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和悦洲,小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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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门前的河

我幼时懵懂的记忆,大约就是从那场大水开始。

当时的天气并不很热,但也没有下雨。母亲坐在门坎上一下一下地簸米,簸出的米糠就扬洒在门前的石板路上。这时,一支浑黄的水流开始丝丝地淌到那条石板路上。

我们用泥巴撮成一道道堤坝,企图挽留住那一条水流,然后在水流中放进我们的的纸船。但是,随之而来的现实击破了我们的企图。越来越多的水流汇集到这里,它冲掉了我们垒起的堤坝,冲走了我们的纸船,终于在门口的街道上形成一条宽阔的河流。我们跳进那条河中,充满凉意的河水刺激得我们发出一阵阵快乐的叫喊。那河流接着就没入我们的大腿,我们被大人召回到门里。

父亲下午匆匆地回来了,他和母亲开始忙碌着,将所有的门板都拆了下来,然后在屋里码上水跳,接着,我们的家就开始安在那根水跳上。

门前的河流在不断地漫溢着,屋里的水跳不得不继续升高。石板路上跑起了腰盆甚至是木船,木船上载着惊慌失措的人们和杂乱的家具。母亲依偎在门口的水跳上不停地唠叨着什么,父亲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浑身精湿地回来。父亲带回来一只腰盆,那只腰盆将全家送到对面的一家蜡烛坊的楼上。

站在蜡烛坊楼上窗前的那张桌子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楼下的河流。河流上飘浮着一棵棵连根拔起的大树,大树上蹲伏着一只只狂吠的野狗、野猫,以及一条条吐着蛇信子的大蛇。就在这时候,我看到我们的那间平屋在一阵巨响中突然倒塌。身后传来母亲凄惨的哭叫声和父亲大声的呵骂声。

一群燕子掠过水面向这边飞来,那是我们家屋檐下的燕子。于是,我慌忙从那张大桌上跳下来。我其实并没有注意到我跳下楼板时所发出的声响,但是,这声音却惊动了楼上所有的灾民。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才明白这声音并不是楼房的倒塌之声。这时,父亲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他抡起巴掌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揍了几下。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我的唐突给人们造成怎样的惊恐。

我们权且在蜡烛坊住了下来,过了几天,距此约二十华里的五叔头顶着鞋子没着齐腰深的浑水摸到蜡烛坊来。在那个小楼上,全家人静静地听五叔讲述他们那里破圩时的惨景。母亲抹着眼泪,收捡着家里的旧衣旧鞋和米缸里的剩米。哥哥跑到灶间,为五叔盛了满满一碗米饭。我注意到,哥哥用锅铲将那碗米饭压了又压。

几年以后,我们举家搬到对江的大通。这时候,我已经对门前的河流习以为常,就像我对自己的长大不以为然一样。很多日子里,每天早上我被门前河流上的桨声和吆喝声吵醒,这时,父亲将一只篮子吊到楼下,篮子里放着钱,菜农们将所值的青菜放进篮子里,于是,父亲再将那只篮子拽上楼来,母亲开始做饭。天晴的时候,我坐在门口的水跳上用一根大头针做成的鱼钩钓鱼,所用的食饵则是一颗颗饭粒。有时候,我会跳进门口的河流里。每当这时,水跳上的小妹妹便张开小手,向我呀呀地叫着。于是,我将妹妹放进澡盆,我推着妹妹沿着门前的河流一步步向下街走去……

直到有一天父亲故去,我们从此离开了那条石板路,也从此离开了那门前的河流。在以后无数个发大水的日子里,身处异地的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条石板路,想起老屋门前的那条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