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康熙:喋血1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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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壮哉《满江红》

夜,已近子时。咸涩的海风夹杂着鱼腥臭吹来阵阵热流,寂静的街道上已寥无行人,只有那闷燥的长空还有几颗疲惫的星星在眨着眼儿。

把总杨泰已在总兵府对面蹲侯多时,贼溜溜的两眼,冒着青光,紧盯着那两座石狮后面的铁漆大门。他不时地挥动衣袖驱赶着袭来的蚊虫,还不时地用手巾揩擦着额头与颈脖沁出的馊汗。

杨泰夜探总兵府已有两天了。三天前,他的表兄黄殿从风山办事回安平时,特地弯道府城与他谈了一件“大事”,并讲事成后,不但能一起享受荣华富贵,而且还能扬名立万。杨泰本是个心高眼低、徒勇寡谋的匹夫,只靠着身上练就了一些武功,加之为人还算耿直憨厚,入伍几年后被周应龙看上,拉为心腹,渐渐地便当上了绿营把总,混了个府城东门的守领。表弟黄殿的一席话,尤其是许以杨泰高官厚禄的承诺,使杨泰大为垂涎和心动。他了解这位表弟神鬼莫测的鬼才,往往有惊人之举。于是,他当场表示了要参与这个台湾人的“义举”,同时,他与黄殿咬指歃盟,愿为攻城的内应。黄殿跟他交待:可能过几天就会打响。杨泰当时是既兴奋又忐忑。所以,这两日都夜溜出来,窥探总兵府的动静。

“唰!”一条黑影从杨泰身后划过,丢下一句“小子,在这里能窥探出什么?”的话后,便箭一般地没入了总兵府的大墙内。

杨泰一惊,忙本能地矮身匍匐下来,腹语道:“好快的身手!此人不知是友是敌?果真是世外高人。看情形,似也是冲着欧阳凯去的,阿弥陀佛,不是敌就好!”

子时刚过,总兵府的红漆大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了杨得紫、林皋、刘化鲤三人。杨得紫向门口卫兵打了声招呼,遂竟至栓马石处解开了坐骑的缰绳,牵在手中。刘化鲤下罢石阶,还在意犹未尽地赞道:“杨将军,你那首即兴《满江红》端的是气吞山河、意逼日月呀!真可与那岳鹏举一论高下!”

“杨将军实乃是武能扛鼎、文见流彩呀!这首《满江红》意境博大,壮志凌霄,连总爷都赞不绝口。我等是无此胸襟和气魄,吟不出,我等是万万吟不出啊!”林皋略显老成地接着赞道,继而,他着意润了润嗓子,沉了沉气息,娓娓轻咏道:“束鬓将军,是人道、天生韩霍。最奇处,虎头燕颔,龙韬豹略。卧护捧通天子诏,长驱爱把匈奴缚。我皇家,许样大乾坤、身难著。修月手,凌云气。吞泽量,飞泉思。况身名已自,惊天动地,上寿不需儿女语,着鞭且展英雄志。南方焰焰看来年、魁名字。”

“尤其是下厥的‘着鞭且展英雄志。南方焰焰看来年、魁名字。’可谓出句惊人,尽显英雄本色与气量!好词!”刘化鲤啧啧不止。

“汗颜,汗颜。愚兄乃一介武夫,有感而发而已,不足登大雅之堂。二位为岛中名士,激扬文字,锦绣文章,我实望尘莫及,常时渴望二位赐教呢!”杨得紫谦恭道。

“哪里,哪里。将军实过谦了!我等是从不去胡乱恭维人的,一般人不在我们的眼中,能感动我们的诗文也不多,将军文武双馨、名至实归啊。”林皋和刘化鲤二人同声说道。

这林皋和刘化鲤是同庚,均为二十挂零弱冠年纪。两人虽说阅历不深,却在台湾岛上已然是才名广博,诗文见著。两人均为秀才出身,现肄业于台湾府建海书院,被列为廪膳生,只等着年底朝廷国子监的选招,遂可冠以监生之名进京就读。清代的教育分为官学和私学,中央的官学是国子监、宗学、觉罗学、算学馆等,地方的官学有府学、州学、县学等。国子监是全国的最高学府,亦是为朝廷专门培养官僚的学府,就读的监生可直接保送参加科举考试,也可视情按需擢任官职。而廪膳生则是从地方各级官学成绩优异者中所选拔的,有一定的名额限制,享有朝廷的月米。廪膳生之下还有增广生、附学生等,均不列入监生之选,没有月米。

“二位均为台府建海书院的高足,将来定是前途无量,愚兄还指望借光呢!好了,就此分手吧,我还有公务要办,后叙。”杨得紫说罢跃上马背,朝东门疾驶而去。那清脆的马蹄声划破夜幕,惊起宿鸟。

这杨泰伏听已久,毫无要紧之事闻获。此时见杨得紫打马往东而去,也顾不上去探究那“夜行人”的蛛迹,慌忙爬起,溜小巷向东门奔去。

等杨泰气喘吁吁地赶回东门,见杨得紫早已立马门前,正在向哨兵询问情况,刚问道:“你们的把总何在?”

