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等待香港:香港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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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记忆关海山

“生得逢时”是我身为影迷的一份庆幸。小时候粤语片虽在电影院里吊着点滴——息微,家中的新贵——电视机——却在播映大量旧片,让我那一代的小孩天天上着电影课。又适值电视台张开怀抱迎迓(另一番说法是“接收”)粤语片演员,我(们)对粤语片演员的感情可说是双重意义、双倍浓厚——电影中他们是迂回的“天涯”,电视中却是亲切的“彼邻”。所以,即使“粤语长片”被谐谑为“粤语残片”正是始自电视台把它们日夜播放,但老好演员在我的心目中从来不是“老弱残兵”,却是“陈年佳酿”。

于日前逝世的关海山便是其中一位。

凑巧最近有从台湾来的朋友才问过我:“为什么香港的艺人都喜欢办告别演唱会或宣告息影?我们好像没有这套,大陆也没有。”我告诉他,部分是为了“套现”,但有部分也是客观环境造成,因为香港曾掀起过一阵移民热。只不过大多或移民或告别的艺人都回归了,但由于“机会主义”是地道文化之一,社会也宽容对待,倒是使紧守岗位永不言退的甘草演员在对比下更见高风亮节。

关海山的昵称是虾叔。我相信若非早两年被中风折腾,他一定会像另一位老牌甘草胡枫般,继续在荧幕上把老好粤语片精神发扬光大。读者可能会被我说糊涂了——明明演的是电视剧,又何来粤语片文化?因为粤语片是广东人思想感情的结晶,它虽已在七十年代初作古——七三年楚原导演《七十二家房客》以后的广东话发音电影是早期港产片——它的情怀却从未停止借它的演员来传播。“情怀”的意思,是对人物性格的揣摩,念对白的节奏、情感,以至形而上的人文精神——甘草演员在电视剧里的角色离不开爸爸妈妈,以致渐被时代淘汰的传统气息得以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并且自有新人们无法比拟的魅力——可不就是贵族演员的气息?

虾叔在六十八集无线长剧《风云》中便示范了老牌演员的境界如何高来高去。在剧中他饰演极度大男人的乡绅。儿子刘松仁是前妻所出,庶女黄杏秀是续弦李香琴所生,儿子自幼误会父亲对生母不忠累她早死,故对后母和妹妹态度恶劣。李香琴演活了又怕儿子更怕丈夫的善良后母,但若没有专横(其实口硬心软)的关海山与她配戏,《风云》中将不会留下堪称经典,甚至可作演员教材的一段老年夫妻感情戏。

虾叔的另一典范是播了二十集便因收视欠佳而被腰斩的《轮流传》。与《风云》大相径庭,他演由上海来的世家子,性格优柔寡断,妻子黄曼却泼辣犀利,女儿李司棋怀有家中司机郑少秋的私生子,他不得不顺从妻子安排将女儿放逐海外。剧集监制甘国亮为了戏剧效果,设下港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考验给虾叔和全港观众:他的对白全是上海话(配上中文字幕)!今日不难买到《轮流传》光盘,重温虾叔以上海话演出的观众,将发现除了有邹世考(前无线监制)的幕后配音,虾叔本人也曾率力以赴。

关海山在无线的第一个角色是《书剑恩仇录》(1976)里的绵里针陆菲青,从此奠定他书卷气质较重的戏路。当年《家变》的父亲洛辉一角打响锣钹寻人,角色最后落在效果毁誉参半的白文彪上。为此事我还拨电话给《家变》监制叶洁馨,请教她为何不选虾叔。叶女士说:“虾叔气质不似地盘判头,他较纤细。”对了,是我忘记他在《网中人》中饰演郑裕玲的大亨父亲:垂死仍不愿女儿伤心落泪。有说嘟嘟事业的转折点便是剧中一场与虾叔生离死别的对手戏,这说法很大程度是成立的。

由于香港既非大陆,也不在英国,我们没有一级演员,也不会给演员晋爵封侯。老牌演员的终身成就顶多换来服务机构的一面金牌,或一年一度特区领导人的象征式勋章。但死物不会增加人民对文化上极具贡献的人的尊敬,反而透过媒体看见这些老牌演员老的老,死的死,只会感慨一个时代即将完全过去,而不会珍惜眼前剩下的老戏骨。

