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四库全书精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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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纪志篇(6)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士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扦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译文】

古代的平民侠客,现在已无法知晓了。近世的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一类人物,因为是诸侯王的亲属,凭借有封土、为卿相的富贵和地位,招揽天下贤才,在各诸侯国中声名显赫,不能不说是贤能之士。但这好比是顺着风势呼喊,声音本身并没有加剧,而是因风势激荡而变得强劲。至于街巷里的游侠,修饰行为、砥砺名节,使美名传播天下,以致人人无不称颂他们贤能,相比之下就难多了。然而,儒家、墨家的书籍却对这些游侠的事迹都摈弃不记。秦以前的平民侠客,已湮没无闻,我对此深感遗憾。据我所知,汉朝建国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等一班人,虽然时常触犯朝廷法律,但他们个人品性都廉洁谦和,有值得称许的地方。他们的名声不是凭空建立的,别人也并非凭空就去依附他们。至于帮派豪强狼狈为奸,依仗财富奴役穷人,以强暴欺凌弱小,恣意妄为以图一已之快,在游侠都视为可耻。我悲叹世人不明察游侠的意图,误将郭解等人和强暴之徒视为同类,并一起加以讥笑。

【原文】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及铸钱掘家,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卒发于睚眦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非其任,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遂去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译文】

郭解,轵县人,字翁伯,是看相名家许负的外孙。郭解的父亲因为行侠,在汉文帝时被处死。郭解为人矮小而精明强悍,不喝酒。年轻时阴沉残忍,稍有不快就动手杀人,已杀死了许多人。他经常拼着性命替友人报仇,窝藏亡命之徒犯法抢斗,停下来则盗铸钱币、盗掘坟墓,这样的事情真是多得数不胜数。好象有老天爷保佑似的,他每次遇到危难总可以逃脱,要不就是正逢大赦。郭解年纪大些后,改变性行以约束自己,常以德报怨,多施舍而少索求。但对行侠仗义之事,更为喜好。救人性命之后,他不夸耀功劳;但阴沉残忍这一特性已扎根于心底,有时因细微小事而突然发作,与年轻时是一样的做法。而少年们因仰慕他的为人,就常替他报仇解恨,而且不让他知道。郭解姐姐的儿子依仗郭解的威势,和人喝酒时,要人家干杯豪饮;人家不能喝了,便上去硬灌。那人大怒,拔刀杀死郭解的外甥后逃跑了。郭解的姐姐很气愤地说:“凭你郭翁伯的威望,别人杀了我儿予,你连凶手都抓不到。”将儿子的尸首扔在大路边,不予埋葬,想以此羞辱郭解。郭解使人暗中杏一找凶手的住处一凶手因被追迫太急,就自己出来把当时的情况一一告诉了郭解。郭解回答说:“你杀他是应该的,我家的孩子不在理。”于是放走凶手,归罪于自己的外甥,并将外甥收尸埋葬。很多人听说这事后,都称赞郭解的义举,对他更为信赖了。

【原文】

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厌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译文】

郭解谦和恭谨,不敢坐车进入县衙。到临近的郡国为人办事,事情能解决的,就一定办好;不能解决的,也要尽量做到人人满意,然后才坐下吃饭。大家因此很尊敬他,争着为他效力。本县的年轻人及邻县的贤豪,常于夜半共带十多辆车登门,请求把郭解收留的客人接回去供养。

到朝廷下令搬迁各地豪富去茂陵时,郭解虽然贫穷,家财够不上搬迁的数目,但地方官吏害怕,不敢不叫郭解搬迁。大将军卫青为郭解向皇帝说情:“郭解家贫穷,没有达到搬迁的标准。”皇帝说:“郭解一介平民而能让你这个大将军为他说情,这说明他家不穷。”郭解家于是奉命搬迁。大家为郭家搬迁送的礼钱多达一千多万。轵县人杨季、王的儿子在县里作属吏,是他提名让郭解家搬迁的。郭解的侄子于是砍了这位杨氏县吏的头。由此,杨家与郭家结仇。

【原文】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已又杀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关。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吏逐之,迹至籍少公。少公自杀,口绝。久之,乃得解。穷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

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临淮儿长卿,东阳田君孺,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至若北

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

【译文】

郭解迁入关中地区后,关中贤豪无论相识还是不相识的,听到郭解的名声,都争着与郭解结友交欢。郭解容貌矮小,不喝酒,出门不曾乘车骑马。不久,又有人杀了杨季主。杨季主家向皇帝上书告状,又有人将告状者杀死于宫廷门前。皇帝听说后,便下令有司捉拿郭解。郭解逃跑,将母亲和家室安置在夏阳,自己逃至临晋。临晋的籍少公与郭解素不相识,郭解冒然相投,请求帮助自己出临晋关。籍少公帮助郭解出了关,郭解转入太原,郭解每经过一地总是将自己的姓名告诉投宿的东家。官府追捕郭解,追踪到了籍少公处。籍少公自杀灭口。过了很久,才抓到郭解。官府极力追究郭解的罪行,发现郭解杀人的事,都发生在大赦之前。轵县有一个儒生陪着京城来负责审问郭解的使者坐着,听到郭解的门客称赞郭解,插话说:“郭解专门做坏事、触犯国法,怎么能说他是贤者!”郭解的门客听说后,便杀了这个儒生,并割断其舌头。官吏以此责问郭解,郭解确实不知是谁干的。这个杀手始终没有露出痕迹,官府也不知道他是何人。有司向皇帝汇报,认为郭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论说:“郭解一介平民而行侠弄权,以一时之忿而导致杀死别人,郭解本人虽然不知道,但这比他亲自参与还要严重。应该定他大逆无道之罪。”皇帝于是下令族灭郭解一家。

