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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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胠箧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馀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

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译文

为了防备那些撬箱子、掏布袋、开柜子的小偷,就必然要捆紧绳子,加固锁钮,这是世俗间所谓的明智。然而大盗一来,就会顺手背起柜子,提起箱子,挑起布袋而偷走,唯恐绳子锁钮不够牢固。那么先前所谓的明智,不就是替大盗积聚财物了吗?

为此我们想讨论一下:世俗所谓的明智,有不为大盗储备积聚财物的吗?所谓的圣人,有不为大盗守护财物的吗?为什么这样说呢?从前齐国,从邻里相望、鸡鸣狗叫之声相闻的地方,到可以耕种渔猎的地方,方圆两千多里。国境之内,建有宗庙社稷,设置邑闾州乡等各级行政区域,何尝不是在效法圣人呢?但是田成子一旦杀死齐君而窃取了齐国政权,所窃取的岂止是那个国家吗?连同圣人的法规制度不也盗取了吗?所以田成子虽有盗贼的不好名声,然而却身处尧、舜一般安稳的帝王地位。小国不敢非议他,大国不敢讨伐他,他却世世代代据有齐国。这不就是窃取齐国,连同圣知之法一并窃取,用来守护他那盗窃所得之物吗?

接着再论析一下:世俗间所谓最聪明的人,有不替大盗储备积蓄财物的吗?所谓的大圣有不替大盗守护财物的吗?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从前关龙逢被斩首,比干被剖心,苌弘被挖肠而死,伍子胥被杀,四个这样的贤人都免不了杀身之祸。所以盗跖的门徒问盗跖:“做强盗也有道德吗?”盗跖回答说:“做什么事情没有道德呢?就像我们能揣摩出屋里藏着什么财物,这就是圣明;入室抢劫时奋勇争先,这就是勇敢;撤出时主动断后,这就是义气;预知事之可行与否、成败如何,这便是智;合理均分所得财物,这便是仁。这五样不具备而能够成为大盗的,还没有见过。”由此看来,善人如果不懂圣人之道就不能立身行道,盗跖如果不懂圣人之道就不能行窃。然而天下的善人少而不善的人多,那么圣人利于天下的少而害于天下的就多。所以说,嘴唇上下反张,牙齿便觉得冷,鲁酒淡薄而邯郸受围,圣人出世而大盗兴起。打倒圣人,放走盗贼,那么天下就开始太平了。

河川干涸,那么山谷就会空虚;山丘铲平,那么深渊也能填满。圣人死了,大盗就不会兴起,天下便太平无事!如果圣人不死,大盗就不会止息。所以重用圣人治理天下,实际却是大大有利于盗跖。圣人为了公平,制造了斗斛用来量谷物,大盗便连同斗斛也一并盗去;圣人制造了市秤来称东西,大盗便连同市秤也一并盗去;圣人制造了符契印章以便取信,大盗便连同符契印章也一并盗去;圣人宣扬仁义来矫正不正之风,大盗便连同仁义也一并盗去。为什么要这样说呢?看一看那些盗窃钩环的小贼被诛杀,而盗窃国家的大盗却成了诸侯就清楚了。诸侯都打着仁义的招牌,这不是盗窃了仁义和圣智吗?因此那些追随大盗,窃取诸侯之位,窃取仁义和斗斛、市秤、符印之利的人,就是有高官厚禄的赏赐也不能劝阻他们,斧钺杀头的重刑也不能禁止他们。这种大大有利于盗跖而难以禁止的局面,就是圣人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