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客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边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
“right”——泰戈尔
已是久远的过去了,总还在眼前晃,一日日筛漏在心底,把久远坠坠地扯近来。便有一首小小曲儿在耳畔终日唱:云儿去了,遮了远远的天。在远远的天的那一边,有我姥姥的村庄……
于是,我记得:在住着姥姥的村子里吃饭,是不用打饭钱的。
随你走进哪家院子,叫声老舅,便有汉子亲亲地迎出来,骂声鳖儿,不消你再说,一准有好东西管你吃。几多的舅哟!老儿小儿,都要你喊。除非你骂他:“舅、舅,打一鞭,屙一溜。”他笑。该叫还是得叫。儿时,在姥姥的庄子里,捧着乡下孩子的小木碗,我就这样一家一家地吃遍全村。吃了,和小小的“老表们”滚在土窝里脱土馍馍,木碗儿扣出光光圆圆的一坨、两坨、三坨……撒一泡热尿,那“馍馍”碎了,又脱。
哦,我童年的小木碗——
狗娃舅
袅袅的炊烟把村子罩了,天终于暗下来。坡上还映着一线红,那红亮得耀眼,倏尔又淡,又灰,接着是极刺的一跃,红极了半个天。风起了,飒飒的。卸套的驴儿在坡上打滚儿,沾着尿腥的热土灰灰地荡开去。那亮不情愿地暗下去了,残烧着镶着灰边的余红。于是,坡上晃出一队割草的孩子,全赤条条的,一线不挂。远远,极像被风吹的草儿押送的一队泥丸。那打头的背的草捆极大,小垛儿一般地缓缓滚来,仿佛草也成了气候。近了,你才能瞅见那埋在草里的小头。叫你真不信是那泥丸一般的孩儿驮了草动,倒疑是成了精气的草搡着孩儿走。这打头的,便是狗娃舅了。
多年之后,每当我眼前出现那个灰色的黄昏,一个极大的滚动着的草垛,一个圆圆的盛满了汗垢的肚脐眼,一双小拇脚趾有着双指甲盖的脚丫,便一同朝我压来。
这狗娃舅是我童年的朋友,也是长者。一个极小的人儿,也算是舅了。辈分在那儿摆着,不由你不喊。我六岁的时候,他便十二,长得竟没有我高!泥丸似的矮不说,身量却尽往宽处去。
那短短的小手,锉儿一般,摸摸肉疼。在大人眼里,他是孩子;在孩子眼里,他是大人。也就省了裤子。说大人话,赤条条在村里走,也没人羞。我常常怀疑那位二姥姥是割谷的时候窝下了这舅,不然,怎地这般小身?
矮归矮,却是割草的一把好手。靠了那割不完的草,他一天挣去十二分,气得那些人高马大的舅们骂街!骂了,又不得不认晦气。割草,一把小铲儿揣怀里,拉千斤粪车的壮汉也就一天百十斤了,他一晌就是百十斤!二十斤才一分,能是气儿吹出来的么。别的孩子割三五十斤已算露脸,唯有他快。人说,他不是人。那般小手,那般小腿,那般小人,把小铲捏在手里,活脱脱草魔一个。连村里最会绣花的五姨看了他割草,暗暗瞅瞅自己那双女人群里出了名的巧手,也就叹口气,去了。
他爹五年前就瘫了。娘还是一个接一个生娃,也就病怏怏。“嘴”很多,干活的却只有他。这家,靠高分也是养不活的,他竟撑了。村里人笑说,狗娃家人是见风长肉,我是不信。不然,不会跑到村口来等他。
走得更近些,狗娃舅唱了。细细的干嗓喘着粗气,那草捆摇起来,像要翻倒,却没有倒,只把天边那点残烧哑喊到坡下去了。
那人儿越显得小,步儿越显得慢,叫人觉出那漫长的东坡是一世也走不完的,何况还驮了草。
队长舅也在村口蹲着,拧一支烟来慢慢吸。听那呼哧呼哧的气喘,听那渐近的唱,并不扭头,只缓缓站起。
狗娃舅站了,吸一口气,甩了那草捆,拍拍瘪了的肚皮。那黑黑的肚皮上亮着一道一道的汗霜,花瓜儿似的。脸上蒙着分钱厚的土,只有俩眼贼溜溜地闪着,透出一丝狡黠的乏笑。后边的孩儿们也站下了,并不扔筐,只怯怯地望着队长舅。
“狗娃,没捎点啥?”队长舅把烟碎了,问。
“老三,我可是饿了。”狗娃舅又拍拍肚皮,亮出一个黑污污的圆肚脐眼,两排瘦狗一般的肋巴。
“真没捎点啥?”眯眯的细眼斜过来,锥子般地一亮。
“老三,按老规矩,你搜哇。”狗娃舅头一歪。
“搜着了——?”
“蛋咬去。”狗娃舅叉开腿,亮出那小小的“大物件”。
队长舅也不接话,一步跨来,两只大手插进草捆里,里里外外摸了个遍,只听“梆”地一声,小铲扔丁出来。吓得一边的割草娃小腿直抖。
“老三,你帮我背回去么?”狗娃舅瞅着那散了的草捆,不恼,很耐心地问。
队长舅拍拍手上的草屑,扬起脸来,定定地望着狗娃舅,有半袋烟的工夫,问:
“狗娃,日头从西出来了么?”
“随你说,老三,随你说。”
狗娃舅不再争辩,蹲下来慢慢拾掇那散乱的草堆。他一搭一搭地收拾好,吸一口气,牙骨狠狠地绷紧腮边的薄肉,一劲狠咬,有三个小哥在后打帮,那小草垛一般的草捆又驮起了。
队长舅看看他,迟疑着朝另一个娃儿的草筐摸去……
随狗娃舅走去十几步远,只见他嘴一咧,小声说:
“家去。”
交了草,跟他走进破屋,暗里有八只眼亮着,绿莹莹地吓人。
狗娃舅“咣”一声扔了小铲,摇摇晃晃到缸前舀瓢凉水一气喝光,大人似的抹一把嘴,也不理人,只返身对我说:“文生,拿碗去吧。”
想必有好吃的了。我欢欢地凑近锅台,借了柴火的亮瞅去,却只有一锅清水白白地泛溅儿……
于是,想问。只听狗娃舅又说:“拿碗去。”……
再进狗娃舅家,见那草筐在灶前放着,两个更小的舅馋馋地蹲在草筐前,狗娃舅一人头上拍了一掌,两人便躲到一边去了。
他并不瞒我,把筐扣翻过去,用力一磕,筐底掉了,下边竟是鲜鲜的十几块红薯!
“扒的。”他挤挤眼,“还没长成哩。让你这城里娃尝个鲜物。”
二姥姥慌慌地过去,黄着脸说:“莫说出去呀,娃。”
……香气出来了,锅里的红薯刚泛黄,四只绿莹莹的小眼又凑了过来。狗娃舅喝道:“边儿去!”说着,又反身看我一眼,“文生,别笑话,乡下不比城里。”
火光映着他那黑污污的小脸,一片累极了的静。
一个小小的人几,一天能割二百斤草;十二了,长得竟没有我高,却还尽说大人话。这个“舅”是该喊的。
于是,我尝了鲜物;晚上,一连放了十七个屁。
村歌一:
日头落,狼下坡,逮住老头当窝窝,逮住大人当蒸馍,逮住娃儿当汤喝,唉哟喂,肚子饿。
德运舅的大喜日子
露水下来了,身上湿湿地凉。两眼皮在打架,又不舍走,只偎了狗娃舅在窗前贴着听,屋里仍旧没有动静。
村街上,树影儿透出朦朦胧胧的白,深深浅浅的黑。常有灰灰的一条蹿上瓦屋的兽头,倏尔又不见。狗间或咬一声,磨牙的牲口细细地嚼料。黑黑的一怪扑来,吓得人闭眼,一忽儿又看清是那碾盘在死蹲,总也很吓人。把脸扭回了,贴了那舔破的窗洞往里瞅,久久,终于在屋里那一片混沌的墨里分清了方位:床东一团浓黑,床西一团浓黑,木了一般,不见动。
狗娃舅来听房,原是记了三个工分的。我觉着新鲜,也就跟了来。不想,结婚原是这般没有滋味。
“我睏了。”
狗娃舅拍拍我,俩眼儿蹿动着腾腾的黑火,眼又贴到窗格上去了。我真服气他的耐性,打个哈欠,又借那舔破的窗洞独眼看,只觉蛐蛐一声声短叫,好不焦人。听狗娃舅讲过,这是一公一母“说话”哩。竟这般地有声有色!叫人气极时,屋里那混沌的黑化开了,又是床东一团,床西一团。屏息听去,床板“吱儿”响了,床西那团黑缓缓往床东处移,一股很粗的喘声出来,两团黑便合二为一。倏尔又分开去,一个床东,一个床西。渐渐,又移近了,定睛细看,却又是床东、床西。接着一声阳阳壮壮地“嗯”……
支着眼皮熬去了大半个夜,就听得这么一声“嗯”。
又是久久,又是极粗的喘声,两团黑终于扭在一团。细细分晓,咬牙声、厮打声、扑腾扑腾地翻腿还杂着切齿的咬……只不见喊叫,也不听有骂声出来。“咕咚”一声,两团黑从床上滚到地上,就那么来来回回地翻。我刚想喊,被狗娃舅拧了一把,很疼,只好住了。一个时辰之后,房里静下来,还是床东一团,床西一团,直到三星稀……
离了窗口,狗娃舅忿忿说:“那女的不让。”
“什么?”
