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绝艺芳华:女武生俞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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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师徒之间

转眼间,十年时光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小凤也从七八岁的小女孩长成了十七八的大姑娘。

学艺十年,在师傅的严格要求下,小凤不但全面掌握了长靠、短打、箭衣、厚底、薄底、刀枪剑棍锤、斧旗圈叉鞭、跟头等全套武生技巧,还学习排演了《四杰村》《周瑜归天》《花蝴蝶》《乾坤圈》《长坂坡》《两将军》等多出传统剧目,为日后的演艺生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她自己也从一名潜心学艺的艺徒,成长为能在舞台上独当一面的好演员。每次有人请师傅演戏,小凤必跟随同行,为师傅配戏,有时甚至独挑大梁。

王其昌性格倔强,不善交际,有时甚至很固执,他虽然出身梨园世家,有名头、有辈分,然而在梨园界里却没有几个真正的朋友。也是由于性格原因,王其昌直到三十五岁才结婚成家,娶的是盖叫天先生的亲侄女。

一次,王其昌带着小凤和侄儿在弄堂里打把子。一套小快枪还没打完,一个英国巡捕家的保姆要过马路,王其昌请她稍等片刻,这女人便倚仗主子的威风,硬是要先闯过去,搅了这套把子。王其昌的脾气一下上来了,和她吵了起来,还动了手。后来英国巡捕告到法院,王其昌在法庭上据理力争,竟然打赢了官司。从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他刚正不阿、从不趋炎附势的性格。同样,戏班班主或“管事的”若是想占他丝毫“便宜”,克扣他的份子钱,他也是分厘不让,因此也得罪了一些人。

头几年,王其昌的主要精力是培养自己的亲侄儿,煞费苦心想让他“成龙”,继承王家的事业,小凤并不是他培养的重点。谁想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小凤聪明绝顶,一教就会,又肯下苦功,没几年工夫竟脱颖而出,登台演戏,帮他挑起了养家的重担。这样一来,王其昌不能不把目光转向这个有出息的女徒弟了。

性情古板的王其昌不仅对自己要求极严,课徒亦严。给徒弟练功,自己往往也练得满头大汗。他平日不苟言笑,脸上的表情总是冷冰冰的,徒弟见了他,犹如耗子见了猫一般。但师徒相处中,天真活泼的小凤还是带给他很多欢乐。

小凤刚到师傅家时,满口宁波土话,念起道白来南腔北调,十分有趣,把一向严肃的王其昌都逗笑了。一天晚上练台步,小凤觉得麟麒童(周信芳)的台步好看,便模仿周信芳的台步走。师傅问她走的是什么步,她说走麒派步,师傅训道:“你学武生走什么麒派步子?走你武生的步子!”小凤说:“我练着练着想起麒麟童的脚步,不由就学了起来……”师傅见她说得可信可爱,便不再训她。

一次,小凤在大新公司演《长坂坡》,没接住一个枪花,把枪掉在了台上。她原以为会挨师傅的揍,但师傅既没打她,也没训她。原来,武生行当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演员在台上打“出手”时偶尔掉落兵器,是可以原谅的错误,因为出手是对打,人多、兵器也多,速度极快,多样兵器在空中交叉飞舞时,眼花缭乱,演员不易控制——有时是“下把”扔得不好,有时是接应不当。倒是演文戏忘词是绝对不能原谅的错误,每出戏里的每句台词必须烂熟于心,倒背如流,一旦出错,必打无疑。还有一次,也是在大新公司演《骆马湖》中的黄天霸,小凤因注意力不集中忘了词,下来后师傅打了她两个耳光。她知道这顿打挨得值,因为完全是自己的责任。

师徒俩配戏时,小巧玲珑的小凤身手敏捷,人到中年的师傅往往跟不上她的节奏。有时演完戏,师傅又气又笑地踹她一脚丫:“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多大岁数你多大岁数?我年纪大了跑不快,你得照顾我一下。”

小凤从小学武生,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她宽宽的肩膀,健壮的身躯,走起路来总是把胸脯挺得高高的,雄赳赳气昂昂,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扭捏、造作之态。所以,不光师傅平日总是“好小子、好小子”地叫她,熟悉的人也都把她当成男孩子看待,一到后台,大家就说:“哟,假小子来了!”

