消云散

周妈是王闿运派来的。原来当初帝制运动炽烈之时,全国各地劝进之声四起,有主动的,也有应邀的。老王属于应邀之列。

接到邀请,老王开出了“王闿运”三字每字10万元的天价。袁世凯认为能用钱搞定的事都不是事,遂欣然成交,并立即指示湖南将军汤芗铭先预付15万元给老王。

老王是个诚实的买卖人,童叟无欺,收到预付款,大笔一挥写出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劝进信,以电报的形式发到北京:

大总统钧鉴:共和病国,烈于虎狼,纲纪荡然,国亡无日。近闻伏阙上书劝进者不啻万余人,窃谓汉语有云:代汉者当途高。汉谓汉族,当途高即今之元首也。又明谶云:终有异人自楚归,项城即楚故邑也。其应在公,历数如此,人事如彼,当决不决,危于积薪。伏愿速定大计,默运渊衷,勿诿过于邦交,勿怀情于偏论,勿蹈匹夫遹守之节,勿失兆民归命之诚,使衰年余生,重睹开日,闿运幸甚!天下幸甚!闿运叩。

袁世凯得电大喜,当即复电:

衡州王馆长鉴:删电悉。比者国民厌弃共和,主张君宪,并以国事之重付诸藐躬,夙夜彷徨,罔知所届。外顾国势之棘,内懔责任之严,勉徇从请,力肩大局,春冰虎尾,益用兢兢。当冀老成硕望,密抒良谟,匡予不逮。世凯。

这是成千上万的劝进信中,袁世凯唯一亲自回复的,旁人无不视为异数,王闿运当然也很得意,但他更在意剩下的15万元钱。一问之下,得到的答复是大功告成后一次性付清。老王饱读圣贤书,是明事理的人,觉得这个付款方案是正办,就没再催,只等着。

哪知等着等着登基没等到,居然等来了退位,老王急了,叹一声“果然是夜长梦多”后,马上派周妈跑一趟北京,务必要把剩下的15万元要回来。

于是周妈就来了。袁世凯正烦着呢,哪里肯付这笔冤枉钱?只说自己皇帝没做成,按理不应支付余款。周妈是见过世面的人,义正词严地表示:我家老王可没保证你皇帝当多少天,反正他写了字,你就得给钱。袁世凯没辙,忙说自己现在手头紧,请她先回去,钱过些天就汇到。

周妈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勃然大怒,立即施展撒泼打滚的绝技,大哭大闹,恨不得要哭倒长城,袁世凯不胜其烦,最后不得不如数付款,才把老太太打发走。

接下来的局势更糟糕。5月1日,两广护国都司令部在肇庆成立,公推岑春煊为都司令,梁启超为都参谋,李根源为副都参谋。连岑春煊这个老古董都被挖了出来,反袁派的声势真是日盛一日。

都司令部成立后,为了把护国讨袁的重心由滇、黔移到两广,岑春煊、陆荣廷、梁启超等便开始筹组护国军军政府中央机构——军务院。

蔡锷对此持反对的态度,当两广征询滇、黔意见时,他即复电表明态度,认为目前只须迫袁退位,而由段祺瑞出面主持。若西南径自组织政府,恐有争权夺利之嫌,从而招致南北分裂。

不过反对的声音太弱,加之老师梁启超很热衷于此,蔡锷也没办法太坚持,最终两广和西南达成妥协:由唐继尧代替岑春煊,当名义上的老大。

5月8日,护国军军务院宣告成立,以代行国务院的职权,推唐继尧为抚军长,岑春煊以副抚军长代理抚军长。并推刘显世、陆荣廷、龙济光、梁启超、蔡锷、李烈钧、陈炳焜为抚军。另外,梁启超还兼任政务委员会委员长。

同一天,袁世凯下令取消政事堂,重新改称国务院,由段祺瑞出任总理组织责任内阁,希冀可以重展二次革命时“战时内阁”的威猛。

但这世界毕竟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此时的袁世凯,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基础,不要说此时段祺瑞跟他仍有芥蒂,就算两人做得到亲密无间,也已经无法挽回局面。

仅仅一天之后,5月9日,陕南镇守使陈树藩率兵赶走了袁世凯的心腹大将陕西将军陆建章,宣布陕西独立。独立的浪潮终于蔓延到了北方,担任南北调停工作的冯国璋看看时机已到,也终于出手了。

事实上早在袁世凯请他出面调停南北之初,冯国璋即已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联合未独立各省的军政首长,在南京举行会议,自己人先在内部达成一致,然后才好和护国军展开有效谈判。