狗娃舅看看我,又说:“那女的不让。”
“什么不让?”
狗娃舅伸了个懒腰:“肉头。”
“谁?”
“德运。”
于是,回姥姥家睡。只是不晓德运舅为啥“肉头”。白日里他娶媳妇好热闹哟!一身新裤褂穿着,头皮刮得青光,还捏着顶新帽,脸上红光光的,远远就叫我:“文生,拿碗来呀!”
躺床上便做梦:一条长腿伸出去,满天红火烧起来,总也不见人救……
二天,忽听见嗷嗷的哭声,狼嚎一般疹人!一时静了全村;一时又满街狗咬,听女人在村街上拍腿喊:“新媳妇上吊了!”我翻身下床,赤条条蹿了出去。
村里人都来了,黑鸦鸦地站着。几位长辈分的老人蹲在那贴了红“囍”字的碾盘上吸闷烟。女人们把狗娃舅围了,叫他讲“听房”的经过,一片“啧啧”声。小娃儿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莫名其妙地兴奋。
太阳在朗朗的晴空上移着,那暖意仿佛离人很远。一朵软白的云飘去,又一朵悠悠追来,白极,也静极。秋风凉凉,似又刮不去时光的无尽。村外的黄土路上有人在走,渐远,渐小。渐小,渐远……
半晌时分,村东响起了脆厉的鞭声,三挂大车飞风一般进了村。被鞭声打炸了的骡子四蹄腾起,溅起浓烈的黄尘,仰天的骡马喷着满嘴白沫。女人们在车上挤挤地坐着,后边是黑压压的汉子。不晓得谁叫一声:“娘家人来了!”一语未了,车上哭声骤起,呼天抢地骂将过来。娘家汉子虎汹汹地在贴红“囍”字的德运舅门前站了,女人们全拥进屋去,抓住蹲着的德运舅就打。德运舅先是不吭,继而满地滚,杀猪一般惨叫!屋里嚷声一片,碎声一片。两庄的男人怒目而立,相互防着,一任女人们干事。
野野的一条汉,五尺身量,一身铁肉,平日老披着小褂在村,街上荡荡地走,哼一路小曲,吃三碗红薯!和人“抬杠”脖里犟两根红筋,这就是昔日的德运舅。在村里不曾见他怕过谁,性起时抓住老牛的角往地上按,一头壮牛便硬给按倒在地,赢一场叫好声。上边叫翻地七尺,他凭一张亮锨,挖沟似的翻出丈二,那块地成了“样板田”,又气势势领一张奖状回来,满村荣耀。鼻子高高的,眉也浓浓,嘴唇虽厚,却经过路的算卦先生看出一脸福相。
这样的角色,却又怕女人,窝囊得叫人咬牙。
眼看那些娘家女人要下狠手的时候,见过些世面的大妗站出来了,她上前断喝一声:
“出出气也就算了,莫非要再摊上一条人命不解?!”
娘家女人这才骂咧咧地罢手。德运舅一只眼肿了,满脸血污,新褂子被娘家女人撕得一条条碎,只“呜呜”地抱头哭……
于是,两庄的老人站出来商谈后事,一切据古礼办,虽各有些讲究,且要斯文得多。
一刻,队长舅出来,吩咐放工一天,都来德运家帮忙。这自然是不消多说的。立马又叫人开仓屋磨三石好麦,说德运舅刚办了喜事,家底已空,权且先借给他。村里人纷纷散开去,找自己能干的事做,个个像谋自家的事情一样认真、精细。会木匠手艺的打棺去了;有些灶上功夫的盘火架案;女人们包了内活儿;打墓坑的全是一等一的壮汉,还请了瞎子舅来老坟里量了方位,按天干地支,一寸不敢差。虽是一夜的夫妻,也是村里媳妇呀!
午时,一村都不听风箱“呱哒”,那撩人的炊烟全跑到德运舅的院子里来飘了。这里一下子垒起了五座墩子火,蒸馍、做菜,十分红火。队里吃食堂时的大方笼也抬来了,连蒸三笼热馍顷刻消去大半。招呼做饭的胖舅并不恼,只吩咐又蒸。院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娃儿们更是像过节一样蹿来蹿去,捧了小木碗来,拿个馍就跑,快快。一会儿又来了,总也不断。一村的狗都来打牙祭,伸着长长的红舌头,等着赏赐。我贪看稀奇,只傻傻地站,又老碍人的事。胖舅照脑门上给了我一掌,丢个热蒸馍在怀里,又是一掌:“傻,拿碗去。”于是,我便欢欢地捧了馍回去……眼看一笼净了,又一笼热的出来,那盛馍的大笸箩总也不见满。见胖舅忙中捂着肚子去尿,我也尿。忽儿瞅见他从扎着大腰带的肚皮上托出一碗油来,隔墙递过去,竟是一滴不洒!待我又端了放蒸馍的小木碗跑回去,恰碰上做孝衣的姥姥回来拿顶针儿,进屋却从袖口里慢慢扯出二尺白布……
“姥姥,干吗偷他?”
“嗯?”姥姥怔了。
“干吗都偷他,都偷。”
“文生,这不是偷,是拿。村里兴的,老规矩。咱庄没丢过东西,一根线都没丢过,多少年了。偷是贼干的勾当,这庄没有贼……”姥姥絮絮叨叨地说。
我不懂,又跑出来。心里恍恍惚惚地跳着一个“拿”,实不晓得“拿”和“偷”的区别。
德运舅漠然地在房沿处蹲着,远远就能闻见血腥。狗在他跟前转了又转,只是不敢下嘴。他脸上的血污干了,显得紫黑。
两眼肿胀得桃明,睁不开,也就那么闭着,像是睡去了。那肿胀得只透一线血缝的眼惘然地对着朗朗晴空,仿佛一个瞎子仰望着那无尽的天书,问那冥冥之中的主宰:女人是什么?
初秋的阳光射在他身上,送给他木了的伥然。烂处露着一条条女人的抓痕,有昨夜也有今日……一那印在心里的是夜里抓下的——那是女人的“字典”,也是他一生都不曾读懂的。他觉得屈。
人们也觉得他屈。
日西,响器呜呜哇哇地吹起来。一个掌大笛的外乡鼓手光着脊梁,头上顶着一碗清水,竭尽全力地演奏那哀的热烈,赢了一村人围他看。于是,德运舅像披麻戴孝的木桩一般被人搡了出来,在停棺处站下,头被娘家女人按住,前一跪,后一跪,左一跪,右一跪;上三步,下三步,头磕得咚咚响,分东西南北,给这睡了一夜的媳妇行了拜祖宗的“二十四叩大礼”……
村里人说,娘家人本要德运舅一步一磕,跪着喊“娘”哭到坟里。庄里老辈坚持不让,才算免了。改成了灵前“二十四叩礼”。
这也算是村里人胜了。胜得十分悲壮。
一挂响鞭爆豆似的炸响后,死人安然入墓。没有大闹起来,都说这丧事办得不赖。
埋了人回来,又是大吃,直到馍菜净尽,人们才渐渐散去。
到了次日天明,村里仍不见烟火。这会儿,人们终于想起德运舅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家里又塌下了十年还不严的窟窿债,不由可怜起他来。舅们、妗们又都来安慰他,端了荷包蛋、酸汤面叶儿来,香了一条村街。
德运舅一声不吭,一连躺了七天七夜。第八天头上又背着老镢下地了,默默地,像个呆子。
村歌二:
一根驴虫八百斤,松开铁索铳死人!
