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红镜头中的毛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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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面对诗友的遗像

一颗乐观豁达、爽直忠诚的心脏在凌晨的钟声中停止了跳动。"调车,我要去参加陈毅同志的追悼会!"毛泽东的突然决定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陈毅去世了。他是在北京最寒冷的季节里去世的。

无论是相信还是不相信,他都静静地躺在那儿,仿佛熟睡一样,那么安详,那么轻松。

此时,日历上印着赫赫黑字-1972年1月6日。

凌晨的钟声,再有5分钟就要敲醒新的日程。而一颗乐观豁达、爽直忠诚的心脏却停止了跳动,生命的钟声永远地沉默了。

朱德、徐向前、聂荣臻、叶剑英、刘伯承。白发苍苍,颤颤巍巍的老帅们,一次又一次地来到医院看望弥留之际的老战友,他们是从一个战壕里出生入死冲杀出来的,今天说什么也不忍心让陈毅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上路",送他一程又一程。

一程比一程凄凉,一程比一程涕零。

几个小时前,他醒过来,听见叶帅的声音:"二月逆流"平反了。他终于了却了人世间巨大的也是最后的心病。

他悄然无声地走了。床前那台心动监视荧屏似乎再禁不起亮点的蹦跳,它太累了,歇息下来,拉成一条笔直笔直的直线。

陈毅逝世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中南海。

1月8日,毛泽东含泪圈发了有关召开陈毅追悼会的文件。

按照文件上所定的规格:陈毅已不是党和国家领导人,陈毅的追悼会由中央军委出面组织。总政治部主任李德生主持追悼会,军委副主席叶剑英致悼词。政治局委员不一定出席,参加追悼会人数为500人,地点在八宝山。

当毛泽东看到悼词时,发现连头带尾只有600字,而且简历占去了一半篇幅。毛泽东提笔圈去了悼词中"有功有过"四个字。

但是,接连几天,宋庆龄副主席都来电话说,她坚持要出席陈毅的追悼会;西哈努克亲王亲自发来了唁函,并提出参加陈毅追悼会的请求;还有许多民主人士要求参加陈毅的追悼会。这一切令周恩来十分为难。

陈毅的追悼会定于1月10日下午3点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

这一天的中午,身穿淡黄色睡衣的毛泽东,在一侧堆满线装书的卧床上辗转不安。他面色略显憔悴,腮边胡须很长。

1971年"九一三"事件之后,毛泽东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在心灵上都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身体状况已大不如以前。这一年11月下旬,毛泽东又患了一次重病,经医生全力抢救方才脱离危险。一个半月来,他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元气,双脚严重浮肿,原先的布鞋、拖鞋一双都穿不上了。工作人员赶制两双特别宽大的拖鞋,好让毛泽东穿着散散步。但是,这时的毛泽东由于受健康状况的限制已经不能散步了。

按惯例,午饭后,毛泽东是要休息一会儿的。他今天躺在床上,四周虽寂静无声,但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工作人员劝他休息一会儿,他说要起来到沙发上坐一坐,坐下以后便随手抓起一本书,看了一会儿又放下,显得那么的烦躁不安。

卧室里没有日历,床头没放钟表,自从圈阅了陈毅追悼会的文件以后,他一直心中不安。没有任何人提醒他,10日,就是今天,再过一会儿,3点钟就到了,陈毅的追悼会就要举行。

突然,他问工作人员现在是什么时间。当告诉他是一点半钟的时候,毛泽东马上说:"调车,我要去参加陈毅同志的追悼会!"说完,他便缓缓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向门外走去。

毛泽东的这一决定使人感到太突然了。工作人员赶紧通知调汽车,又通知了汪东兴等人。

这时,毛泽东还穿着睡衣,下身是一条薄毛裤。工作人员急忙拿来他平时出门见客时总要穿的那套灰色"毛式"服装要给他换上。他说:"不要换了,套在睡袍外面就行了。"大家赶忙替他穿好上衣,再给他穿制服裤子时,他便不让穿了。只穿着薄毛裤出门,这怎么行呢?可是毛泽东的脾气大家是很熟悉的,有时候他决定要做的事谁都别想阻拦,他不想做的事你再动员也无济于事。工作人员中有两位抱着大衣搀扶着毛泽东上车,一位快速拨通了西花厅周恩来处的电话。

周恩来得到这一消息后,也感到很突然。但他立即拨通了中央办公厅的电话,声音洪亮而有力地说:

"我是周恩来。请马上通知在京的政治局委员、候补委员,务必出席陈毅同志追悼会;通知宋庆龄副主席的秘书,通知人大、政协、国防委员会,凡是提出参加陈毅同志追悼会要求的,都能去参加。"

接着又拨通了外交部的电话:"康矛召同志吗?我是周恩来。请转告西哈努克亲王,如果他愿意,请他出席陈毅外长追悼会。我们将有国家领导人出席。"

搁下电话,周恩来乘车急速赶在毛泽东之前到达八宝山休息室,激动地通知张茜:毛主席要来。张茜听到这突然的消息后,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双泪长流。周恩来安慰道:

"张茜,你要镇静些呀!"

张茜强忍住抽泣询问:"毛主席他老人家为什么要来呀?"

是啊,从1956年以后,毛泽东从来没有参加过一个人的追悼会。这一次,毛泽东为什么要来参加陈毅同志的追悼会呢?从表面上看,毛泽东要亲自参加陈毅追悼会的决定,带有一定的突然性,但是,这实际上是毛泽东心灵深处隐藏着的一种自责和悔恨的流露。

经过"九·一三"林彪反革命事件的强烈刺激,毛泽东毕竟老了。这时的毛泽东尽管意志依然坚强,但心理却无可避免地变得脆弱和易动感情起来了,他陷入了极大的痛苦和失望之中,从而又一次进入了极为沉重的反思。

1971年9月12日至14日,毛泽东度过了一连两个不眠之夜。一个月后,他以自嘲的口吻对别人说:"我的'亲密战友'啊!多'亲密'呀!"他又引杜牧的诗曰:"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他说:"三叉戟飞机摔在蒙古,真是'折戟沉沙'呀!"