杨泰赶紧擦了擦汗迹,正了正衣冠,跑步上前,应道:“啊,杨大人,卑职在。”“杨泰!你从何处而来?衣乱灰面的。”杨得紫训斥道。

“禀告大人,卑职这几日腹泻,刚才是去了趟茅房。大人已有严令,卑职岂敢懈怠职守。”杨泰躬身答道。

杨得紫扭头转而询问哨兵道:“你们的把总是何时去的茅房?”

两个哨兵你看我,我看你,又朝杨泰看看,见杨泰眼露凶光,便低头不言了。

杨得紫“哼!”了一声,扬鞭指着杨泰厉声斥道:“把总大人,勿望了你的职守,这城门一旦有个闪失,我定将军法从事!”

“卑职刻记!卑职不敢!”杨泰故作恐慌地应道。

杨得紫压根也没有想到,这杨泰刚才却是去了总兵府作奸细。心想这家伙慌慌张张的,定是跑到哪家窑子或是哪家赌场寻找刺激和快活去了,便没有深究,只略为敲打了一番。随即杨得紫又“哼!”了一声,扬鞭驱马朝南门而去。

杨得紫他们离开总兵府后,约半炷香的功夫,那夜行人的身影又跃现在墙头。那人迟疑了一会,最后叹了口气,毅然飞身朝城外玉山方向而去。

玉山覆盖着台湾岛的大部,为台湾的第一大山。它支脉纵横,连绵深邃,山中沟壑交错,广袤无垠。那美丽壮观的阿里山就在它的怀中。

山的西面,有一座古寺,建于郑氏初年,名为紫竹寺,因寺被一片紫竹环绕簇拥而得名。人说:天下名山僧占多。紫竹寺寺就占据了玉山西鄙的美景之地,常年是翠峰新沐,碧空如洗,云雾缥缈,紫竹弄姿,人若置身其中,便立时会有一种似幻似仙之感。

清晨,寺内便挤满了祁福的香客和忠实的信徒,他们伴着梵音和钟声,披着缭绕的香烟,虔诚地给一座座大大小小的金面泥身敬着香、磕着头。方丈虚风,身躯高大,脸庞方正,虽年近古稀,然精神矍铄,目炯童颜。此时,他立在如来的金像前,默念着经文,一并受着信徒们的膜拜。

当信徒和香客们做完了例行的佛事功课,都又齐跪于寺门前,在等待着虚风法师的讲法解经。虚风照例款款而来,他站在佛台上,将左手掌立起,比了个佛手,右手则专意在拨揉着佛珠。人们知道,此时法师要开始讲经了,便都屏住呼吸,洗耳以待。

虚风“哦”了一声,调了调他那浑厚的嗓音,遂侃侃开讲开来。今天,虚风原定的是要讲龙华经中的清虚一章,然而他的开场语就用意别具:“夫佛教以慈悲为本,宏忍为宗。我佛高莲九天,施德万世,普度众生,延登彼岸。从来是救人于水火,渡人于苦海,求福而禳祸灾,求安而祛魔孽。时下混沌世界,家园不安,只因胡妖出世,为祸万民。我观红尘,不久就当有大难临界。”

虚风的开场语,引来了一片惊恐之声。“胡妖何来?大难何临?”“这如何是好哇!胡妖来了,求佛祖救苦救难哪!”

“切勿惊慌。我佛扬善惩恶,终不忍妖孽横行。胡妖出自北方,尊者起自南天。今我佛祖如来业已震怒,已遣座下韦陀伏魔罗汉由西天前来南地,已改姓为朱,持赤朱魔杖要灭除胡妖,以复尘间和平。你等可尽去相从,以求在茫茫苦海之中先得自渡,然后渡人。”

“承蒙法师指点迷途,我等这就去从韦陀佛,降胡妖!”一人高喊,底下一片响应。

见借讲经传法所编造的蛊惑之言已经奏效,虚风不由地暗自心喜。

这虚风本名叫史可刃,是明末抗清名臣史可法的远房亲戚。史可法兵败扬州殉难后,他年纪尚青,遂随家人辗转避难厦门。几年后虚风在厦门投入了郑成功的军中。当时,他智勇俱全,多才博艺,素性耿直,行为坦荡,是一个嫉恶如仇、铁骨铮铮的血性汉子。不久就被郑氏父子所器重,到台湾后,得以官任赤嵌营的副将。在郑氏集团内,他是力主抗清、坚奉南明的骨干,也是极力反对台湾独立海外的中坚。郑氏投降,清军入台,他详作降臣,在安平做了半年清吏便隐入了玉山,在紫竹寺里当起了僧人。他之所以恨清廷和清人,主要是原于三因:一是史可法的殉国;二是清军在扬州的十日屠戮;三是汉人国体的被废黜。尽管在幼时和在郑氏集团为官期间,他对明朝的皇室荒淫,黜正崇邪,阉党用事,官吏贪婪等等政治现象是十分痛恨的,甚至现在还是耿耿于怀,但是,史可法的那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浩然正气一直在深深地影响着虚风的政治言行和思想。