前沟尥倒(呀个)九十九棵树,后沟撞翻(呀个)七十七尊神,小草棵棵里毁了身……
队长舅
一盏小油灯半明半暗地在房梁上晃着,熏黑了的墙上便有一团巨大的影儿在摇。十几头瘦牛在槽后卧了,慢慢地无休无止地倒沫。五六个舅们就在槽前的空地上蹲,你一支我一支地抽烟,辣辣的烟雾在屋里弥漫着,很浓。这便是队委会了。
有半个时辰了,就这么“巴嗒、巴嗒”地抽烟,谁也不吭。队长舅在暗处的土坯上坐,那烟火明一下的时候,才能瞅见那张黑脸子。他脸上的纹路很浅,总也油腻腻的。蹲着的时候,常让人想起老“瓮”。他生来仿佛就是蹲着过的人,无论冬夏都常披一件破袄,就势把腿遮住,蜷得很舒服。很像“瓮”,却又不笑,老爱用嘴唇舔烟纸,舔得下嘴唇黄翻,还是舔。漫长的夜,既不吭又不散,就靠这卷烟打发了。队里那一日一份的报纸连同那“国内外大事”,想必是被队干部们这样一条一条地卷烟“吸”去了。
那晚,我跟喂牲口的老爷睡在牲口屋的麦秸窝里,曾扬头看了他们几次,很是无趣,也就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尿憋醒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了。听见蹲在暗影里的队长舅说:“上头,又布置下任务了。叫五天收完秋,工作队要检查哩……”
仍然是一片“巴嗒、巴嗒”的声响……
“东岗那百十亩红薯怕是犁不出来了。晚了,要吃‘罐饭’哩……”
吸烟声停了,舅们一脸惶惶。那愁顷刻随了烟雾漫开去,梁上的油灯显得更昏更暗。
队长舅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声音哑哑的:“上头紧。我看,毁了算啦……”
又是半晌无语。只听秋虫儿长一声短一声叫……好一会儿,众人才应道:“中啊,中啊。三哥,你看着办吧。”
“心疼呀,我也心疼。半年的口粮……可上头催得老紧老紧……”队长舅捂了半边脸,像是牙疼。
烈子舅吭吭着说:“别家好、好说。虽说口粮不大够,都还有些门、门道。就、就、就文斗家是分、分子,成、成天哼叽……要粮,怕、怕是……”
“文斗这货真熊!”队长舅突然骂道。
“这货成天盼着摘‘帽’,老球来汇报思想……”
“汇报个熊吔!咱村就这一家分子,上头能给他摘‘帽’?”
“也不想想……”
天到了这般时候,会才开出了滋味。却又听队长舅说:“就这吧,就这吧。”说着,站起来,从屁股后摸出一串钥匙。听见草动,回头一看是我,骂声鳖儿!一把将我拽起,问:“尿?”
“尿。”早有尿憋着,又怕天黑,不敢出去,我赶忙应了。
队长舅拉我出了牲口屋,却又不让尿,四下看看,便轻手轻脚地往东走。黑咕隆咚的跟他拐了两个弯,来到了仓屋门前。
他站住了,又猫样地四下瞅瞅,拿钥匙开了门上的大锁,却不推门,低声对我说:“尿吧,对着门墩尿。”
憋急,我照着门墩浇了一泡!
队长舅这才推门。好重的一扇大门,却不见响声出来。多年之后,我才琢磨出这泡尿的“科学”,知道那“经验”不是一次能总结出来的……
队长舅叫我站在门口,一个人摸黑进了屋。听得“哗啦、哗啦”的声响,一会儿工夫,他走出来了,肩上扛着一个鼓鼓的口袋。
已是三更天了,村里静悄悄的,像死了一般。天黑得像反扣的大锅。在“锅”里走着,那脚也就一高一低,一深一浅,老觉得身后有人。回到牲口屋,当干部的舅们已经把大锅支上,火已烧着,红通通地映人脸。队长舅也不搭话,把半口袋花生倒进了大锅……
朦朦胧胧地睡着,有热腾腾的一堆撒进被窝,知道是煮熟的花生,就闭着眼吃。很为知道干部们整夜开会的秘密高兴。
第二天,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三架套了牲口的大犁来到已割了秧的东坡红薯地,果真把那一季的收成犁了。大块大块的红薯从泥土里翻出来又犁进泥土。牲口默默的,赶牲口的人也默默的……
队长舅披着破袄在地头上蹲着,像坐化了的泥胎一样,目光直直地看那犁在泥浪里翻。他手里捏着的半截烟早被雨点打湿了,点烟的时候,手哆嗦了一下,有泪花含在眼里,却只默默地吸。
抢收玉米的村里人从地边走过,也只瞅上一眼,很冷漠地走开,不问。只有灰蒙蒙的天在哭……
天一黑透,村里狗便咬起来,东一阵,西一阵,伴着湿溅溅的脚步声。舅们早早就背了抓钩出去,连六十二岁的姥姥也拉我到东地来了。在那块犁过的红薯地里,黑压压的一片人!大人小孩婆娘娃子齐上阵,刨的刨,摸的摸,疯了一般。远远看去,黑黢黢的影儿乱晃,像是鬼过节。
半夜时分,我实在太睏了,就壮着胆一个人先回。快要走到姥姥家的时候,倏尔瞅见队长舅在前边弓着腰走,那肩上分明扛着一个鼓鼓的大麻袋,不时有喘声出来。走着走着,却见他在戴了“分子”帽子的文斗舅门前停下,呼哧哧地放下一袋红薯,转眼不见了……
天又大亮的时候,只听文斗舅站在门口高喉咙大嗓地喊:
“可是坏良心哪!谁叫红薯背到俺家来了?俺可是头皮老薄呀!我哩娘啊,谁给我当个见证哩……”
烈子舅开门走出来:“你吆喝熊吔?!”
文斗舅脸都白了,双脚跺着喊:“烈子兄弟,我赌咒,我赌咒,要是我天打五雷击!”
烈子舅揉揉眼,让他找队长去。他吆喝的声音更大了,惹得村里人都出来看。这文斗舅四十八了,戴的自然是他死爹的“分子帽儿”,总想摘了,就怕人说他不守法。于是见人就解说,一把鼻涕一把泪。
队长舅见了,愣了一下,随又“瓮”脸一沉,二话不说,上前一脚把他跺倒,喊一声:“绑了!”
立时有人把他捆了起来,挂一串红薯在脖里,游了一条村街。他也就规规矩矩地走了……
村歌三:
往东走腿肚朝西,吃饱饭当时不饥。
河里水清(呀个)没有鱼,糊涂涂抹住(了个)肠眼子。
糊了一日说一日……
选举
一天早上,村里的钟突然敲响了,急煎煎地,很闷。在村子上空淡散的炊烟似也被那震荡的气流惊扰,旋卷着随那钟声飘向田野。
汉子们迟迟地晃出来,纷纷找地方蹲了。女人敞着奶孩子的怀,抱一个又扯一个,滚蛋子往一块挤。脸面上半喜半忧。日子“磨”得太慢太慢了。太阳总是缓缓地升起,而又迟迟不落,夜很长很长,叫人过得心焦。于是想盼一点什么事体出来,且又惶惶地怕,就这么等着。
队长舅在碾盘上蹲着,俩眼熬得烂红。他去公社开会去了,会很长,一连开了七天七夜。回来就敲钟。这会儿,他正低着头卷烟,又是不停地用那厚嘴唇舔破报纸。那嘴唇已燎得焦干,总也舔不湿,就那么慢慢舔。待人齐些了,他打个哈欠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
“会开了七天,熬人。我迷糊了一会儿,也记不多全。好像是这上头叫俩人一组,选个坏分子出来,上公社去开会……嗨,上头发话了,爷儿们看着办吧。”
会场上静了,人们怔怔的。汉子们点烟来吸,互相看了,那捏烟的手竟也抖抖。女人怀里的孩子哭了。有骂声喊出来,又四下看看,忙用奶头塞住娃娃的嘴。一时无话。
村东有狗在路上撒尿,歪歪翘起一只腿,斜眼看人,一时便有尿腥飘过来,臊臊……
狗娃舅站起来,像大人似地头一梗:“老三,选上可记工分?”