经过反思,毛泽东一方面彻底认清了那个"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的"副统帅"的真面目,另一方面也使他加深了对象陈毅这样的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陆续被打倒或遭贬抑的老同志、老战友的认识和感情。

1972年2月,正当"九·一三"事件刚刚在全国传达之时,美国总统尼克松到中国来了。毛泽东同他谈话时,似开玩笑又似自责地说道:"我喜欢右派。比较起来,我喜欢这些右的人掌权。"后来,他又说:"我们的'左'派是一些什么人呢?就是火烧英国代办处的那些人。今天要打倒总理,明天要打倒陈毅,后天要打倒叶剑英。这些所谓'左'派,现在都在班房里头。这些所谓'左'派,其实就是反革命。几个月过去了,总后台的人现在也过去了,叫林彪,坐一架飞机往苏联去,见上帝去了。"

认识愈是清楚,感情愈是加深,从而在毛泽东的心灵深处便产生了一种自责和悔恨之感。他十分希望陈毅等一些老同志、老战友在经历了这一场风波、曲折之后能够谅解他,并恢复原来的友谊和信任。

痛苦和失望、自责和悔恨、痛惜和希望,这种种矛盾一直纠缠着毛泽东的心。因此,毛泽东决定抱着重病之躯亲自来参加陈毅同志的追悼会,或许可以说,这既是对死者的一种悼念,也是对生者的一种安慰,更是使他的心灵能够得到解脱的一服良药吧。更何况井冈山的老战友一个一个地都离他而去,活在世上的已不多了。

周恩来在致悼词中,曾两次哽咽失语,几乎读不下去。毛泽东站在队伍的前面,高大的身躯略略向前,他双泪长流,静静地听着

追悼会安排在下午3点开始。

吃过午饭,摄影记者杜修贤提前赶到了追悼会现场,在休息室里休息。

"总理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句。

他一看表,才两点,这么早!

总理已经站在台阶上正指挥人去找电炉。看见杜修贤,高声叫道:"老杜,你也来了?正好正好。"

什么正好?杜修贤一点也摸不着头脑。看着总理调兵遣将忙得不亦乐乎,他又插不上嘴问。过一会儿见到了总理的卫士长,一把拉住他,"哎,老张,总理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啊呀!你不知道?主席要来参加陈老总的追悼会。"卫士长一字一顿告诉他。"谁?主席!"他一惊,"真的吗?真叫人意外。"

十几只电炉很快就找来了,在休息室里发出通红的电光,热气弥漫,整个房间变得暖洋洋的。

总理来时,进八宝山通往殡仪馆的路上还阒无一人。转眼警卫人员已立柱般地守在路的两旁。刚把安全工作布置好,毛泽东的"吉斯"车便驶进了人们的视线里。

主席的车一停,杜修贤连忙举起相机。我的天!主席这是穿的什么呀?

灰色的呢大衣下面露着一大截睡衣下摆,再下面是灯笼似的绒裤,脚上一双"老头鞋"。

不管怎样先拍下来再说,他迅速抓了几个镜头。

这时毛泽东已被大家簇拥着来到燃着电炉的休息室里。他的悲切和疲倦显而易见地印在他明显苍老、憔悴的脸上。

后来才知道穿睡衣出门的不仅仅是毛泽东一人,周恩来也是穿着睡衣坐进"大红旗"里的。

当时总理打完电话,也忘了身上还穿着睡衣,就匆匆往外走。几个卫士七手八脚抱着总理的衣服,提着鞋,叫总理,总理却说:"上车穿!"上车时卫士还绞了把热毛巾,好给总理擦把脸。坐在车里,总理也不忙换衣服,一个劲儿地叫司机快快。车子跑得都快飞起来了。车厢里小,人窝着换衣服,真不得劲!把总理折腾得够呛,卫士们也忙了一头汗。所不同的是,毛泽东将睡衣穿进了追悼会的会场,而周恩来在汽车里换下了睡衣。

张茜的脸色憔悴、苍白。见到主席时令人心碎地惨然一笑,多时的委屈化为苦涩的泪花在眼眶里盘旋,声音呜咽喑哑:"主席,您怎么来了?"

毛泽东也凄然泪下,他握住张茜的手,话语格外缓慢、沉重地说:"我也来悼念陈毅同志嘛!陈毅同志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好同志。"

宽慰和喜悦如温暖的春风从每个人心头吹过,张茜激动地挽住毛泽东的胳膊,这肺腑之言虽然姗姗来迟,可它毕竟来了!

杜修贤这时按下快门,留下了这个独特的瞬间。

张茜尽力抑制悲痛,对毛泽东说:"陈毅同志病危时,还想到主席的寿辰。12月26日那天,他进食已经很困难,但是还吃了一点寿桃、寿面,祝你老人家健康长寿。"

毛泽东深知陈毅的至情至诚,转而关切地问张茜:"孩子们呢?叫他们进来嘛。"

陈毅的四个孩子进来后,毛泽东和他们一一握手,勉励他们要努力奋斗。又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懂得世事,总要再过20年,要翻几个筋斗,才能够懂得世事。"

毛泽东还一一问及陈毅四个孩子的情况,最后深情地对孩子们说:"你们要努力奋斗哟!陈毅同志是一个好人,是立了功劳的。"

张茜对毛泽东说:"陈毅同志26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主席,从那时起,在你老人家的指引和教导下,他才走上正确的革命道路。也正是这样,才有了我们这一家。"

毛泽东说:"陈毅同志为中国革命、世界革命做出了贡献,这已经作了结论了嘛。"

听到这些,张茜有多少话要对毛泽东说呀,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喃喃地说:"陈毅不懂事,过去反对过主席。"

毛泽东说:"陈毅同志和我有过几次争论,那个不要紧嘛,我们在几十年的相处中,一直合作得很好。陈毅同志是执行中央路线的,是能团结人的。"

在毛泽东谈话即将结束时,张茜真诚地请求说:"主席,您坐一会儿就请回去吧!"