相信我,要在荧幕或银幕上看着艺人老去最是叫人不忍。即使明知道生理时钟不会厚此薄彼,不会因为艺人最好青春常驻而对待他们特别仁慈。以刚去世的虾叔关海山为例,在上千集的《真情》中其实已见他的状态大不如前,毕竟是上七十岁的老人家,看着他一场一场戏地演下来,就算谈不上为他捏一把汗,起码已没以前般容易投入他所扮演的角色。

我们现在称为“甘草演员”的一批老将,本来是粤语影坛的遗臣。有一直都担任主角者,如近日摔一大跤仍安然无恙,堪称老当益壮的曹达华;或到今日电视台有节庆便要他献上舞技的胡枫;也有比牡丹还要好看的绿叶,像李香琴、林蛟——琴姊事业上的第二个春天,无可否认是在无线盛开。你可以说,也是时来风送,拜七十年代长剧兴起所赐。她是最能演活任何阶层的母亲角色的女演员。唯一“大敌”,是“众人妈打”碧姐邓碧云。

琴姐与碧姐之分别,在于后者是一种Designer Label(设计师品牌),基本上风格十分统一。纵使在《名流情史》中是大家闺秀;《网中人》里是师奶,《季节》里是寻常巷陌的皇太后,碧姐始终是碧姐:她一定把头发吹得最美,戏服多变之外,眼镜更是面上的时装。也就是说,有碧姐的戏,她一定是影子第一女主角。为此,我认为她不能被视为“甘草演员”。

反而琴姐却永远是“浓妆淡抹两相宜”。不只一次以近乎完全不化妆的面目扮演母亲。许是从影以来没做过“大女明星”,琴姐赋予角色的生命往往多一份朴实,少一点霸气。所以,在《家变》中演碧姐的闺中密友便显得恰如其份,的确做到相得益彰——连一袭袭旗袍都懂得不要抢去另一位阔太的镜头。与同一代的男艺人配戏时,每每使人觉得对手不容易招架。脍炙人口的百集长剧《狂潮》中,她是富豪石坚(程一龙)的太太,坚叔首次扮靓演出,若非有琴姐相傍,说服力可能大打折扣。而旗鼓相当,则是与虾叔同台的《网中人》和《风云》。

先说不是夫妻配的《网中人》。剧中二人是豪门中的叔嫂。叔是小叔,嫂是寡嫂。家族事业的执行权在虾叔手上,琴姐却是垂帘的董事长。两人矛盾如箭在弦,但好看之处是彼此有着互相的尊重,致使戏剧性不在斗法斗个你死我活,而是人性化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琴姐在剧中的势利嘴脸得以偶有变化,而虾叔的人在理在也叫观众好不舍得三分之一后便因病撒手的他。

到了《风云》,关系则三百六十度转变。虾叔是顽固乡绅,琴姐是他的续弦妻子。他对她的爱完全以开口就骂来表达,弄得她惶惶不可终日,并惨成丈夫与元配所生儿子之间的磨心。看得人潸然泪下的戏份是虾叔角色的老年丧偶。那肯定是港剧史上最经典,也最真实的黄昏之恋。

琴姐在九〇年初跟随粱淑怡过档亚视后再未回到无线。对于电视等于无线的观众,这真不知道是我们的,还是琴姐的损失。之后陆续接棒琴姐拿手好戏“母亲”的演员有夏萍、冯素波、卢宛茵等,以至其实没有那么“老”的雪妮。说到“老”,我记得当年还是一枝花的苏杏璇便曾被无线的艺员调配组吓一大跳:在某出古装武侠剧中,她被委派饰演年龄比她还大的郑少秋的“娘亲”!她的花容失色,更早前已在前粤语片第一花旦南红身上上演过,因为与她同辈的小生谢贤(谢霆锋父),也被电视剧监制认为可以是她的儿子。

电视剧在男女角色年龄的处理上向来重男轻女,因此不想演别人母亲的老戏骨自然不会对电视剧有幻想。像陈宝珠,再演多少出舞台剧她还胜任女主角,但只要一跨足电视剧,恐怕时光隧道将不再生效,不只发挥空间将大受制肘,甚至想回到舞台上继续少女也有困难。因为电视剧深人家庭,它就像一切的不归路,走进去容易,走出来的机会却十分渺茫。

虾叔走了。我特别怀念他的《轮流传》和《书剑恩仇录》。他在后者演李沅芷的师傅绵里针陆菲青,名字特美。一位编辑提醒我他在《如来神掌》中也姓陆,叫陆瑜。那位陆瑜也是小时候我喜爱的角色,因为他爱上我喜欢的裘玉娟,由我喜欢的林凤饰演。这对拍档给我们留下了美好的记忆。人间天上。

2006年9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