可以说,虚风这一辈子都没有玩过虚的把戏。他在给自己取了一个虚风的法名时,除了尊崇佛教本流派的取名习惯因素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个人立意,那就是他认为人的一生恰似匆匆而过的浮云,最终是虚风一阵。所以说到底,人在这个世间辛苦蹒跚,只是在梦幻般地完成一段生命的简单过程,其它就别无任何深意了。而这段简单的生命过程,要活得千古流芳很难;要活得遗臭万年也很难。因为,一个人的千秋功罪并不是这个人在死后所能左右的,难料后人是如何去评说?可能是本末倒置,也可能是面目全非。一切的一切都将由后人所处的时代背景来决定。史可法若拿到明朝而论,他就是民族英雄;然若是拿到今日而论,那他就是逆潮流而动的不识时务者。这样,人的评说落差就进一步验证了人的一生就是虚无的。虚风根深蒂固地在心头烙下了这种人生观后,遂始凭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去作为、去玩世不恭。既是人生为虚,就不能纯实纯诚,只要不泯人性,不昧良心,为了去支撑这生命的过程,有时也要常使使虚的手段,可能比那实诚的更奏效,更能使自己的价值得以展现。今天,虚风为了满足自己那生命过程中的喜怒哀乐和个性的张扬,在与黄殿上次密谋驱清后,又玩了一回虚的手段。他心默着由自己一手策划的推翻满清统治的风暴即将就要在岛上掀起,周身沉浸在极大的成就与快感之中。

回到禅房,虚风见坪上晒着一套黑色衣靠,知是诸葛寒已归。

急切之下,虚风进房刚欲唤醒正在熟睡的诸葛寒,那诸葛寒却闻声在刹那间便翻身立起,本能之中就摆了个前弓后箭的招式,袒露着的上身肌肉在跃跃跳动。

这是一个年交二十,身驱修长,面透英气的青年彪汉。

“寒儿,下手否?”虚风问道。

“没有。”诸葛寒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

“没有机会?”虚风又问。

“不是,他是条好汉!他的朋友也都是人杰。”诸葛寒眼透敬意地决然说道。

“唉!”虚风轻叹了一声。

看着诸葛寒那张充满凛然正气的脸庞,虚风不由爱意油生,这诸葛寒的脾性和情愫太像他当年的外祖父了。

诸葛寒的外祖父诸葛豪是虚风的结拜兄长,时为郑氏麾下的一员骁将,在清军攻打澎湖的战斗中,诸葛豪率部众力御清军,当其左右翼均被清军击溃时,他仍坚持寸步不移,最终死于清军的炮火之下,为郑氏倾尽了愚忠。诸葛豪遗有一女,名诸葛娇,后被虚风收养。诸葛娇与府城一诸生王礼成婚后,第二年便在生下诸葛寒的当日因难产导致大出血而辞世。王礼为纪念贤妻和承袭诸葛一门的香烟,遂将儿子改随母姓,百般爱怜。不久,王礼又死于肺痨,诸葛寒从此就在虚风身边接受调教,虚风爱之如亲孙,将平生所学倾尽相授,这诸葛寒却也异常刻苦,天天是闻鸡起舞,挑烛夜读,以至那文武之术实是突飞猛进,到后来,连虚风也常自叹不如。

诸葛寒禀性孤僻,不善言辞,然而他心智机灵,情商沉毅。他爱吟“大江东去”的诗句,爱行“大漠孤烟”的境径,当他把那家传的“瀑泉剑法”和“浮云身步”在身上融会贯通达到极至后,他便默默地开始了自己行侠仗义的侠客生涯。

虚风这次本是嘱诸葛寒前去刺杀总兵欧阳凯的,意在“斩首”以配合朱一贵、黄殿他们的行动。谁知诸葛寒挟仇而去,非但没有动手,反而好象是夜探了欧阳凯的府宅后撩起了铁骨柔肠,去惺惺惜惺惺了。诸葛寒没有细说理由,虚风尽管不明就里,也就不好多问。他知道诸葛寒的性格,他若是决定要去办的事,就不用你多说,他能办得彻底透亮;他若是决定不想去办的事,那无论你如何费尽口舌,也将是无济于事的。诸葛寒做事有个准则,那就是不违背道义二字。虚风其实很是从心底里欣赏这个后生的骨质,喜爱这个世孙的脾性。

“罢罢罢,寒儿他自有道理。成事在天,凡事就由天去发落吧。”虚风心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