毛泽东微微摇头,说:"不,我也要参加追悼会,给我一个黑纱。"

张茜忍着泪水连忙摇头说:"主席,那怎么敢当啊!"

有人进来说,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来了。主席稍稍地一怔,立刻转身朝门外望。

西哈努克和陈毅相识了十多年,交往颇多,对陈毅的感情很深。陈毅去世后,他几次向周恩来提出要亲自来八宝山参加追悼会。总理没法答复他,当时连中央政治局委员都不参加,怎么能同意一个外国人参加呢?

毛泽东对西哈努克亲王说:"今天向你通报一件事,我那位'亲密战友'林彪,去年9月13日坐一架飞机要跑到苏联去,但在温都尔汗摔死了。林彪是反对我的,陈毅是支持我的。"

西哈努克亲王面部紧张地望着毛泽东。林彪出逃,中国还未向国外公开发布消息,西哈努克亲王是毛泽东亲自告知林彪摔死消息的第一个外国人。

"我就一个'亲密战友',还要暗害我,阴谋暴露后,他自己叛逃摔死了。难道你们在座的不是我的亲密战友吗?"毛泽东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陈毅跟我吵过架,但我们在几十年的相处中,一直合作得很好。他和另外一些人不一样,例如林彪,他要搞政变,搞阴谋投降苏联。"

这时工作人员拿来了一块宽宽的黑纱戴在毛泽东的大衣袖子上,张茜搀扶着毛泽东,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向会场走去。

会场内没有奏哀乐的军乐队,只有一架留声机。随着哀乐声起,周恩来站在陈毅遗像前致悼词。他读得沉重、缓慢,不足600字的悼词,他曾两次哽咽失语,几乎读不下去。

毛泽东站在队伍的前面,高大的身躯略略向前。他双泪长流,静静地听着。在鲜红党旗覆盖下的陈毅骨灰盒前,毛泽东深深地三鞠躬,当他抬起头时,久久凝视着陈毅微笑着的遗像,他默默地望着,站着,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然后才慢慢地离去。

陈老总啊,此时此刻你能听见毛泽东的心声吗?!

追悼会结束后,毛泽东再一次握着张茜的手,久久不肯放开。张茜搀扶着毛泽东,一直把他送到汽车前。她看到毛泽东上汽车时,腿明显地无力,几次用力迈步都没有登上汽车,只是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他才上了汽车。

这是毛泽东最后一次参加他的同志、战友、诗友的追悼会。

望着毛泽东乘坐的汽车渐渐远去,强压在张茜心头的悲痛和激动的感情再也抑制不住了,她跑过去紧紧地抱着陈毅的骨灰盒,放声痛哭。她多么盼望能用自己的哭声,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告诉陈毅呀!她又多么希望用自己的心灵的呼唤,驱散陈毅直至去世仍凝聚在眉宇间的悲愤和忧虑呀!早在1961年中南海紫光阁会议上,陈毅就曾担心地说道:"我现在有一种恐慌,也许是无谓的恐慌,就是怕我一闭眼睛,人家把我的什么历史都抄出来,造我许多谣言。当然,把我说得那么好我也不赞成。我只求那时对我有一个公正的评判。"是啊!敬爱的陈老总,坏人是造了你不少的谣,可是,今天,毛泽东没有忘记你,终于给你平了反,你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吧!

陈毅的去世,使杜修贤失去了倍感知己的领导、朋友。他禁不住又走进了与陈老总相处的岁月,又想起了那小小的打火机,那忘不了的遗憾将伴随他终生。

追悼会结束后,杜修贤一头扎进了照片的后期制作,暗红色的灯光下杜修贤熟练地将一张张白色的相纸放进药水中显影。一会儿工夫,白天追悼会上那令人心碎神摇、催人泪下的悲伤场景立刻跃然纸上。他在洗好的照片中首先选了一张全景照片。主席睡衣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只好从大衣下摆处裁去,这样就看不出毛泽东穿睡衣的痕迹了。

第二天,陈毅追悼会的照片和消息发在全国各大报上,反响非同寻常,毛泽东的一席话无疑是给受"二月逆流"冤屈的老干部们带来了希望。

陈毅的去世,使杜修贤失去了倍感知己的领导、朋友。悲怜的心灵又一次失去控制,他禁不住又走进了与陈老总相处的岁月,又想起了那小小的打火机,那忘不了的遗憾将伴随他终生。

我们那次相遇是在庐山。当时九届二中全会在庐山人民剧场召开。也就在那次会议上,林彪一伙突然跳了出来,打着树立毛泽东绝对权威的旗号,妄图篡党夺权。

当我拍完台下的场景,突然看见陈老总坐在离我不远的前排,我惊喜万分,叫道:"老总,久违了!"他笑着点了点头。我真想和他好好唠唠,许久没有听见他爽朗的笑声和诙谐的川腔了。