话刚落音儿,众眼一起瞪过来,瞅这好不知轻重的弹子孩子。队长舅塌蒙着眼皮,似睡非睡,一张“瓮”脸苦瓜似的木着,随口应道:“记呗。”
一袋烟的工夫,人们似把一生来所做的“恶事”都在心里滤了一遍,越思量越不敢看人。于是,互相看一眼,目光刚搭界,又慌慌垂下头,再想平日所为,有几多对不住政策,不尽人意之处……似乎越想越多,扯起笸箩乱动弹,沟沟壑壑都有错。又赶忙暗暗压在心底,只怕别人瞭见。这么想着,便有汗下来,脊梁沟儿凉凉的。
又过一袋烟的工夫,仁义些的汉子,重又把头扬起,把烟碎了,闷声说:
“……我去吧。”
对面赶忙也应上一句:“欸,我去。”
“还是我去。”
“吔,我去我去。”
这谦让就更让人不能推辞。铁性汉子一拍大腿:“敲了!我去。头砍了也不过碗大一个疤!”
“兄弟,家里……赌尽管放心了。”
“选举”倒也和和气气。纵然心里怯,面子还是要的,人是一张脸哪!有小肠鸡肚的女人,在众人眼前,眼翻上几翻,也不好有二话出来。渐渐,百十号人也就选出来了。
文斗舅大概是晓得厉害的,他早早地背了铺盖出来,拣最烂的衣裳穿了,鞋也多备一双,怀里还揣了一兜子凉红薯。因为“成分”本来就高,也就不参加选了,远远地坐一边等着。贤惠女人见了,纷纷回家给上路的汉子准备。一时炊烟缭绕,一片“扑嗒、扑嗒”的风箱声。撑门面的汉子也觉得有再担一缸水的必要,各自挑了水桶出来,顶天立地地走。
一顿饭工夫,舅们各自背着铺盖出来,分明都穿得厚了些。
女人扯着孩子送出来,有泪在脸上流,却逗孩子笑着叫“爹”。唯有狗娃舅没有铺盖,套了他瘫在床上的老爹的长褂儿,大甩袖子,人前人后晃悠。竟追着队长舅的屁股说:“不会不管饭吧?”
没人应,各人脸上苦苦。
于是,队长舅在前领着,拉拉溜溜一百几十号“坏分子”相跟,默默地往村外走去。不时有人回头,恋恋地看那站在村街里的女人。狗欢欢地跑着,一直跟屁股撵到村西,被谁踹了一脚,才夹着尾巴跑回来。
日光斜斜地洒在黄泥巴墙上,久也不动,像钉住了似的,一只拉“犁”的“牛牛”在黄泥巴墙上爬,仿佛有一世那么久了,却还在墙上贴着,总也爬不出那光的圈。它却一刻也没有停过,无声无息又无休无止,叫人不忍去看那韧的坚毅。秋风从田野上掠过来,携来了一阵阵秋凉,树叶一片片地落了,间或有几片随风荡去,终又飘落下来。于是,村舍越加显得破旧,连瓦屋的兽头也狰狞得很无力。村里时时有女人的哭声传出来,断断续续,伴着一两声单调的驴鸣。这沉沉的、燃着淡淡秋阳的白日是何等的难熬啊!
落选的汉子背着老镢到地里来了,总也闷闷地往西看,似乎觉得亏心,只有下死力干活。那扬起的老镢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重,腰杀得低低的,弓着汗涔涔的黄脊梁,赎罪似的背那红日头……
饭时,村里哑了似的静。倏尔从田野上飘来了野野的唱,十分地欢快,响亮。仿佛那心底的笑意也随了歌声飘来,染了一村活鲜。原是选上“坏分子”的汉子们又回来了。进村就骂:
“队长那驴日的!上头叫一村选一个,他驴耳朵竟听成两人选一个……”
于是,欢声、笑声,鸡声、狗声,响成一团。一个个像是大赦归来,各自欢欢地回家与女人温存。
泼辣辣的妗们齐伙拥出来,在村街里把队长舅按住,扒了裤子,笑骂着抬起来在碾盘上打“肉夯”!
只是不见文斗舅回来。也没人问。
村歌四:
河套里有只红蚂蚱呀,——红蚂蚱呀;哧楞楞飞上了(呀个)灰灰兔的家呀,——灰灰兔的家呀;四条脚出律律律,——出律律律;扔下了兔儿子夜夜喊(呀个)妈吔,——夜夜喊(呀个)妈吔。
……
谷场上
谷子上场了。
汉子们在场边吸过最后一袋烟,仰脸望天儿,眼刺得芒疼。
队长舅一声:“起晌。”纷纷站起,各自扛了扁担回家。瞭见带儿一般的炊烟飘来,始觉饿了,步也就更快。连山舅赤着一张红脸,烈子舅墨着一张黑脸,屁股亲亲地对着,只是不动。队长舅眯着眼儿,看看天儿,又瞅了两人的恨劲,在土里把烟拧了,说:
“后晌起垛,二十分。”
烈子舅斜一眼过来:“要垛垛圆。”
连山舅也不看脸儿,对着天说:“要垛垛方。”
“——垛圆。”
“——垛方。”
“你那圆垛算个尿!”烈子舅身子一拧,满嘴喷沫。
“你那方垛算个尿!”连山舅扭身过来,头顶着头,一脸不屑。
“狗日的!反了我,老子不记分!”队长舅火了,一声吆喝,背手走去了。烟布袋在胯上一甩一甩。
“不记就不记吧。”连山舅嘟哝一句,依旧蹲着不动。
“尿!你那工分老子不稀罕!”烈子舅说着,刷地脱去小褂儿,露一身黑肉。两肩弓起,腰带又细细一勒,越显得膀宽,两行排骨,扇儿一般透出来,紧绷绷。就那么甩甩地到谷堆前去了,大脚一挑,一把光溜溜的桑权顺在水里。于是两腿八字叉开,一个大字挺出去,浑然于天地之间。肩上、肋上、胯上,渐有力显出来了,阳光下,似有钢蓝在韧跳,细听听肉弦儿“蹦蹦”带音儿。
接着便是“唰唰唰……”一阵风旋起,谷个子扬得飞花一般!一袋烟工夫,只见那案板似的大脊梁腻腻地亮了,一“豆”一“豆”地泛出七色光彩,酷似锻打的红铁。一时叫你觉得,纵然天塌地陷,这汉子也是不会倒的。
连山舅仍蹲在场边,悠悠地吸着旱烟。那眼似睁似闭,一任日光冉冉。一直待到烈子舅那圆垛的垛根盘起,这才慢慢站起,晃着往谷堆的西头去。走着,不经意地弯腰一捏,那桑权便粘在手上,又抓一把熟土,轻轻在把儿上一捋,涩涩。就势下巴儿一贴,桑杈又像是粘脖子上一般。一时两手背了,那桑杈便在脖里转。初时慢,紧时呼呼生风。只见那水蛇腰软软,屁股拧拧,脑袋打花儿转,身上似无一处硬,活脱脱似那扳不倒摧不折拧不断的柳!待那屁股不拧,水蛇腰不颤,脖儿挺了,便有桑权箭一般飞出去,准准地扎在谷捆上。人近了,软软一挑,谷个子飞走,声儿带哨儿,“嗖嗖嗖……”分东西南北向,四角四方,一个方形的垛根定了,不用量,长长宽宽各有讲究,是一分也不会错的。看呆了你,便有生的滋滋味味从心底流出来,也想昂昂地活。日月尽管漫长,不也很有趣么?
