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等待香港:香港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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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男人天堂

几乎所有受欢迎的港产片都有一个共通点,而它又常常与导演的个人气质分不开,就是神经质。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许冠文开先河,到八十年代的麦嘉,然后是徐克——把《夺宝奇兵》的节奏再加快几倍让观众眼睛疲于奔命的徐克,再到九十年代的刘镇伟,和不能说不是由他一手启蒙的周星驰。而女导演中的佼佼许鞍华,表面上气定神闲,其实每部作品真要仔细分析,身份和性别焦虑还是呼之欲出。把焦虑收藏在不动声色的面相下,表表者是谭家明,而在谭家明没法成为王家卫的时代过去之后,王家卫却成为了谭家明——当然,王家卫承袭的只是谭在形式上的紧张,精神上他比谁都松弛,所以他是把港产片从神经质带到另一种状态里让观众看见自己的第一人:虚无。

虚无是一种“看透”,所以懒洋洋。不过“看透”也可以是一种策略。眯着眼吐着烟圈一派好整以暇不代表什么都不再计较,它可能只是为了敌不动我不动所摆出来的优美姿态。王家卫“爱情电影”中的男主角,由张国荣、粱朝伟到金城武都让女主角恨得牙痒痒——但是教银幕下的女观众心痒痒,便是因为她们的被动位置不变,角色却要从被追求者转移到忍受男人对她们若即若离,以致不得不反客为主的追求者。《花样年华》、《2046》、《春光乍泄》、《堕落天使》全是床上“男下女上”所带给男人和女人的乐趣——视觉的和心理的。然而这种女人出力男人借力而双方受用的姿势,并不因为看上去是男人更为“尊贵”便代表他是“大男人”——“大男人”如果不过是“心理补偿”,正好说明有此追求的我们其实是那一种“大”男人。

兜了一个大圈,王家卫赋予男人的优越感原来并没离开谭家明太远。只不过谭宣泄焦虑的方法不只优雅,更讲究暴力。为什么在一部接一部主题都是被女人出卖、抛弃,和对女人的灵魂有说不尽的恶之欲其死——但对她们的身体又爱得如此执迷、疯狂——的《爱杀》、《名剑》、《雪儿》、《雪在烧》、《最后胜利》、《父子》之后,香港的影评人都不会提出从男性自我形象为何如此低落的角度去看谭的电影,却一直只在技术层面或褒或贬它们的价值?我能想到的解释,是我们的影评人大多是“男人”,并且是由港产片哺育成长,因而与这些电影一样,不会随便碰触“自我”,更不会想借彻底分析它们来了解自己。港产片之所以会从青春期一下子便跳人了更年期——不像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简直是“太阳照常勃起”——我认为是香港男人集体未老先衰的反射。这种症状的构成,大抵自许氏兄弟和新艺城的“追女仔”系列便已根植在大众的灵魂里——尤其后来长大成电影人的男人们。港产片中的“女人”令男人们不“追”不快,外表的吸引大部分时间只是用来省略交代“她”是谁,真正的乐趣,其实是让男人找到比自己更“笨”的对象,是以打猎的意义不是挑战自己的智商与能力,却是为了肯定自己不是最蠢那一个。

反智当然可以颠覆极权。最早的犬儒就是装疯扮傻来抵制虚伪封建。伍迪·艾伦的支支吾吾其实也是对知识分子的极尽揶揄嘲弄。只是把类似的吟吟哦哦在没有多少知识分子精神负担的香港社会来阅读,那些穿上伍迪·艾伦外衣的小男人便不是有的放矢,却是以自我保护来争取认同。而港产片便是在一层层厚得像茧的自我保护意识之下埋葬了它的生命——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创意可以由自我批判开始?

2008年3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