1969年底,我从新疆回到北京,就去中南海他家里看他,工作人员却告诉我说,老总一家疏散了。疏散?后来一问,列为"二月逆流"的老帅们差不多都被疏散了:谭震林在桂林,李富春在广州,聂荣臻在邯郸,叶剑英在湖南,徐向前在开封。陈毅则在石家庄。几次想去石家庄看望他,可红墙里的拍摄不停地加码,不久又到了毛泽东的身边拍摄,更是一步也走不出红墙了。没想到在庐山看见了时常挂念的陈老总。

可相见正逢有拍摄任务,不敢停留,和老总一句话也没说上就匆匆走了。

大会期间,疏散各地的老同志参加所在地区的分片小组讨论。

陈毅分在华北组。

就在这时,我提着机子转悠到华北组的会议室里。一进门就觉得里面的气氛压抑!怎么个个脸都阴沉沉的,发言的人也不像其他组慷慨激昂,眉飞色舞的,而是小心翼翼地选择词句。

我的目光朝陈老总看去,他的注意力在手上的一份材料里,脸上浮动着一种叫人陌生至少叫我陌生的沉闷情绪,以前他可不是有这种情绪的人啊!我想了许多,惟独没有想到老总被推到"众矢之的"的艰难境地,先受林彪及其同伙的非难,后成张春桥攻击的目标。

我拍了几张照片,就准备离开这间充满不愉快空气的房子。

"喀哒、喀哒。喀哒"耳边传来打火机的声音。

"喀哒、喀哒。"打火机的声音一下一下固执地响着,这是谁的打火机?我循声望去,原来是陈老总的。他嘴上叼着烟,苦着眉,望着手里的打火机。我一看打火机那笨拙样子就知道是国产货,用汽油的。老总又使劲地猛甩了几下,"喀哒、喀哒。"任凭拇指捻动搓轮,只见火星,不见火苗。老总气急了,"砰"的将打火机摔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抹下嘴角的烟。虽然他嘴上什么也没说,可我清楚地听见他心里重重地骂了一句:龟儿子打火机!

我掏出火柴,大步走到老总的沙发后面,"嚓"地划着了火柴,递到老总的侧面。老总一惊,猛地调过头,见是我,顿时眼窝里荡出愉悦的波纹。他笑眯眯地拢起手围住火,将香烟投进火苗里。"哈-"他舒坦地放出一口浓烟,我干脆将火柴塞进他的大手里。他惬意地朝我挤了挤眼睛,仿佛说:好安逸哟!

我一阵心酸。不敢再和他对视,转身快步走出会议室。

陈老总那股子倔强、固执、乐观的劲头儿都收进了我的眼睛里。

他没有变,一点没变!

天渐渐暗了,庐山的群峰隐进了神秘的夜空里。

明亮的灯光和闪烁的星光搂抱在一起,缥缈的云影和黝黑的山峦也搂抱在一起,组合成美妙如仙境的夜晚。

我在宾馆里,将当天的新闻照片冲洗放大后,又选出要发稿的照片,这时夜已很深了。我望着窗外朦朦胧胧已开始涌动的云雾,仿佛又看见老总沉闷愁苦的眼光和一闪即逝的愉悦。最后我决定去看他,立即就去!

陈毅住的地方离我们工作人员住地不远,老帅住区大多是两层小楼。我找到他的秘书,秘书和我是老朋友,也多年不见了。他高兴地带我去陈老总住的小楼,推开虚掩的厅门,秘书丢下我就"咚咚"地往楼上跑,向陈老总通报我这个不速之客。

老总在二楼的客厅里。

我还没进门,就听见他苍老却又快活的四川腔:"叫他上来,快叫他上来呀!"可待见到我时又叫道:"老杜,你好大胆子,敢来看我呀?"

我哈哈地笑了起来。真有意思!刚才还叫我快进来,这会儿又说我胆子大敢来看他。

"老杜,我是啥子人物?中央点了名的人哟!"

他这是指"二月逆流"事件。我知道。这有什么?我才无所谓呢!

"我有什么不敢?我也被打倒了,倒了好几年呢。"

"噢。你也倒喽?那怎么解放出来的?"

"总理把我解放出来的。去年,总理要我随他出访朝鲜,才把我从新疆调回中南海,不然晚几天,我连命都丢在新疆了。别说胆大敢来看您,那时就是想胆大胆也没了。"

"哈哈。你好福气呀!有个好后台。哈哈。"

这震耳的笑声真让人浑身舒服,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老杜哇,以后不要来看我,这样对你不好哇。这次见到熟人我都不敢和别人打招呼,怕影响别人嘛!"说着他取了一包烟往我跟前一丢,"抽烟。还这么大瘾吗?"

"戒不掉了,也不想戒。"

我叹了气。落难的陈老总这时已是举步维艰,时时要躲明枪防暗箭的,可是心里还想着别人,替别人考虑。

空气开始沉闷。

我换了一个话题:"老总,你看上去身体还可以嘛。我年轻吸烟多没问题,你可要节制吸烟哟,烟可以提神、解闷,听说也致癌呀。"

不幸被我言中。老总回到石家庄就发现得了肠癌,而且是晚期。

"还凑合吧。人老了,就有个别零件磨损了,有时运转不灵,不是这卡着就是那生锈。我想我大病不会有的,心脏就没病,这是主要部件。"已和死亡之神握手的陈老总对自己的身体充满自信。

"要保重啊!"我听他这么一说,挺忧虑的。

"来,再抽一支。"这时老总掏出白天打不燃的打火机,他没用拇指去捻轮子,而是搁在手心里颠过来颠过去地看。"唉!这龟儿子打火机,用了没几天就打不出火来了,打出人一肚子气!"