小凤原本梳着两条大辫子,每次练功都出一身透汗,辫子里头能拧出水来,师傅觉得梳长辫子既碍事,又不舒服,给她两毛钱让她去理发。

进了理发馆,粗心的理发师看也不看就问:“理大的,小的?”她想,“小的”省事,随口说:“来小的。”理发师便给她推成个小分头。又问:“刮脸吗?”小凤想也不想,道:“刮!”回到家,师傅看见说:“理了?短点儿好。”突然觉得哪儿不对劲儿,仔细一看:“怎么脸那么光啊?”小凤傻乎乎地说:“我刮脸了。”师傅抽手甩给她俩嘴巴子:“你凭什么刮脸?女孩子一刮脸就出嫁了,你不知道啊?!记住,不许再刮脸了!”

上海天气热,夏天练功汗流浃背,师哥脱成光膀子练,小凤也学师哥的样儿,光着脊梁,下面穿条小裤,那才叫痛快。练完功,师哥端一盆凉水在院里洗脸擦身,小凤也端一盆凉水在院里洗脸擦身。一次练完靠功,脱下靠衣,满身大汗,她又光着膀子在院里擦身。师傅见了脸色一变,踹她一脚,吼道:“回屋洗去!别忘了你是个女孩子!多难看呀,下次不许这样!”

小凤这才意识到自己长大了,身上的女性意识也开始觉醒。她从此穿起长裤长衫练功,再也不随便脱衣服了,也慢慢留起了头发,渐渐恢复了自己本来的少女面貌。

那时,除了每天在大新公司固定演出,常有人请师徒俩去唱堂会,小凤唱一场堂会能挣十块大洋。出门唱戏得穿得光鲜体面,小凤没有像样的衣裳,唱堂会挣了钱,师傅给她买了件红色小大衣,还买了小皮鞋、法国式的小贝雷帽,把她打扮得像个小洋人儿——让别人看着自己的徒弟穿戴不俗,师傅脸上也有光彩。

小凤爱看弄堂里地摊上的小人书,师傅不允,说小孩子看了会走歪道儿。一旦发现,少不了又是一顿打。挨打也要偷着看,她喜欢小人书里的那些英雄形象,什么《封神演义》《七侠五义》《白蛇传》……不论学戏还是演戏,她脑子里总会出现这些书里的人物形象。

一次李少春来上海演出,为了看他的戏,小凤又挨了师傅一顿揍。这天,胡同里的几个男孩来找小凤,约她到天蟾舞台看李少春的全本《武松》,看完戏已是午夜时分。当晚,师傅在大新公司演戏,十点半散场后回家不见小凤,立刻派大嫂和阿七去找。那一阵子上海“扒兹罗”的很多,就是扒了衣裳抢东西的劫匪。半夜里小凤回来了,师傅训斥她:“你上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碰见扒兹罗的怎么办!”小凤顺着师傅的话说:“就是碰见扒兹罗的了,我说我是演戏的,身上没钱,你们不要扒我的衣服……”嘴里说着,心里却直发虚,这一晚算是混了过去。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师傅就叫她过去。

“你出去为什么不请假?看戏是好事,但不能说瞎话、顺竿儿爬!你才这么大,将来大了还了得!今儿个我非打你不可,让你记着说瞎话不行!把藤秆子拿来!”说罢,师傅让小凤脱下棉袄,趴在床上,连着抽了七八藤秆子。师傅的母亲王老太太在一边看着心疼,连声喊道:“别打了!别把她打坏了,她是人家的孩子!”师傅这才罢手。这次打挨得不轻,在小凤身上留下了一道道紫印子。

王老太太特别喜欢小凤,她接连生了五六个男孩,只有一个女儿还夭折了,所以拿小凤当孙女待。平时小凤常给她洗脚、剪趾甲,家里一吃鱼肉,老太太就吩咐给小凤留着。老太太爱看小凤的《周瑜归天》,小凤一演戏她必跟去看,看完戏,小凤还可以享受特殊待遇——跟老太太一块儿坐车回家,一路上靠在老太太身上,还能省点儿劲、解点儿乏。小凤太累了。一次,她发现自己衣服上有块血迹,心想穿得好好的衣裳,怎么会沾上血呢?原来是她演完戏回家的路上,累得直打瞌睡,碰到了电线杆上,自己还不知道。