天上飘着一片白净的云。云下有雀儿飞,一圈一圈地在场周围打旋儿,近了,又远了,扇儿一般群旋在地里,再斜斜地飞起,馋馋,却又不敢靠场……
烈子舅在东头看了,也不搭话,只重重地甩口臭唾沫,更撑死那“大”的架式,脖儿犟出两条青筋,扬起长权,手腕子极快地翻。浑身像洗过的黑缎子一般,汗水泡软了两只大脚窝。那谷个子飞飞扬扬,一个压一个,一个摞一个。只见那圆垛一层层高,一层层高,头朝里,根朝外,茬口齐整整的,像泥抹子抹出来一般光滑。远远地看,似通天立起一根圆柱……西边,连山舅的水蛇腰像弯弓一样弹着。把一根软软的桑杈,轻轻巧巧地挑着谷个儿,一颠一倒,垒花墙一般利落。步法也是有讲究的,前前后后,那脚印竟也一环环套;方垛也就层层相叠,角是角,棱是棱,四面墙立。
日错午了。太阳斜斜地照着,场地上晃着两条动的影儿,一时大了,一时又小,映现着力的角逐。不时有呼哧呼哧的喘声出来,那影儿却还是麻花般地拧……天静静,地也静静,寂寥的旷野只有这两个汉子。
终于,烈子舅喘一口粗气出来,挑上最后一个谷个子,给那圆垛盖齐了“垛帽儿”。累乏了,却仍然神叉着腰,扬头要唱,却又哑了。西头,连山舅那方方的垛上竟也盖起了“垛帽儿”。桑权已扬起,只差这一弯腰一直腰……
烈子舅晃晃地站直了,两眼暴起,张开冒烟的喉咙泼口就骂:
“日你那方周周——!”
连山舅举着桑权,勉强撑起水蛇腰,也骂将过来:
“日你那圆溜溜——!”
两人先是各自站在垛上“日”,整整贴上一袋烟的工夫。待气喘稍匀了些,恨极,又一蹿一蹿地“日”过来。“日”一个昏天黑地!人已累翻,气实实难咽。又甩去桑杈,各自煞紧湿浸浸的腰带,双手背了,来个二牛起架,头对头顶起来……
一只花狗叫着跑来,围着两人转了三圈,晃晃头,去了。
两人杠直脖子,一来一往,一进一退,在光溜溜的场上展开了车轮战。眼看迫近方垛的时候,连山舅死命顶回,牙咬得碎响;逼近圆垛的时候,烈子舅脖子里青筋暴紫,命一般护着。地上踏出一片湿湿的脚印,只听喉咙响……
忽然,村东村西有女人恶煞煞地喊过来:
“烈子,你死到场里啦……”
“连山,饿你八百年不出魂叫你下辈子脱生成驴啃谷草屙驴粪,你回来不回来……”
似一声令下,两人这才各自退后。死翻着白眼,瞪瞪。慢慢有一口气噎上来,手抖抖地指了,半日才有话出来:
“来年看。”
“来年看。”
一时慌慌掂起小褂儿,迎那恶煞煞的女人去了。咕噜噜噜……女人骂,肚子也骂。
场上静了,剩下一方一圆两座谷垛,兀自立着……
村歌五:
高高地挑哟,——我哩垛吔;轻轻地摞哟,——我哩垛吔;一环扣一环哟,——我哩垛吔;环环紧相连哟,——我哩垛吔。
瞎子舅
瞎子舅回来了。
进村的时候,那根引路的竹竿儿不再点,顺在胳肢窝里夹着,像常人一样走路,只背上多了一架胡琴,一副“呱板”,分明有艺在身了。肩上仍旧是一挂褡裢,旧的。村里人说,褡裢里定然会有一盘用荷叶包的肉包子,那是给他娘捎的。虽然他娘死了。
这次回来,光景仍不见好。对襟褂子灰灰黄黄,大裆裤皱皱巴巴黑掖着,一双旱船鞋前帮早已踏烂,污露着洞中“日月”,叫人遥想那一根竹竿敲出来的漫漫长长路。脸上空空地静着,似无忧也无喜。只是面相粗糙了,风切了纹出来,添了些许沧桑的痕印。两眼也就慢慢眨,白白睁,一副了了然然的深邃。然而却多了一个女人在身后。那是个外乡女人,显然是随他来的,一脸生怯。路也怕是走得不近了,女人脸上汗涔涔的。那穿在身上紧紧的碎花布衫倒也干干净净,有红在汗脸上浸浸,却仍然定定地跟了走。
村里人和他打招呼,痒了心地想问。
“福海,回来了?”
“哟嗨,福海,媳妇领回来了?!”
人们哄声笑了,笑得很痛快。一个瞎子能娶上媳妇么?一个瞎子,就像针眼里穿骆驼一样叫人摇头。可又有一个女人跟着来了,总叫人疑疑惑惑地想探明白。虽然都晓得那决不会是他媳妇。
瞎子舅站下了,手在口袋里摸着,掏出一盒纸烟来,揭了封口,扬扬地朝前伸出去:
“吸吸。二哥吸着。老三吸着。五叔……”
待那外乡女人走近些,瞎子舅缓转了半个身,寻声儿对那女人说:
“这是村上二哥。”
那女人低低头,红潮未消,又晕晕地润上一片:“二哥。”
“这是本院五叔。”
那女人又低低头:“五叔。”
“这是二大爷了。”
“……二大爷。”
一听话音儿,竟果然是自家村里媳妇了。众人再也不敢造次,举着烟忙忙后退,惊呆了似的看那女人,失声叫道:“噢,噢。上家,上家……”
聪明些的,忙又拱拱手:“福海,贺喜,贺喜了。”
村里女人疯了似的围过来,雀儿一般喳喳着拥那外乡女人去了。汉子们却怔怔地蹲着,看看天,太阳正慢慢西坠,似不曾是梦。又十二分地不信,摇摇头,又摇摇头,恨恨地把烟碎去,骂一句:“日日的!”
喝汤时分,一村人都拥来看“瞎子福海家里的”。端了饭碗的手擎擎地举了半道村街,手腕竟也不酸。连狗也跟着喜,“汪汪”着蹿屁股叫唤。生过娃儿的妗们又疑那女人腰里紧,怕是“那个”了。
炊烟散去了,淡月遥遥升起,夜风在村街上掠过,悄然地旋去几片黄叶。村西便有胡琴声传来,那是瞎子舅为村里人“献丑”了。
一一曲缓缓、哑哑地唱流水一般泻来。一时月白风清,狗也不再咬,但见星儿齐齐眨眼溅破点点银白在树梢儿。在延向久远旷野的灰带子一般的土路上,仿佛有一双沉重的脚在路上走,一踏,一踏,一踏……走碎那密织的夜。似乎连鬼火也不再狰狞,亲亲地操了乡音在说:兄弟,你不歇一歇么?已经走了那样远了,你还要走下去,那路是无尽的呀……
听曲儿的妗子们在眼里沾了泪出来,心里叹一声:这瞎福海真能啊!
夜更深些,打光棍的舅们终于把瞎子舅诓到牲口屋来,急煎煎地围住他,问:
“福海哥,你是卖老鼠药那会儿认识这女人的?”
瞎子舅默默不语,“是算卦那会儿?”
还是不语。
众人又把凑钱打来的一斤白酒倒了满满一碗捧上:
“福海哥,兄弟们给你贺喜了,干了!”
瞎子舅接过来,咕咕咚咚一气喝干。亮了碗底后,用袖子擦了下嘴巴,有红在脸上慢慢透出,身子却一晃也不晃。只欠身拱拱手,谢过众人。
众人瞪大了眼,又问:“福海哥发大财了么?”
有一个时辰了,瞎子舅眼眨眨地说:“爷儿们是想叫我算一卦么?”
没人算,只叹他的好酒量。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又默默地往那女人身上想……
这晚,十几条光棍汉把床上的铺草都滚翻了,一夜都在思量瞎子舅和那女人。怎样的一个角色,竟也能寻下媳妇?那媳妇竟还是自家走来的,不曾用绳索捆绑,说来就来了。这瞎子究竟使了什么妙法,居然能诓得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回来?
听村里人说,这福海舅生下来就是瞎子。那时,倒也眼睛大大,眼珠白白,并不晓得会有一世黑暗等着他。只是烈哭。有一天,哭得急了,险些被他老爹扔去!只他娘不忍心,才恩养下来了。长大些的时候,才知道世间竟还有光明,只是他一人将永世不见。于是终日坐在床上,默然地打发那无尽的长夜。
天晴了又阴了,花开了又落,庄稼绿了又黄。熬得那一轮火红的日头遥遥升起而又缓缓坠下,月牙儿在云中摇去一弯一弯银船,瞎子舅脸上终于熬出了木木的静。不知什么时候,他走出来了。先是掂一根竹竿在手里,后来不再掂竹竿,竟也能在村里转弯抹角了。突然有一日,人们见他掂了一只瓦罐到井里打水,直直走来,一步不差地站在井沿上,不曾试探,就松下那瓦罐,“咚儿”一声,提满满一罐水上来,又直直地回去,叫那打水的女人咋舌!