我用火柴给老总和自己点燃了烟,说:"老总,咱们自己国产的打火机就是比不上外国生产的。老外生产的一种新型打火机,好像是。叫气体打火机。比咱这个好使唤多了。"

"是啊,我也早就听说了,硬是搞不到。又不好意思麻烦人家。哎,老杜,你有没有办法搞一个?怎么样?帮我搞一个。"

陈老总朝我跟前凑凑,略带神秘地做了个拇指按打火机的动作。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有谁会相信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副总理、元帅、外交部部长会为一只气体打火机而苦恼?

这个世界已颠倒得叫人欲哭无泪,欲说无语!

我哽咽了。"文化大革命"以前中南海常有特制的烟和火柴供应,加上常要出国,能买到一些国内的优质产品,这些生活琐事从不会让元帅自己操心的。而现在陈老总竟和我们一样,生活变得这样现实这样普通也这样烦恼。

望着眼前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竟幽默乐观地对待自己坎坷的人生。他一边嘲弄手里的打火机,又一边爱不释手地摩挲它。

我深深地感动,也由衷地敬佩,便一口答应了他。因为我以前曾从熟人手里抢过一个气体的,没几天又被另一个熟人抢走了,就这么抢中抢似乎搞一个并不难。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以后为陈老总搞气体打火机竟是如此地难。

陈老总的眉头立即飞扬起来,好像手里已拥有了朝思暮想的气体打火机,"那我可要好好地谢你哦!"

我看看时间已过了午夜,就赶忙告辞。

陈老总一直将我送到楼下,出了门,他宽大温暖的手握住我的手重重地甩了一下。我心里顿时滚过酸涩的热浪,眼眶也湿了。

回去的路上,我仔细地揣度陈老总刚才一席话的弦外之音,心里想,莫非他。真的被甩在中央领导层之外了吗?

山风吹来,我打了个寒噤。抬头望天,天色似墨,幽静的山道显得哗哗作响的溪水声更加欢腾,富有诗意。到驻地天色似乎透出幽蓝,隐约勾出兀立的山崖和浑厚的山脊。浮云凝在山腰,像拴在山腰上的带子。我好像听见大山的叹息和云带的笑语。

后来几天,我知道了老总的处境不妙,开始为他捏着把汗。陈老总性子直而锐,他能承受吗?

陈毅镇静自若,沉默不语。

这是悲哀呀,极大的人类悲哀呀!"文化大革命"的成果之一就是叫人学会不吐真言,苦的酸的甜的辣的。咽得下去的和咽不下去的,理解的和不理解的。

陈老总就在艰难地吞咽。

庐山会议期间,我们就餐的餐厅是个两层楼,上面是部分领导人就餐,下面一层是我们工作人员就餐的地方。会议结束的那天上午,我和陈毅的秘书,徐向前的秘书,还有蔡畅的秘书在一个桌上吃饭。谈笑间,陈老总背着手走到我们桌前,像是巡视,目光扫过桌上的每一份菜,我们连忙招呼他坐下一起吃。他大手一抹嘴,"我吃过了。哟,你们的菜和我们吃的一样嘛!嗯,就少了酒。"说完他看看我,问我:"还喝酒吗?"我回答:"喝!"没想到老总转身就往楼上走,"我去拿一瓶给你们喝。"

这怎么能劳驾老总亲自去拿酒!我忙想制止,老总已上了楼。我只好不安地等老总拿酒下来。

"老总就记得你会喝酒,还逞能,代总理喝酒,结果喝得东倒西歪。现在还这么穷喝?等会儿酒来了你可别一个人独吞了。"秘书们知我的底细,取笑地揭我的短。

"什么呀?老总爱喝酒,我是陪他喝的,待会儿没你们的份儿,我和老总喝!"

"老总现在不能喝了,消化不好,一喝酒就闹肚子痛。"陈毅的秘书接我话说。

"哦-?"我不相信,陈老总的酒量可大了,不喝酒他不难过?

砰的一声手榴弹似的酒瓶立在我们的面前。哟,我们顿时眼睛一亮,"四特酒"-江西的名酒哇。

"老杜你能喝,一斤八两不会醉的。"陈老总乐呵呵地望着我。

"老总你也来一杯。"我为他斟满一杯酒。

"我没有口福了,不能喝酒喽,一喝肚子就有意见。你们喝吧,喝吧。"

我遗憾地望望老总,只好作罢。

他站在我们旁边,一直看着我们斟满酒才满意地离去。

一会儿一瓶酒就叫我们几条喉咙"量"个底朝天。

陈老总却带着一颗受伤的心和没有发现的绝症飞回石家庄。

我在庐山又停留了几天,拍了些风景照,回到北京已是9月中旬。一到北京我就开始四处打听谁要出国,忙得像个"克格勃"。线倒是抛出了好几条,拉回来的都是空钩,不是没带回来,就是带回来了又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气得我够呛!

一次我听说一个熟人从国外回来了,赶到他家。一问,还真有一个气体打火机。可还没出他家的门,被他回家的爱人堵住了,非要我留下打火机才让我走,说是她早我一步已答应给别人了。

空欢喜一场,煞是扫兴!

再问熟人:"什么时候能再带一个?"不问还好,一问急得我差点没去跳楼。

我的名次排在第29位!

因是陈老总要的打火机,熟人答应把我的名次提前,早一点带一个给我,我这才稍稍地宽了心。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托人的事没个准,气体打火机仍无着落。我又一时没出国任务,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

传来陈毅患癌症的消息,我更加焦急地盼望熟人能出乎意外地给我带一只精美的打火机,能让我送到老总的床头。可是我寄予重望的朋友没有回来。

杜修贤在医院里陪着陈老总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三天,但心灵的遗憾却要伴他度过终身-未能实现老总生前小小的"奢望",给他找一个气体打火机。

陈老总走了,永远地走了。

几天后,朋友兴高采烈往杜修贤面前丢来一只气体打火机,杜修贤浑身战栗,咆哮道:"太迟了!为什么不早点,为什么不早点哪!"