在大新公司跟师傅演了一两年戏,舟山群岛又来人到上海邀“角儿”。师傅便带着小凤来到舟山,一口气演了一个月。上海大舞台的二老板专程赶到舟山看戏,看完小凤的戏,他对王其昌说:“把这姑娘给我做干闺女吧。”

除了真心喜欢小凤的才艺,“二老板”还有一个目的——上海大舞台打算上演武侠戏《甘凤池》,他想让小凤饰演小甘凤池一角。

王其昌气哼哼地说:“收我的徒弟做干闺女?没门儿!我还想收别人做干闺女呢!”一句话,断了二老板想认小凤做干女儿的念头。

在小凤眼里,王其昌脾气特“哏”,民族情感也很强,他看不惯当时社会上那一套,把上海警察局当翻译的人叫“洋奴”。他还对小凤说,请他们到舟山演戏的老板都是“亲日派”。

师傅让小凤演《十字坡》里的孙二娘,这是出武旦戏,小凤明白师傅是想给她定行当,把她培养成“小杨月楼”那样的演员,既能演武生,又能演武旦、花旦,这样才能挣大钱。

师傅想把小凤培养成关肃霜那样“文武昆乱不挡”的全能型演员——既能唱《霸王别姬》,又能演《斩韩信》;也希望她能像男女兼唱《三岔口》的“小花脸儿”(即武丑行当)刘利华那样,“鼻子眼睛一挤,特别有观众缘……”

师傅说着,小凤就在一旁出洋相,学刘利华挤眉弄眼的神情。师傅看得直乐,越发喜爱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徒弟。

王其昌“望女成凤”的心思不浅,一次,他在家里拿着报纸教育小凤:“你看看这报上登着女武生田子文呢。”小凤凑上去一看:好大的字啊!半边介绍田子文,半边介绍师傅王其昌。田子文当时在上海共舞台演戏,有《骂店》《螺蛳峪》等出,都是文武老生戏。小凤只看过她的一出侠客戏《火烧红莲寺》。师傅让小凤看报纸的目的是希望她将来能像田子文一样出人头地,说:“你小子将来要吃蹦虾仁儿!要坐自己的小汽车!养家肥己,出人头地,名利双收!”在师傅这种“名利思想”的教育下,小凤的心气自然不会低,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成为师傅一再向她推崇的女武生田子文那样能文能武的好演员;一定要挂上“头牌”,给父母挣好多钱,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俞鉴很崇拜田子文,但直到参军后跟随部队到福建前线演出时才第一次见到她。田子文看了她主演的《乾元山》后,夸她演得不错,但又毫不客气地说:“你耍的锤不如我。”俞鉴谦虚地说:“您耍给我看看,好让我跟您学几招。”当时田子文已担任福建京剧团副团长。

王其昌教徒弟练功很讲究一些科学性,比如他反对女孩子拿顶时间过长,造成胸部肌肉过于发达,扮戏形象不好看。

师傅的心很“大”,但没有培养小凤的经济条件。到外边学戏要花钱,一出戏得付十块大洋。师傅让师哥宝宝学了四出:《四平山》《雅观楼》《武松打店》《林冲夜奔》,只让小凤学了一出《乾坤圈》(后易名《乾元山》),师哥学主角,小凤学偏角,所有陪打的戏,小凤都得掌握。

这一阶段,小凤学的东西比较多。日本人进上海后,生活越来越差,王其昌的经济能力也每况愈下,因此除了武生戏,小凤没能往全面发展。

王其昌这位江南名宿,在俞鉴的艺术生涯中,的确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到了晚年,俞鉴回忆起当年的艺徒生涯,深有感触地说:“不能把老师说得太可怕。严师出高徒。对老师要有感恩之心,是老师给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才能有今天。”何况,师傅当年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点儿“不见外”,打她、骂她,都是不见外的表现。同样,她认为对性情顽劣的师哥也不能一概否定,一味强调他“欺负”自己的一面。师哥这样对待她,反而激发了她的志向。这是一种“反作用力”,使她更加勤奋、更加努力。凡此种种,都是她成功的因素和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