人说,这瞎子舅命太硬,过不多久就熬死了爹,只靠娘来养活。那日子就越发地艰难。娘背草回来的时候,常常有一串带血音儿的咳嗽伴着,每夜都要他睡好久才能入睡。只怕这当娘的熬不多久,也会被他熬去……
终于有一日,他突兀地摸到娘的床前跪下,久久,有两行泪出来:
“娘,你不该生我……”
说完,摸索着走出去了。此后,那瞎眼再不曾有一滴泪流出来。
他就这样走了。仅仅带去了一根竹竿。听人说,他曾在外乡的集镇上卖过老鼠药。当老鼠药也不让卖的时候,他又到更远的地方去跟人学算卦。一个瞎子,一字不识的瞎子,那阴阳八卦、天干地支、二十四时,加上五百年的历头竟也背得滚瓜烂熟。
生辰日月掐指便一口说出很有了些名气。后来,卦也不让算了,他又跟人搭班儿唱曲儿,拉一手好胡琴……他在风里坐过,在雨里蹲过,在漫天飞雪冰冻三尺的日子里走那漫长的路。上苍从来不曾厚待过他,可他仍然默默地活着,每次回村,都将会有一盘荷叶包的肉包孝敬在娘的眼前。娘死了,他恭恭敬敬地放在坟上。似乎那黑暗有多顽强这生命就有多顽强,那坚忍的活叫村里人看了发憷……
现在,他带了活生生的女人回来了。
那女人是从不串门的。瞎子舅每日到外村去唱曲儿,天一落黑便早早地回来,那女人一准倚在门旁望他,那目光幽幽的。
进屋来即端上洗脸水,饭盛上,接过胡琴挂在墙边,一切都在默默无言中。于是又双双坐下:
“你吃。”
“你吃。”
也许有一片肉在碗里来回递着,夹过来又夹过去,瞎子舅会“嗯?”一声,那女人也“嗯”一声,终究还是那女人吃了。
两个月之后,便有响亮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那女人生了。
生在屋里的草木灰上,一团粉红的小肉儿。瞎子舅竟弄来了极珍贵的红糖给那女人补身子。请村里女人来收生的时候,脸上破天荒地有了笑。妗子们送鸡蛋来贺喜,硬拽着抹了他一脸锅灰。汉子们让他打酒请客,他也就请了。只是把孩子抱出来看的时候,都觉得不像。那孩子白白粉粉,没有似瞎子舅的地方……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疑惑,只不肯说出来。可瞎子舅亲孩子的样儿又叫人实信不疑。在那一月里,他脸贴住那“红肉儿”,喊出了一百多个疼煞爱煞的人才会叫出的名堂:“狗狗子,肉肉子,宝宝子,蛋蛋子,心肝子,心尖子,剩剩子,栓栓子……”
又过了一个月,那女人抱着孩子去了。有人问了,瞎子舅说:“回娘家了。”再没有话出来。
仍旧是远远地去他乡唱曲,一把胡琴,一副“呱板”,走一条黑暗的路……
村歌六:
红红的日头一大垛哟,长长的影儿一坨坨;黄土路上外乡的客哟,一步一磕朝阎罗……
老磨
灰驴戴着“遮眼”一圈一圈地走,踢嗒、踢嗒碎着。老磨就随了那碎声转,唱一支古老的歌。汪儿姥姥在面柜前坐了,白白干干皱皱的手把了细箩,“咣当、咣当”,晃一身灰白的薯粉,晃一串单调、悠长的音儿在静了的村街里传。于是那间隔了很久的“得儿、得儿”赶驴声线儿一般细出去,似要扯了那淡淡的秋日一同磨。
老槐舅爷搬只小板凳在磨房前的朝阳处坐,半闭着眼儿听那老磨响。一张被岁月的纹切碎了的脸,漫散了沉沉的暮,将一星儿一滴的活气网死,那团破破烂烂的棉絮,也就死了的静。倏尔一声干哑的咳传出,很骤。似喝住了灰驴那无休止的转于极静的一霎,一切重又复归。仿佛不曾有过什么,那“咣当、咣当”就一直响下去。
一时,橐橐橐橐光屁股娃儿跑来喊奶奶。那灰驴走,箩儿却停了。柔柔长长地一应,粉红的小肉儿闪进磨房去了。
咯咯咯咯,一串童音儿雀儿散出去,击乱了那淡淡秋日淡淡云。便有破棉絮探出一双老眼,追了那粉红远去,又慢慢短回来,熄了一线亮光。嘴巴磨磨地动了,仿佛自言自语:
“那年槐花开得真好……”
灰驴一圈一圈走,老磨吱吱呀呀转,不见箩响。
“一嘟噜一嘟噜……”
灰驴的“遮眼”斜了,透过朦朦胧胧一线白,极细微的一线。
于是又走下去,一条长长的夜路。
“大月明地儿里白粉粉一片……”
箩儿“咣当咣、咣当咣”,失了那平缓的节律。一时急急快快,乱钟一般;一时又缓细如滴,半日一“当”,半日一“咣”,似断如续。
灰驴仍旧一圈圈走着。只那一线慢慢晃大,慢慢晃大,终于有一只大大的眼独出来,一环环白着,凸那黑黄的仁。便停了四下看,仿佛知了终日在磨道里走得无味,立时蹿将起来,犟着长长的驴脖挣那套绳,险些把磨掀翻!汪儿姥姥怔怔地抬起头来,忙又慌慌地去抓那断了的套,被灰驴拽倒在地上,拖着跑了出来。在暗中待久了的驴眼被芒芒的秋阳刺了,“咴咴”地昂天长叫。
老槐舅爷动了一下,那曲成一团的破烂棉絮陡然长出七尺身量,只是极快地一跃,抓起墙边的扎鞭甩了过去,炸雷般脆响!
灰驴站了,抖着一身灰毛。于是又拉回磨道,戴正了“遮眼”,一圈一圈走,重碎那踢嗒、踢嗒……
面箩重又响起来,“咣当、咣当”,和着天际那悠悠淡淡的白云化入无尽的久长……
磨房里传出了细微的一叹:
“孩子大了……”
那长了的老腰重又弯回破棉絮里去了,随着便熄了一线亮光,沉沉如死灰。老槐舅爷闭着眼,身子悠悠地晃……
队长舅一甩一甩地走来了,拍拍老槐舅爷,大声说:
“二叔,戳。”
那合拢的眼缝似移开一线,又闭了。
队长舅两手捧了嘴巴贴近老槐舅爷的耳朵炸声喊:
“二叔,给你说媳妇哩!”
“鳖儿!”老槐舅爷一声骂出来,眼随着睁了。
队长舅那张从来不笑的瓮脸竟也乐呵呵:
“二叔,拿戳。民政局的款来了。”
老槐舅爷在腰上抓了一把,递过那黑污污的烟布袋,布袋上拴着一颗老玉石小戳。队长舅接过来在嘴上哈一层雾气,就势在小本本上盖了。递过五元钱,又说:
“二叔,那会儿你要是不回来,怕也坐上屁股冒烟儿的车儿了!”
忽然磨房里传出汪儿姥姥的骂声:
“滚!”
于是,队长舅不敢再儿戏,灰溜溜地去了。——那是他的娘。
踢嗒,踢嗒,踢嗒……
咣当,咣当,咣当……
灰驴,老磨,秋阳……
村歌七:
高高坡上一棵槐哟,哥把妹的门拍拍。
有心隔窗应一声哟,又怕黄狗咬出来。
一去十八载……
村孩儿
队长舅竟也怕一个人。
那是个孩子,眼角里总粘着两蛋蛋儿眼屎的孩子。穿破袄露肚皮,路当间站了,鼻子“哧溜、哧溜”响着,拿一小节扎鞭梢儿,气势势地一指:
“老三,过来。”
“喊叔。”
“老三,你过来不过来?”
“鳖儿——喊叔!”