朋友偶然,许久没有想出一句安慰他的话。

杜修贤掩面长叹。将迟到的打火机珍藏在书橱的高处,成为纪念也成为终生的遗憾,已随他度过三十多个春秋。

虽然对于这场"文化大革命",陈毅开始就很不理解,但是,他还是要紧跟毛泽东,积极地参加。林彪和江青等人的各种罪恶活动,终于引起了陈毅极大的愤慨和抗争

陈毅的去世,使中南海的毛泽东又大病了一场,是思念那井冈山战斗的岁月,还是他那孤独、悲伤的心灵难以平静?

他想起一句他曾经当着陈毅面说过的、最令陈毅心寒的话。

那是"九大"的前夕,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当讨论到"九大"代表问题时,陈毅表示,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有错误,对照"九大"代表的三条标准,恐怕自己已不够格了。

然而,毛泽东说:"这三条你不够格,你可做右的代表嘛。"

毛泽东的话使陈毅感到震惊万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毛泽东会说出这句话来。是毛泽东为了避免障碍,设法让陈毅参加"九大"而采取的一个策略,还是我陈毅在毛泽东的眼中真的成为一个右派了?陈毅陷入了苦苦的深思之中,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毛泽东也许没有想到就是这句话,让陈毅遭了罪,让张春桥一伙更猖狂。

会前,张春桥、姚文元把持的上海市委竟发函给陈毅说,上海几十万党员一致推举你作为右派代表参加"九大"。

投身革命40余年,陈毅是党内公认的作自我批评最多、否定自己最多的领导人之一。但是,对于自己的革命坚定性,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更没有否定过。他曾亲口对孩子们说过:"你们学我,就学我的坚定性,无论革命遭到什么样的困难、曲折甚至惨痛失败,我都没有动摇过!"

然而,如今被否定的,正是他惟一自信的革命坚定性!他对秘书说:"到底我是左派,还是右派,他们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还是要历史来做结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事情最终会弄清楚!"

"九大"如期在北京召开。按照大会的严格规定,陈毅不带秘书,一人住进了京西宾馆。

不知是历史的巧合,还是有意的安排,会议期间,陈毅被安排在上海小组讨论。早在开会之前,由张春桥、姚文元把持的上海市委为了肃清陈毅在上海的影响,特地炮制了一个《陈毅黑话》分发给上海市参加"九大"的每一位代表。

陈毅第一天参加会议就受到了批判。那天,当他走进会议室时,有几位代表站了起来,亲热地与他握手、问好,陈毅微笑着一一还礼。再往前走,有人故意当着他的面不打招呼,假装没有看见;有的还指指点点,像观赏一个什么怪物似的。陈毅并不知道,刚才握手的那几位,都是代表团的"右"派代表。市委编印的《陈毅黑话》没有发给他们。

陈毅刚坐下,徐景贤突然领头呼喊:"打倒陈毅!陈毅罪该万死!"整个会场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陈毅有点气愤,但他并不惊慌,他缓缓地站起身来,面对周围冰冷、生疏的面孔,语调缓重地说:"诸位代表,各位同志,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犯有严重的错误。承蒙上海党选我为九大代表,我一定要。"

"陈毅!"陈毅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人就站起来恶狠狠地说,"在党的会议上,你竟敢继续反党!"顿时,口号声震耳欲聋。党的代表大会一下子变成了对陈毅的批判会。

陈毅十分心寒。

多少年来,陈毅对毛泽东有着深厚的感情,对他老人家也是无限忠诚。对于毛泽东亲自发动和领导的这场"文化大革命",陈毅开始就很不理解。但是,他还是要紧跟毛泽东,积极地参加到这场让他不理解的"文化大革命"之中去。因为在他的心目中,毛泽东在每一次的政治斗争中总是正确的。

他曾经说过:"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我们永远跟不上的,但我们要尽量地跟。我经常在估计形势。我是靠这个吃饭的,这场'文化大革命'我是完全没有估计(到)的,是很不自觉,很不理解。"这就是陈毅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心态。因此,在这一时期,陈毅不仅自己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而且还要求身边的同志和自己的子女也要这样做。一次,他在七机部工作的儿子回家,当他得知七机部正开群众大会时,便催促儿子赶快回去参加大会。他说:你应积极参加群众运动,不要自己跑回来,应参加大家的斗争。运动刚开始不久,当华东某省委书记来找他,向他诉说心中的苦闷时,他还劝这位省委书记要接近群众,采纳正确意见。

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陈毅为了能紧跟毛泽东,他对"文化大革命"还是尽量往好的方面去理解。1966年9月下旬,在一次国务院工作会议上,陈毅从历史与发展的角度,谈了自己对"文化大革命"的认识。他说,"文化大革命"与过去历次政治运动一样,目的是为了弄清思想,改革不合理的制度,以达富国强兵之宏图。不久,他又说,为什么要开展一个"文化大革命",我在考虑这个问题。我考虑的结果,不搞这场"文化大革命"危险性很大。搞这场"文化大革命"我们的政权才能巩固。"文化大革命"中,各种思想、各种组织的出现,合乎"文化大革命"的逻辑、世界革命的逻辑。"毛泽东同志有伟大的革命气魄,敢干,敢搞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赞成这种革命造反精神。"同年11月13日,陈毅在接见军事院校师生大会上又说,在路线斗争问题上,毛泽东主席一直是正确的,而且最会作路线斗争,我们最佩服的也是他。

为了将"文化大革命"健康地开展下去,陈毅还向毛泽东提出了"教会娃娃们搞路线斗争"的建议。那是在1966年8月31日的天安门城楼上,陈毅见到了毛泽东,他对毛泽东说:"主席,现在年轻娃娃没有参加过路线斗争,也不懂什么叫路线斗争。我想,应该给他们讲讲历史,用我自己的经验教训,教会娃娃们搞路线斗争。你看行不行?"