从此之后,行侠的人极多,但都傲慢自大,不值一提。但关中有长安的樊仲子、槐里的赵王孙、长陵的高公子、西河的郭公仲、太原的卤公孺、临淮的儿长卿、东阳的田君孺,他们虽然行侠仗义,却谦虚退让,有君子的风度。至于北道的姚氏、西道的诸杜氏、南道的仇景、东道的赵他和羽公子、南阳的赵调一类人物,简直就是混居民间的盗跖,哪值一提呢!这些一人正是从前的朱家等游侠所瞧不起的。

【原文】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呆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於戏,惜哉!”

【译文】

太史公说:“我看郭解,容貌比不上常人,说话也无可取之处。然而,天下无论贤者或不贤者,无论是相识的或不相识的,都仰慕他的声望,自称为游侠的人都通过标榜他来提高声誉。谚语说:‘人若享有盛名,受到的称颂哪有尽头!’唉,可惜呀!”

刺客列传

【原文】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其后秦伐卫,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于野王。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荆轲游于邯郸,鲁勾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勾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译文】

荆轲,卫国人,他祖先是齐人,迁徙到卫国,卫国人称之为庆卿。后到燕国,燕国人称之为荆卿。荆卿好读书击剑,以谋术游说卫元君,卫元君不采用。后来秦伐卫,设置东郡,把卫元君的支系亲属迁徙到野王。荆轲游历时曾经路过榆次,在榆次他与盖聂论剑,盖聂发怒并直盯着他。荆轲出去后,有人说应把荆轲再召回来。盖聂说:“刚才我与他论剑彼此有不一致的地方,我瞪了他;去看看,此时他应已离开了,不敢停留的。”派人去旅店,荆卿已起程离开榆次了。派去的人回报了盖聂,盖聂说:“他当然要离开的,我刚才用目光战胜了他。”荆轲游历到邯郸,鲁勾践与荆轲博奕,为棋而争执,鲁勾践发怒并叱责他,荆轲一声没吭地走了,便不再与鲁勾践见面。荆轲来到燕国后,喜爱燕国一个杀狗的屠夫和擅长击筑(乐器)的高渐离。荆轲爱酒,每天与屠夫和高渐离在街市上饮酒,酒酣之后,高渐离击筑,荆轲按照节拍在街市中歌唱,彼此很快乐,过一会彼此又哭泣起来,如同旁边没有人。荆轲虽在酒徒中游荡,但他为人深沉好读书,他交游诸侯,全是与那些贤士豪杰君子相交。他到燕国,燕的处士田光先生热情地款待他,知道他不是平常人。

【原文】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燕太子丹者,故尝质于赵,而秦王政生于赵,其少时与丹欢。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殽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余。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入图之。”

居有间,秦将樊于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

矣!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沉,可与谋。”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

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图国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太子逢迎,却行为导,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行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诺。”

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日‘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于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译文】

过了些时候,正赶上燕太子丹去秦国做人质后逃回。燕太子丹,原先曾在赵国做人质,秦王赢政出生于赵国,他小时候与太子丹很友好。等到赢政成为秦王,太子丹又到秦做人质。秦王对燕太子丹不好,所以太子丹产生怨恨就逃回燕国。回国后他就寻求能报复秦王的办法,但燕国小,力量迭不到。此后秦国不断地出兵崤山以东进攻齐、楚、三晋,渐渐地蚕食着诸侯,即将轮到燕国。燕国君臣都害怕大祸的到来。太子丹对此很忧虑,向他的老师鞠武询问对策。鞠武回答说:“秦国土地遍天下,直接威胁韩、魏、赵三国。它北有险固的苦泉、谷口,南有肥沃的泾渭平原,占据着巴蜀汉中的富饶,右有陇、蜀高山,左有关、崤天险,百姓多而兵士强,武器有余。想要到哪里,则长城以南、易水之北,未有能保全的。为什么您因受凌辱产生的怨恨,就要触及秦的逆鳞呢!”太子丹说:“虽然如此,那用什么办法对付它呢?”武说:“请让我仔细考虑此事。”

过了一段时间,秦国将军樊於期得罪了秦王,逃到燕国。太子丹接纳并安置了他。鞠武进谏道:“这不行。以秦王的凶残、对燕国的旧怨,足令人心寒,再何况他听到樊将军在燕国呢?这就是所谓‘把肉放在饿虎要走的路上’,祸患必定不能解救了!即使有管仲、晏婴,也不能为您想出办法。燕国有名田光先生,他为人智谋深远勇气长足,可以和他商量大事。“太子丹说:“希望通过太傅能认识田先生,可以吗?”鞠武说:“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