“老三,我日——”这孩子撅起肚儿,两手神气地一夹,做出仰天长骂的样子。
不料,队长舅也就乖乖地走过去蹲下了。
那孩子两腿一跨骑在脖里,叫一声:“逮马!”队长舅立时驮·了他起来,早有小扎鞭在屁股上抽,昂昂地在村里骑过。有时还得在村里转上三圈,才拧了耳朵放他走。碰上哪家女人,队长舅喊一声:“鳖儿的裤子烂了,给他缝缝。”说了,一准儿有女人拐家拿了针线出来,好言哄他咬一根黍秆儿在嘴里(这样不生灾),就势蹲下给他缝。缝好,在裤裆处把线头咬断,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又任他撒欢去了。
久了,才晓得这娃儿叫国。能和我这客居姥姥家的城里人享有同等待遇的,在村里怕只有国一人了。他更是走哪儿吃哪儿,走哪儿住哪儿。在广袤的乡野,捧了小木碗出去,足可以吃遍天下。外村人问了,他自然气势势:
“爹死了!娘嫁了!”
于是有人慢慢细细打量国,在心里骂那不知为什么要走而终于走了的国的娘,心陡然地为那“爹死了!娘嫁了!”的响亮亮所动……
在村里,只有五姨的话国才肯听。五姨出门便亮了一道村街。不曾见她怎样打扮,但见那油亮亮的长辫儿,红红润润的脸,黑葡萄般的眼仁,总扯了年轻汉子的眼珠滴滴溜溜跟了转。
拖着鼻涕的国又常常像尾巴一样跟着,还要五姨扯了走。就有更多的人凑来跟国搭话,争着驮他。国也就更神气,一节小扎鞭在年轻汉子的脊背上抽飞。汉子喜喜地瞅了五姨,心里也就痒痒地乐。夜里,常听五姨在喊国跟她去睡。国一蹦一蹦地蹿进五姨家,跟五姨睡在西厢房里。听见半夜有人拍门,五姨在国的腿上拧了,他便跳起来朗声骂:“我日你娘!”于是,便不再有人敢来。国像躺娘怀里一般死睡到天明,也六岁了,还常拱那奶,子……
二日,有人问:“国,跟老五睡了?”
“睡了。”
“老五的奶子白么?”
“白。”
“软么?”
“软。”
“你摸了?”
“摸……摸你娘!”一头撞将过来。
恨这娃儿跟村里最美最秀最辣的姑娘睡,恨得牙痒,却有“爹死了娘嫁了”架着,不敢造次,只好任他撞了。
有一天,村里人在空了的大庙里拣烟。五姨无意中在泥胎后头的空洞里掏了一把。不一会儿,便肚子打阵儿疼,疼得她满地滚。慌得妗子们赶忙烧纸磕头,给五姨愿吁。国却一花眼儿爬上那泥胎,拿一节小棍,“叭、叭、叭”敲断了泥胎的三个指头!
一屋人脸都白了,他仍叉腰在泥胎的肚子上站着,大声喊:
“姑,还疼不?”
妗子们战战兢兢地问他:“手指头麻不?”
“不麻。”
“疼不?”
“不疼。”
于是,人们齐声说:“这孩子是贵人。”
他便嘻嘻笑。搡搡腰,鼻涕流到了嘴边,忙又吸溜回去。
没人的时候,有大人拉了孩子在他裤档里钻,一连钻三次,想必要借一借“贵人”的福气,只是不说。此后,每每有比他小的孩子在街上走,国便腰一夹,叉开两腿,高叫:“钻过去!”
忽一日有人捎信儿来,说国在王集偷了饭馆里的钱,被人抓住了。一时慌了全村,焦焦地立逼队长舅去王集领人。队长舅破例买了盒锡包烟揣上,饭也没顾上吃,掂了一兜窝窝便去了。
黄昏时分,国被领回来了。一村入围着看,可怜那小胳膊活活捆出了两道绳箍!疼得一千人掉下泪来。队长舅黑着脸把国领进仓屋,从捎窝头的破兜里掏出一个荷叶包来,里边是一盘肉包,冲他一瞪眼:“吃吧,匪才!”
国看看他,上前两手抓了四个,馋馋地吃起来。队长舅吩咐人叫来了长辈分的老者。五姨也来了,贴着门框看他吃。待他吃光,又慢慢舔净了手上的油,队长舅一声断喝:
“跪下!”
国扬起脸,想笑。却见一屋黑气,早软了膝盖怯怯跪下了。
便有皮绳从身后拿出来,上去扒了裤子,露那红红的肉儿。只见一皮绳劈下去,屁股上两道红印暴起!先有骂声出来,继而是弹腿哭。接下,一绳快似一绳,一印叠上一印,便杀喊“五姑”求饶了……
五姨不忍看,转过脸去,却又助威般地喊:“打呀,老三,给我往死里打!”
腿不再弹了,只喊爹喊娘喊祖宗地哭……
“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
队长舅扔了皮绳,在一旁蹲了,拧烟来吸。长辈和五姨一同上来点化他,说了这般那般的好好恶恶,国却只是哭。
队长舅吸上一袋烟,又问:
“国,你长这么大,见谁家丢过一根针?”
“没,没有。”
“谁家丢过一根线?”
“没有……”
“鳖儿,丢人丢到王集去了?!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这村里多少辈也没出过贼,你他妈做贼!”
“三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好好听着,再见一回,打折你鳖儿哩腿……”
国抽抽咽咽地哭起来,整整哭了一夜。村里妗们川流不息地来看他,还特意做了好吃的端来。五姨陪了他整整一晚上,烧热水用毛巾给他焐屁股……三天肿才消下来。
经了这一顿恶打,国老实多了。村里孩子见了,也不再怕他。
待我离开村子的时候,国也到王集上学去了。那天,全村人都出来送他。国穿着队里给他出钱做的一身新褂儿,脚蹬五姨给他纳的一双硬帮厚底的新布鞋,陡添了不少文气;队长舅用架子车拉了那三表新的铺盖(队里出棉花出布料,妗们搭夜套的)在村口等。众人又好一阵夸他。一百多户人家,不知谁先起的头,一家拿出一毛钱来凑齐送他。有实在拿不出的,送两个煮熟的热鸡蛋,面子上又觉得对不起人。这一刻,洗净了脸的国仿佛真长大了,恋恋地叫姑、叫婶、叫大娘、叫大爷、叫叔……叫得人心里酸酸。
后来,听说国果然上了大学,干大事去了。只是再没有回村来,也没有一字给村里人写。村里人每每提起他,却总溅着唾沫星子说:“咱国在外头干事咋咋……”平添了许多荣耀。
多年之后,有幸在省城碰上了国,已无了一丝乡音在口里。
问他想不想回去看看,他说:“家里没人了。”
淡淡。
村歌八:
勺子磕住门头叫,远哩近哩都来到。
孩儿,回来吧!
——回来了。
勺子磕住床帮叫,远哩近哩都来到。
孩儿,回来吧!
——回来了。
……
绿嘴儿牡丹
世上的女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怕也就是五姨了。
冬日很短,夜又像化了似的长。那天总也阴晦着,久久磨不出笑脸,村街就越发地单调沉闷。日子呢,像过了一世那么久,而又慢慢地重复,寡味得叫人愁。于是,五姨挑了水桶出来;村街里陡然便有了活气:天仿佛不再压头地闷。似有云动,恍恍地有光透出来;地呢,那看腻了的黄土路也就多了些贴人的温热。
有深深浅浅的辙印显出来了,冻硬了的牛蹄印又似凹凸的砚台一般有趣;灰了的泥巴墙上有公鸡在悠悠散步,老牛“哞哞”地拖出一长串村家的盎然;秃了的树枝也似在慢慢伸展,有活力从老根处漫出来,渐渐有一点点绿透在枯了的树皮上。伴着那脚步声,仿佛有跳跳的音儿响出来,耳畔也似真有了铃儿叮当碎弹那沉沉的秋日;不曾有风,也不曾扭动,就见那扁担颤悠悠,桶儿晃悠悠,细腰儿软软地风柳去……顿时叫人觉得生活也还有趣。
日子漫长,终也会一日日过去的。脸上就松快些。
那手更是一支欢快悦耳的歌。抓了什么,便有活活的动在上边,跳着细巧和灵捷。织布的时候,扎花的时候,纳鞋的时候,仿佛有丝弦在那手上奏着,扯那明快的跳跃。当那细小花针在绷了的白布了“咬”,一时便有鸟儿、鱼儿、虾儿跳出来,鲜了人的眼……
那时也就十七八岁。惹了多少乡下汉子做她的梦。却又不敢近前。那性儿说烈也烈说柔也柔,那心说软也软说硬也硬,就云儿一般在天上飘着,不是那命运的绳儿在黄土地里系,怎能白白地被村里汉子霸看了那多年?谁都觉得她终有一日要飞去,只盼时日能拖得长一些,再长一些……这是个能给男人百般温柔,又能贴上命为男人打天下的女人哪!