"好嘛!"毛泽东吸了口烟,欣然应允。

于是,陈毅便利用一切机会从自己在过去的路线斗争中的经验教训出发,针对当时的情况大讲特讲"要学会搞路线斗争"的问题。

但是,随着"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发展,陈毅对这场运动越来越感到不理解了,他开始陷入深深的迷惘和困惑之中。

1967年曾被周恩来称为"最不平静的一年"。这一年,由"文化大革命"造成的混乱局面在全国有了进一步蔓延。年初,在所谓"一月风暴"的狂飙中,全国到处掀起"夺权"的浪潮,各级党政机关很快陷入了瘫痪状态;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一个个领导干部挨批斗、被整死。林彪、江青这一伙阴谋家、野心家为了达到他们的罪恶目的,惟恐天下还乱得不够,他们乱了我们的国家,乱了我们的党,还要乱我们的军队。这一切使人们对林彪、江青这一伙阴谋家的野心有了越来越清楚的认识,从而对他们的各种罪恶活动不能不引起极大的愤慨,胸中积满了怒火。"文化大革命"以来,陈毅为了顾全大局,曾一忍再忍,一退再退,现在他已经不能再忍,不能再退了,他要和老帅们起来抗争。他说:"我死了也不服气,我拼了老命也要斗争,我也要造他们的反!""大是大非问题不能哼哼哈哈,要人顺顺从从,我不干!我的讲话可能触犯一些人,我个人可能惨遭不幸,但是,如果我因此不敢讲自己的意见,我这个共产党员就一钱不值!"又说:"我知道,只要我讲话,就会有人说我陈毅又跳出来了。对!快要亡党亡国了,这时不跳,更待何时!"

2月中旬,一场公开的抗争终于在怀仁堂爆发了。

2月11日下午,由周恩来主持召开的中央政治局碰头会在怀仁堂举行。在这次会上,叶剑英对陈伯达说:"你们把党搞乱了,把政府搞乱了,把工厂农村搞乱了,你们还嫌不够,还一定要把军队搞乱。这样搞,你们想干什么?"徐向前拍着桌子说:"军队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支柱,你们这样把军队乱下去,还要不要这个支柱!难道我们这些人都不行啦?要蒯大富这类人来指挥军队吗?"这时康生蛮不讲理地说:"军队不是你徐向前的,你有什么了不起?"叶剑英责问:"上海夺权,改名为上海公社。这样大的问题,涉及到国家体制,不经政治局讨论,就擅自改名称,又是想干什么?"他问陈伯达:"我们不看书,不看报,也不懂得什么是巴黎公社的原则。请你解释一下,什么是巴黎公社的原则?革命,能没有党的领导吗?能不要军队吗?"会后,陈毅小声地对叶剑英说:"剑公,你真勇敢!"

这次会议是小试锋芒,大的抗争还在后头。2月16日下午,陈毅夹着皮包,迈着缓慢沉稳的步子又走进怀仁堂会议室。周恩来总理和李富春、谭震林、李先念几位副总理也来了。叶剑英、徐向前、聂荣臻以及肖华、杨成武等一身戎装,迈着军人特有的庄严步伐也来了。过一会儿,江青、张春桥、姚文元、康生、陈伯达等也慢腾腾地走了进来。

一场激烈的抗争开始了。

请看当时由张春桥、姚文元、王力"集体整理和核对"的这次会议记录。

开会前,谭震林提出要张春桥保陈丕显,张说,我们要回去同群众商量一下。谭震林打断了话,大发雷霆说:什么群众,老是群众群众,还有党的领导吗!不要党的领导,一天到晚老是群众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自己闹革命,这是什么东西?这是形而上学!你们的目的,就是要整掉老干部。你们把老干部一个个打光,把老干部都打光。老干部一个一个被整,40年的革命,落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一次,是党的历史上斗争最残酷的一次,超过历史上任何一次。江青把我整成反革命,她是当着我的面说的。(谢富治插话:江青和小组的同志多次保留林同志,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反革命。)我就是不要她保!我是为党工作,不是为她个人工作!

谭震林说到这里,站起来拿衣服要走,说:让你们这些人干,我不干了!砍脑袋,坐监牢,开除党籍,也要斗争到底!

陈毅说:不要走,要留在这里跟他们斗争!这些家伙上台,就是他们搞修正主义。历史不是证明了到底谁是反对毛主席吗?以后还要看,还会证明。斯大林不是把班交给了赫鲁晓夫,搞了修正主义了吗?

余秋里拍桌子发言:这样对老干部,怎么行?

谭震林说:我从井冈山到现在,你们检查一下,哪里有一点反毛主席?(谢富治说:不要从个人出发,要从全局出发。)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整个的老干部,是为了整个党。

从这个经过整理的记录来看,陈毅当时讲的这些话,触及了三个重要的"痛点"问题:一是斯大林,二是赫鲁晓夫,三是延安整风中的内部问题。这三个问题对毛泽东来说都是十分敏感的问题。因为"晚年斯大林"的意思或暗示,是毛泽东最忌讳的话题;而现在毛泽东把班交给了谁,谁相当于赫鲁晓夫,是路人皆知;至于延安整风,运动本身是伟大的,但其中有些问题,颇为重要和敏感,从来心照不宣。如今陈毅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了。

