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全书(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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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教诸弟事进德和修业

交友

【原文】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行程,计此时可以到家。自任丘发信之后,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胜悬悬。不知道上有甚艰险否,四弟、六弟院试,计此时应有信,而折差久不见来,实深悬望。

予身体较九弟在京时一样,总以耳鸣为苦。问之吴竹如,云只有静养一法,非药物所能为力而应酬日繁,予又素性浮躁,何能着实养静?拟搬进年城住,可省一半无谓之往还,现在尚未找得。予时时自悔,终未能洗涤自新。

九弟归去之后,予定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法。读经常懒散不沅着。读《后汉书》,现已丹笔点过八本;虽全不记忆,而较之去年读《前汉书》,领会较深。九月十一日起同课人议每课一文一诗,即于本日申刻用白折写。予文、诗极为同课人所赞赏。然予于八股绝无实学,虽感诸君奖许之殷,实则自愧愈深也。待下次折差来,可付课文数篇回家。予居象獭做考差工夫,即借此课以摩厉考具,或亦不至临场窘迫耳。

吴竹如近日往来极密,来则作竟日之谈,所言皆身心国家大道理。渠言有窦兰泉者(云南人),见道极精当平实。窦亦深知予者,彼此现尚未拜往。竹如必要予搬进城住,盖城年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良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友事。师友夹持,虽儒夫亦有立志。予思朱子言;为学譬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功,亦不过优游沅索己耳。如未沸之汤,遮剁漫火温之,将愈煮愈不熟矣。以是急思搬进城年,屏除一切,从事于克己之学镜海、良峰两先生亦劝我急搬。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见者救人,如邵慧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是也。

蕙西尝言:“‘与周公谨交,如饮醇醪’我两人颇有此风味一故。”每见辄长谈不舍。子序之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识见最大且精,尝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此语正与予病相合,盖予所谓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

何子贞与予讲字极相合,谓我“真知大源,断不可暴弃”,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年转,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即此道也。乐本子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即礼之意也。偶与子贞言及此,子贞深以为然,谓渠生平得力,尽于此矣。陈岱云与吾处处痛痒相关,此九弟所知者也。

写至此,接得家书。知四弟、六弟来得入学,怅怅。然科名有无迟早,总由前定,丝毫不能勉强。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餐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进德之事难以尽言,至于修业以卫身,吾请言之:

卫身莫太子谋食。农工商劳力以求食者也,士劳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禄于朝,教授于乡,或为什食之容,或为人幕之宾,皆须计其所业,足以得食而无愧。科名者,食禄之阶也,亦须计吾所业,将来不至尸位素餐,而后得科名而无愧。食之得不得,穷通由天作主,予夺由人作主;业之精不精,则由我作主。然吾来见业果精,而终不得食者也。农果力耕,虽有饥谨必有丰年;商果积货,虽有垄滞必有通时;士果能精其业,安见其终不得科名哉?即终不得科名,又岂无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则特患业之不精耳。

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日专而已矣。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诸弟总须力图专业。如九弟志在习字,亦不必尽废他业。但每日习字工夫,断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事,皆可触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专嗜否?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亦然,作试帖亦然,万不可以兼营并骛,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切嘱切嘱,千万千万。此后写信来,诸弟各有专守之业,务须写明,且须详问极言,长篇累膜。使我读其手书,即可知其志向识见。几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有疑义,可以问我共析之。且书信既详,则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室,乐何如乎?

予生平于伦常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余,进益无多,每一念及,无地自容。嗣后我写诸弟信,总用此格纸,弟宜存留,每年装订成册,其中好处,万不可忽略看过。诸弟写信寄我,亦须用一色格纸,以便装订。

谢果堂先生出京后,来信并诗二首。先生年已六十余,名望甚重,与予见面,辄彼此倾心、别后又拳拳不忘,想见老辈爱才之笃。兹将诗并予送诗附阅,传播里中,使共知此老为大君子也。

予有大铜尺一方,屡寻不得,九弟已带归否?频年寄黄英(芽)白菜子,家中种之好否?在省时已买漆否?漆匠果用何人、信来并祈详示。

兄国藩手具九月十八日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估计九弟的行程,此时应该是到家了。自在任丘发了一封信后,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十分挂念,不知一路上艰苦危险不、四弟、六弟参加院试,估计此时应有信来,而信差久不见来,实在是翘首以盼。

我身体和九弟在京时一样,总是为耳鸣而苦恼。请教吴竹如,说是只有静养,不是药物所能解决的。而近来应酬一天比一天多,我又性情浮躁,怎么能踏下心来静养?打算搬进内城住,可省一半无谓往还的路程,现在尚未找得合适的房子。我时时自悔自己的言行,可总不能改过自新。

九弟回老家以后,我定下刚日读经,柔日读史的计划。可读经常懒散不沅着。读《后汉书》现已用红笔圈点过八本,虽全都记不住,但比起去年读《前汉书》》,领会较深。九月十日起在一起温习功课的人商定每次保写一篇文章作一首诗,就在今天申刻用白折写好,我的文、诗都极为大家所赞赏。然而我于八股文绝无真才实学,虽然感谢诸位先生的赞扬好意,实则愈听愈觉得惭愧。等下次信差来,可带课文数篇回家。我待在家里懒得为考核在职官吏作准备,就借此机会练练笔头,或许亦不至临场发慌吧。