袁世凯觉得这样做很好,他很希望南京会议最后能有一个拥护他依然当总统的通电。冯国璋的真实意图,则是借此由他召集的会议,使自己这个东南盟主,成为北洋系实际上的领袖,进而效仿辛亥革命时,各省代表在南京组织临时参议院的办法,选出临时总统,然后召集国会,产生正式总统。因为袁世凯已经众叛亲离,所以这个总统人选,冯国璋自信非他莫属。

为了增加保险系数,他还提出了惩办洪宪祸首、大赦国民党人等条件,借以拉拢护国军和国民党。因为和梁启超、陆荣廷的关系都不错,而护国军真要打起来也有点有心无力,所以冯国璋不怕各方不给他面子。

谁知道首先自己人张勋就不给他面子。张勋的理想是拥戴清室复辟,在此之前,则不妨保持袁世凯大总统的地位以维持局面。

冯国璋想当领袖,必须得到实力派张勋的支持,因此两人不得不达成妥协。可惜两个人各怀鬼胎,提出的主张自然不知所云,最终招致了护国军、北洋系各派的一致反对,也真是难得。

无奈之下,最后不得不由冯国璋、张勋、倪嗣冲三人联合发起召集南京会议。这三个人都想当盟主,而目的并不尽相同——冯国璋想借此自立,张勋想复辟清室,只有倪嗣冲是真心想维护袁世凯。

所以5月18日开始的南京会议,虽有17省代表出席,开得却是一团乱麻。因为张勋、倪嗣冲坚决反对袁世凯退位——倪嗣冲带了3个营来的南京,谁敢跟他争执?因此对于这个问题不便再讨论;至于其它问题,更是无从讨论。最后会议决定,邀请独立五省代表参加南京会议,以解决总统问题。这才算是有了一个成果。

真有这么巧,就在南京会议不欢而散的这一天,即5月22日,经过蔡锷等人的不懈运作,陈宧终于宣布四川独立。一周之后,在各方压力及兄长汤化龙的劝诫之下,汤芗铭宣布湖南独立,袁世凯彻底崩溃了。

后来有人写对联概括袁世凯称帝失败,是“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陈汤”,“六君子”是中药名,指的是杨度等的筹安会六个人;“二陈汤”同样是中药,指的却是陈树藩、陈宧和汤芗铭三个人,可见陈宧、汤芗铭的背叛,对袁世凯打击之大。

果然,湖南独立之后,本已重病在身的袁世凯就再也无法起床,每天只能在床前召开“榻前会议”,处理军国大事。后来病情越来越重,连说话都费劲了,他才改命袁克定代为主持。

袁世凯得的是尿毒症,这个病到现在都基本无药可医,更不消说在百年以前。袁氏家族有为亲人割肉治病的传统,所谓割肉治病,就是割下自己身上的一块肉,炖汤给病人喝。比如袁世凯的叔祖袁重三曾为母亲割股;奶奶刘氏夫人曾为袁的生父袁保中割肉;四堂叔袁保龄的侧室刘氏、十堂叔袁保颐的妻子白氏,都曾为丈夫割股;那个可怜的二姐袁让,更是为了生母牛氏夫人,剁下了自己的一节手指……

现在眼看公公病情严重,三公子袁克良的媳妇、前清吏部尚书张百熙的女儿袁张氏也偷偷割下自己臀部的一块肉,熬了一碗汤给他送去。袁世凯大概是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很坚决地没有喝。

袁世凯一生不信西医,到这个时候,中医已经无能为力,他也只好同意请西医来看,但此时此刻,西医同样无所作为。这样到了6月5日黄昏时分,袁世凯觉得自己要不行了,赶紧派人把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张镇芳找来,由法国医生贝希叶给打了一针强心针后,将总统大印交给他们,说:“我就是好了,也准备回彰德了”。

大家免不了要安慰几句,由徐世昌代表发言,说道:“总统无需多虑,静养几天就好了。”见袁世凯不说话,徐世昌接着又说:“总统若有安排,此刻交代也好。”

袁世凯此时已说不出话来,只弱弱地吐出两个字——“约法”,显然他是要交代总统继承人的事情。

可问题是《约法》有两部,即《临时约法》和《中华民国约法》,根据《临时约法》,总统不能行使职权时,由副总统继承;而根据《中华民国约法》,则是仿照前清康熙皇帝的做法,由总统提名三人,写下名单藏之于金匮石屋,总统死后取出来,在三人中选定一人继任。金匮石屋的钥匙共有三把,由总统、总理、参议长各执其一,三把钥匙中需要有两把配合起来才能把石屋打开。