这就是所谓的老帅们"大闹怀仁堂"。

陈毅在行将告别人世的最后几个年头里,他对毛泽东的真挚情感是十分动人的,尽管这种动人的感情带着苦涩和悲怆的味道

陈毅在"二月逆流"中的表现引起了毛泽东的怒火。但是,毛泽东并不像林彪、江青一伙那样要乘机把陈毅等老帅们统统打倒,而是他对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文化大革命"太热心了,容不得人有半点的反对。正如邓小平所说:"谁不听他的话,他就想整一下,但是整到什么程度,他还是有考虑的。"陈毅挨了整,但他对毛泽东几十年的情感,并没有因此而有所减弱,相反,在行将告别人世的最后几个年头里,陈毅对毛泽东的真挚情感是十分动人的,尽管这种动人的感情带着苦涩和悲怆的味道。

1969年10月,中央决定:10月20日之前,在京老同志全部战备疏散。陈毅原定去开封,徐向前考虑自己身体比陈毅好些,石家庄医疗条件较开封好,便向周恩来提出,让陈毅去石家庄,他自己去了开封。

陈毅到石家庄后不久,就经常感到腹部隐痛并伴有腹泻。张茜为陈毅的身体深感不安,她同陈毅商量:"还是回北京去检查一下吧?"

陈毅执拗地摇了摇头。后来,张茜见陈毅的身体日渐消瘦,疼痛不断加剧,便给周恩来写了一封信,请求批准返京治病。周恩来接信后立即同意。

1970年10月21日,在石家庄已经生活了一年的陈毅和张茜回到了北京。由于黄永胜、李作鹏、邱会作等人的阻挠,陈毅的病在301医院一直没有得到正常的治疗。

1971年来到了,陈毅的病又发生了变化,住进了医院,经外科主任检查,摸到他腹部右侧有一个很大的硬块,按上去痛区明显,由此诊断是"亚急性阑尾炎",须立即开刀。

1月16日下午5时,周恩来接到301医院要为陈毅动手术的报告,立即批准了手术,并派自己的保健医生陪张茜一起前往医院。

晚6点15分,手术开始了。

刚过几分钟,手术室里突然慌乱起来。原来,腹腔被打开后,医生才发现,陈毅的阑尾是好的,真正的病因是靠近肝区处的结肠癌,并已有局部淋巴结转移,侵及附近肝脏。由于病发部位较高,只得将开阑尾的切口向上延长为丁字形,尽目力所及,把已经转移的癌细胞尽力切除干净。因为手术室根本没有做大手术的准备,手术只能做做停停,原先预定半小时的手术,整整做了5个多小时。

手术后,陈毅连续发烧。不久,又因身体受损过度,并发心肌梗塞,经治疗,两周后才慢慢恢复。

这一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的夜晚,天安门广场灯火通明,五彩缤纷的礼花腾空而起,与广场上身穿各民族盛装、载歌载舞的欢庆人群交相辉映。

天安门城楼的休息厅里,毛泽东在周恩来的陪同下,正会见西哈努克亲王和其他外宾。

一向工作全神贯注的周恩来,今天似乎心绪不宁,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不时地向外张望。他在找谁呢?

"主席,您看,今天陈毅同志来了!"周恩来异常激动地招呼着。

"主席,您好!"身穿军装的陈毅笑容满面地加快脚步走到毛泽东面前,尊敬地行了个军礼。

毛泽东兴奋地站起身,伸出大手握着陈毅的手,关切地询问他的健康情况。

这是陈毅重病后第一次见到毛泽东。"主席,好了,好了!"陈毅高兴地答复。

这几个月,瞧着陈毅的身体逐渐恢复,陈毅身边的工作人员脸上都有了笑容,就连大半年来一直忧心忡忡的张茜,也舒展开了紧锁的眉头。

不久,"九·一三"事件发生,林彪、叶群等出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荒原上。陈毅知道这一消息后,十分激动。他仿佛忘记了自己是一个重病人,忘记了时间,全身心投入到了批判林彪的斗争中去。在中央召集的老同志座谈会上,他带着病痛两次作长篇发言,满腔义愤地将红军创建初期林彪的历史真面目作了系统、全面的揭发。

经过这次竭尽生命全力的殊死搏斗,陈毅又病倒了。这一病倒就再也没有起来。

1971年12月26日清晨5点钟,大地还在黑夜中沉睡,经常处于昏迷状态的陈毅突然睁开了双眼,他握着一直守护在病床边的女儿珊珊的手,虚弱地说:"我要吃面条。"

在几个孩子中,由于珊珊最小,陈毅也就最疼爱这个宝贝女儿,珊珊也最爱自己的爸爸。听到陈毅要吃面条,珊珊连忙说:"爸爸您等一会儿,我就去端来!"珊珊兴冲冲地走出病房,心里甜滋滋的:这些天爸爸总不能吃东西,今天想吃,恐怕是病情缓解了。但愿苍天有眼哪!

陈毅已多天不能进食了。当珊珊把面条端来喂他时,他吞咽非常缓慢、困难,每吞一口,额头上都冒出豆大的汗珠。但陈毅仍然坚持吃了几根面条。今天,陈毅为什么想起吃面条呢?

直到7点钟,医生进屋查房,这个谜才揭开。当陈毅看到医生时,他费力地说:"今天是12月26日,毛主席的生日,我早上吃了面条,我要争取年底下床走一走。"

听了陈毅的话,医生和护士们的眼睛潮湿了,站在一旁的珊珊这才恍然大悟,泪如泉涌。陈毅从10月底卧床,到今天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屋子里既没有挂日历,也没有任何人提醒他,他又是怎么知道今天是毛泽东的生日的呢?他是每天在心里算着这个日子啊!在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之时,陈毅想的不是自己,也不是家人,而是毛泽东。如果陈毅对毛泽东没有深厚的感情,又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