吴竹如近日往来极密,来了就交谈竟日,说的都是有关身心国家的大道理。他说有个叫窦兰泉的人(名序,云南人),学问极有见解而又极其朴实。窦亦很知道我,现在彼此尚未有机会一见。竹如坚持要我搬进城住,城内镜海先生可以为师,倭良峰先生、窦兰泉先生可以为友。有如此师友推着,就是懦夫亦会立志。予思朱子说过做学问好比熬肉,先必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我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也是从悟境得来,偶尔用功,亦不过是兴趣来了而已。就好比未开锅的汤,用慢火温着,会愈煮愈不熟。于是急着想搬进城内,摒除一切杂事,从事于克己之学。镜海、良峰两先生亦劝我快搬。而住在城外的朋友,我亦有几位是常想见面的,如邵蕙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等。

惠西说过:“古人云‘与周公递交,如饮醇醪’,我两人颇有此风味。”每次见面长谈不舍。子序的为人,我至今不能说出是好是不好。但他的见识最大也最精,曾教导我说:“用功好比挖井,与其挖好几口井而都不出水,不若看好一日,力求挖出水来,如此可用之不竭。”这话正说到我的病根上。我正是所谓挖井多但都不出水的那种人。

何子贞与我讲书法很谈得来,说我:“真知大源,断不可暴充”,我常说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书法论之:纯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韵言,凡坤以形体方,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本于坤。写字悠然自得发自内心的人,是得到了乐的韵意;写字丝丝入扣转折合法的人,是得到了礼的含义。然与子贞说到这些,子贞深以为然,并说他生平所追求的,尽在于此。陈岱云与我处处痛痒相关,这九弟是知道的。

写到这,接到家中来信。得悉四弟、六弟未得入学,心情不好。科举功名,能否得到,是早是晚,这也是由前世缘份定下的,丝毫不能勉强。我们读书,只是为了两件事:一是增进自己的道德修养,追求诚实正直修身齐家治天下的道理,以无愧此生。一是研习学业的事情,操守学习记忆诵读词章的方法,以术自卫其身。增进道德的事一时难以说清,至于修业以自强自立,吾请言之:

要想自强自立最重要的莫过于求生存了。农民、工人、商人,这都是以劳力而求生存的人,士,则是以“劳心”来求生存的。故人或者在朝廷做官,或者在乡间教书,或者是管理民众的小吏,或者是出谋划策的慕僚,不管是劳力,还是劳心,都得兢兢业业于他所从事的职业,才能够问心无愧地生活。科举功名,是做官的阶梯,这亦需要兢兢业业的精神,将来不至于尸位素餐,而后实至名归:获得功名,这才问心无愧。科举能不能中,这全是由老天爷作主,不是个人所能左右的;学业精不精,则完全由我作主。我还没有见过学业果然高明,可总是不能生存的。农民如果真是花力气种田,虽是饥荒的年月也会有收获;商人如果真有奇货可居,虽是行情不利时也会买卖兴隆;士人如果真能精通其学业,谁见过终生不得科举功名的呢?就算终生不能中举作官,又岂能没有别的路可以谋生的呢?故而只是忧患自己的学业还不那么精通。

想求精通学业,也没别的办法,也就是要于心一致而已。俗话说:“艺多不养身。”就是说做学问不能专心一意。我挖了许多井却喝不到水,就是因为有不专心致志的毛病。诸位弟弟总须力图专业。比如九弟有志于书法,自然亦不必别的一点都不学。但每天练字的工夫,是断不可不提起精神来做的,如此随时随事,都会有所感触省悟。四弟、六弟,我不知对什么有兴趣?如果有志学习经书,则必须专守一经;如果志在作制义,则必须专看一家文稿;如果志在作古文,则必须看熟一家文集。作各体诗道理也一样,作试帖亦是如此,万不可以兼营并骛,那样则必会一无所能。切嘱切嘱,千万千万。以后写信来,诸弟若各有感兴趣的学业,务须写明告诉我。写得愈详细愈好,那怕是长篇累犊也没有关系。这样我看了信,就能知道诸弟的志向与见识。凡是专攻一门的人,必有心得,亦必能提出问题。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有逢义,可以问我一起分析。书信写得很详明,则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共处一室,这是何等的乐趣?

我生平于天地君亲师几伦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父亲把他所知道的尽可能教给了我,而我却不能以我所知道的尽可能教给诸位弟弟,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余,进步不多,每一念及,无地自容,以后我给诸弟写信;总用此格纸,诸弟最好保留下来,每年装订成册;这样做的好处,万不可忽略。诸弟写信寄我,亦最好用一色格纸,以便装订。

谢果堂先生离京后,来过信并附诗二首。先生年已六十余,名望很高,与我见面,彼此在内心很推崇,分别后又拳拳不忘,可见老一辈爱才之心。兹将诗并和我的诗附阅,传播里中,使大家都知道此位老先生是位大君子。

我有大铜尺一方,屡寻不得,是不是九弟带回去了?往年寄回家的黄芽白菜籽,家里种了还好吗?在省城时已买下漆了?漆匠用的是谁?来信时还请详告。

兄国藩手具九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