然而,她走得竟是那样地突然,那样地……
记得是县剧团到村里来了,要连演三天,免费给乡下人看。
于是,一村人热闹得像过节。
日头高高的时候,女人们便早早地放工回去做饭,在搭了戏台的空场上,早有家人摆好了凳子。天一擦黑,四乡的人都涌来了,远远的十几里地都是人声。好像早年有个叫“小五子”的唱得好,人们便嘴上老挂着“小五子”,像是自家人一样。然而却又不是“小五子”,只一千人在台上蹦着唱,穿一身绿军装,脸上红红白白,十分英武。特别是有一个浓眉大眼的白脸子,很招女人的眼。于是人们又记住他叫“少剑波”。
半夜时分,到戏台后边的空地上去尿。转过身来韵时候,忽然看见五姨在戏台下边猫着,不知在干什么。也就跑去了。只见五姨歪头从戏台的板下往上瞅,两眼烧烧地亮着,暗中已觉红腾腾。透过板缝的亮光,她的手在板上乍着,仿佛在量什么……
第二天,又见五姨到代销点扯了黑布回来,掩了门一个人在屋里躲着,一天都没吃饭。叫了,说是头疼。
晚上又是演戏。一村人都早早占位儿去了,独独五姨没有出门。待到戏散时,五姨才悄悄地来了。她围着戏台转了两圈,一直等到看热闹的小孩也走尽了,却又叫我回来,眼儿怔怔地望着我,嘴上咬出一圈印痕之后,才从背后拿出一双鞋,让我去戏台上给那白脸子……
此后,两人不知怎么到小树林里去了。那晚,大月明地儿里,我头一次见五姨穿得那么鲜亮!
三天后,县剧团走了。村子里曾热热闹闹地说那“少剑波”,过了些日子,也就淡下来,依旧慢慢地熬那老日头。只五姨脸上怅怅,像有了病似的,也从不跟人谈论“少剑波”。很想跟人说一说五姨做了鞋送人,偏五姨又吩咐不让说,也就忍着。
常常见有人提了礼物到五姨家。三姥姥又满村喊着找五姨,五姨只是躲着不见。终于有一日,一家人都上去打五姨,五姨却紧闭嘴巴,一声不吭。打急了,她疯了似的跑到井上,在井沿边边儿站了,一只脚高高抬起,对追来的家人说:“再撵一步,我就跳井!”
于是,一村人都来求她别跳,家里也就只好作罢。
没人的时候,五姨问我:“文生,你回城去么?”
我摇摇头。
“你不想你妈?”
我怔怔。
“你妈想你了,你也不回么?”
“妈妈……总把我锁屋里。”于是,我吞吞吐吐。
又是久久地怅然。五姨那好看的脸子瘦了,眼上黑了一圈……
“你回去的时候言一声,啊?别忘了,悄悄告诉我……”
我点点头。
又过了些日子,村东的哑巴坑干了。那是个死坑,夏天里水满满的,一到冬天就干。狗娃舅跳下去挖坑泥,竞挖出一双鞋来!洗净了,却是新的。连那鞋里垫的袜底也是新的,还经经意意地绣了一对绿嘴儿牡丹!
狗娃舅喜得哇哇叫:“谁把一双新崭崭的鞋扔坑里?真他娘的傻!”
晾干后,狗娃舅每日里踏拉踏拉穿着在村里走,见人就张扬:“老三,我捞了双鞋!”
便有一圈人围上来看。他就脱下来拿在手里,指着让人看那一对绿嘴儿牡丹,活鲜鲜的。
碰见五姨,狗娃舅踏拉踏拉地走近去:“姐,我捡了双鞋,新哩。”
五姨嘴唇都白了,却说:“……怪新。”
“就是大了。”
“……大了。”
“还绣了牡丹呢!绿嘴儿牡丹,挺鲜……”
“……嗯。”
狗娃舅又想脱下来让她看,见她不再问,十分扫兴,又踏拉踏拉走去跟别人说。
五姨硬硬地走回去了……
不久,五姨突然嫁人了。走时没有哭,谢过众位乡邻挺挺地到另一个村庄去。和别的乡下女人一样下地,一样生娃,一样牵了驴去磨面,听那磨响……
后来,听五姨的女婿说,五姨哪点都好,就是打从过门儿没笑过。好在庄稼人不靠笑过日子,这姨夫也就认了。
只可惜了那双鞋,被狗娃舅踩得不像样子。
村歌九:
大月明地儿里并肩肩坐,妹子叫声郎哥哥:
一颗心儿给了个人,十匹骡子拉不脱,不信你摸摸……
老坟地几株老柏寒寒地立着,枝头上散着乌秃秃的翅儿动,“扑扑”地扇着膀子黑去了,送一声闷长喑哑的“呱——”便有一坨一坨的“土馒头”漫向久远,把千百年的死静扯到眼前来,肃然地凸向天际,让活着的人敬……远远,一座巨大的“土丘”突兀地立在最后,丘前剑一般竖着一通石碑,丘上默然地丛一束旺绿……看了,膝盖软软地想跪,终于记了那是“子孙葱”。忽儿有风旋起,冥冥之中似有苍老的魂灵在说话:
“那是老祖坟。老祖爷是从洪洞县大槐树那边过来的。听说是背着一张木犁,走了七天七夜才走到这里来,他走不动了,也就不走了,就用那木犁开地,一沟一沟犁出了一个庄……”
一时,眼前恍恍的,似有一张巨大的木犁犁过来,犁杖上黑乌乌地亮,带着饱喂血汗后的腥气……
忽有一线柔柔羞羞的“嗯”声在耳际飘,系了那吓傻了的魂儿,才想起五姥姥带着才过门的新媳妇来认坟,我也跟到老坟里来了。
定睛看了,一抹粉红跟那苍老的嗓音在死死静静的坟地里闪,也就赶忙蹿将过去。
“这是恁老老老爷的坟。听说那会儿是大户,后来不知怎么就败了……”
五姥姥颤颤地跪下,恭恭敬敬地在坟前磕了一个头。
新媳妇扭扭地站着,手掩着嘴儿,吃吃笑。
“这是恁老祖奶奶的坟。听说是为把你祖爷养大,守了十五年寡……”
又是颤颤跪下,恭恭敬敬磕一个头。
新媳妇仍旧站着,一团红红的手巾在手上绞。
“这是恁祖爷的坟。听说年轻时候中过秀才,后来进京赶考死在路上了……”
于是跪下,磕了两个头。
新媳妇眼斜斜地看那坟丘上的裂缝,脸上忽有飞红浸浸。
“这是恁祖奶奶的坟。听说本事老大,在场里扛粮食赛过男人,八十岁还能咬核桃……”
“扑哧”一声笑出来,新媳妇掩着嘴儿问:“娘吔,你听谁说哩?”
“听上辈人说哩。我来的时候,恁奶奶也领我来认坟。环儿,你得记住墓头哩。男人家心粗,时候长就认不准了。”五姥姥怔怔地望了新媳妇一眼,软声软气地说。
一只老鸦在天上旋了一圈,又“呱——呱——”闷叫。五姥姥仰脸朝天上吐口唾沫:“呸,呸。”又姗姗地朝前走。
“这是恁爷、奶奶的坟。恁祖奶奶本事大,到恁爷这一辈就不中了,老受人家欺负。地都叫人家霸过去了。还算不赖,咱家没占上‘成分’……”
说完,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来,一脸老皱网出虔诚的宁静:“爹、娘,恁孙媳妇来看恁来了。咱这一门的香火断不了啦,恁老放心吧。节哩年哩,没钱花了,恁孙子媳妇会来给恁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