徐世昌等人正要动问袁世凯指的是哪部《约法》,一旁的袁克定急于继位,赶紧代答“金匮石屋”,袁世凯微微点点头,算是肯定。

因为不知道是否还有话说,便由贝希叶医生再注射了一针强心针,慢慢地袁世凯就又苏醒了过来,费了很大劲才说出四个字:“他害了我!”然后就再也没醒过来。这个“他”众说纷纭,其中呼声最高的是两个人,有人说是杨度,有人说是袁克定。

6月6日上午10点左右,一代枭雄袁世凯黯然离世,享年57岁,终于没能突破家族的“58岁魔咒”。

袁世凯死后,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张镇芳四人立即打开金匮石屋,那里果然有一份名单,上面依次写着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三人的名字,这肯定令袁克定备感失望。

不过后来有个说法,说名单上本来是“黎元洪、袁克定、徐世昌”三人,直到临死前几天,袁世凯深知局势已无可挽回,才叫人换上了段祺瑞的名字。

黎元洪的名字排在第一,而且根据《临时约法》同样该他继任,这样他就成了中华民国第二任总统。

黎总统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国家元首的规格,为袁世凯治丧。为了这次国葬,中央政府特拨款50万元。此外,所有国家机关一律下半旗,文武官员和驻京部队一律佩戴黑纱,停止宴乐27天,民间则停止娱乐7天。

黎元洪还下令设立了“恭办丧礼处”,由黎元洪、徐世昌、段祺瑞三人领衔,而以曹汝霖、王揖唐、周自齐三人负责具体工作。

灵堂设在中南海怀仁堂,从6月6日到27日,共停灵21天。京城的文武官员每日按班次前来致祭行礼,驻京部队也分批前来,举枪致哀。至于遍布各地的北洋将领,即使跟袁世凯政见不合者,此时也尽释前嫌,纷纷亲自或派代表前来悼念,其中最感人的是段芝贵,哭得比孟姜女还要悲痛,真跟死了亲爹似的。

6月28日,袁世凯的灵柩从北京运往彰德,整个过程完全是皇家规格,前来送行的亲朋故旧、文武官员计有2000多人,围观的群众更是不计其数,据说比当年慈禧的葬礼还要热闹。

美中不足的是,二公子袁克文与大哥就安葬的墓地一事有过争执,因袁克定坚持不听他的,老二竟发了名士脾气,没来参加送殡仪式。反而是徐世昌、严修、段芝贵等人,一直把故人送到了洹上。

袁世凯下葬于洹上村以北一里的墓地,墓园由德国工程师设计,占地200余亩。袁克定本想仿效历代皇帝,将此命名为“袁陵”,徐世昌劝说:“项城生前称帝未成,未曾身居大宝,且已取消洪宪年号,如果采取袁陵之名,实为不妥。林与陵谐音,《说文解字》上所载陵与林二字又可以互相借用,避陵之名,仍陵之实,这多好啊!”徐世昌辈分在那儿,又是袁世凯生前最敬重的大哥,袁克定不敢坚持,于是墓园就定名为“袁林”。

徐世昌也真不愧是大哥。原来自古圣人之墓才称“林”,如孔墓称“孔林”,武圣关羽之墓称“关林”,规格绝不在帝王之下。袁世凯得“袁林”之名,很可以含笑九泉了。

葬礼过后,“恭办丧礼处”竟发现因为开销太大,政府所拨50万元专款将要花光,剩下的已不够建造墓园。后来是由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等八人联名发起公启,向社会各界募捐,募到25万元,才算把丧事办完。

世所公认,袁世凯这人“贪权不贪财、不以公谋私”,死后留下的所有财产,包括田产股票现金,不过值200余万元,以他的地位与权势,就当时来说,算得上一个清官。生前袁世凯曾请徐世昌代为分配,结果徐世昌将其分为了30份,儿子每人一份,没有孩子的姨太太每人一份,未出嫁的女儿两人一份,每份约8万余元。

黎元洪上台之后,少不了要应各界要求通缉帝制祸首,杨度、梁士诒等人只好四处逃亡。亡命天涯之前,杨度还有闲情逸致为袁世凯做了一副挽联,如此说道:

共和误民国?民国误共和?百世而后,再平是狱;

君宪负明公?明公负君宪?九泉之下,三复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