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绝艺芳华:女武生俞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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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拜师上海滩

20世纪初叶,京剧已是全国性剧种。谭鑫培等“后三杰”如日中天,上海亦成为北京之外的最大的京剧“码头”。

早在四大徽班进京的乾隆时期,“里下河徽班”就顺流而下来到上海演出。同治六年(1867),上海“满庭芳”“丹桂”二茶园,分别邀请天津京班和北京京班名角来沪演出,“沪人初见,欣喜若狂”(姚民哀《南北梨园略史》)。这批京班名角后来定居上海,博采众长,逐渐形成了上海人喜闻乐见的“海派”(亦称“南派”)京剧,在江南地区迅速蔓延开来。

杭嘉湖一带是上海的周边地区,海派京剧得以在江南水乡迅速流行,是一个自然的文化传播过程。包括周信芳、李万春在内的京剧艺术大师,都曾在水路京班进行了多年的巡回演出和艰辛历练。所以在上个世纪,京腔京韵的京戏得以在语言系统迥异的江南盛行,且拥有广大而痴迷的观众群体,便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了。

自光绪元年(1875)起,上海的戏园大都实行京、徽合演制度,光绪八年(1882)起,沪上最大的“一桂轩”徽班戏园易名“金桂轩”,由京班与徽班合班演出。从此,徽班丰富的传统戏逐渐转型为上海京剧的常备剧目,不断南来的“梆子腔”演员也在与京剧的合演过程中丰富了京剧的演技艺术,扩展了剧目容量。大量徽、梆剧目的京剧化,使诞生于上海的南派京剧剧目达到了三百多出。《玉堂春》便是出自梆子班的戏目;《徐策跑城》和《斩经堂》也曾是里下河徽班的拿手好戏;麒麟童(周信芳)、李洪春等京剧艺术家,都出自改入京班的徽剧名角——南派京剧创始人王鸿寿名下。

京、津两地是最早向上海输送京班的城市。光绪末年王鸿寿北上津、京,演出了一批红生戏,其他较大城市也都能处处见到海派演员及其传人的身影。20世纪初,就连地处西部的四川也有上海的京戏女班溯流而上,在成都献艺。福建更是南派京剧的传统领地,清末福建的第一个京剧科班,六位老师都由上海重金延聘而来。

作为“国剧”之南方大本营,上海不断吸引着全国一流演员来埠一展风采。自晚清始至其后的数十年间,上海滩留下了各路名伶的足迹。谭鑫培自1879年始,在长达三十七年的跨度中六次来沪演出,每次数月乃至经年;梅兰芳从1913年起即来沪演戏,在上海的演艺活动和生活时间前后有三十年之久;程砚秋也是在上海首先挑起大梁的;荀慧生和尚小云也曾受到海派京剧的深刻影响;马连良、唐韵笙和金少山等,都曾在上海红极一时。

月芬正是在这样一副大背景下来到上海,开始了自己的艺徒生涯。

1935年,月芬七岁了。王水松认定她是学武生的材料,但他心里明白,在“老大鸿寿”这种江湖班子里,小月芬是“混”不出什么名堂的;须经更高明的师傅指点、调教,日后才能成大器。

王水松想到了一个人——自己的结拜兄弟,家住上海的江南著名文武老生兼红生——王其昌。可梨园行有规矩——二师不课一徒。其时,月芬早已给王水松点过香,磕过头,拜了师。

怎样才能让王其昌既收下月芬,又不改师门,无须签订正式合同呢?王水松着实动了一番脑筋。他决定先邀请王其昌来宁波演戏,再借机提出收徒之事——王水松了解王其昌,知道他一向不收女弟子。

“我不教女徒弟!”王其昌果然一口回绝。

王水松婉言道:“这个女孩跟别的女孩不一样,她会演《叭蜡庙》里的贺仁杰,你不妨跟她演一场戏,看看再说。”不等王其昌表态,王水松便安排月芬与他合演了一出《叭蜡庙》。小月芬在台上又走“旋子”,又打“飞脚”,灵性毕现,十分可爱。

王其昌见月芬小小年纪果然不凡,心里有点活动,王水松趁机进言道:“你不是身边有个侄子吗?你给侄儿练功,顺便就给她练了,将来把她培养成了,也是你们王家门的人。”意思是说将来让月芬给他做侄媳妇。

这一来,王其昌痛痛快快地答应收下了月芬。

一个月后,演出合同期满,王其昌带着月芬回到上海。

一进家门,王其昌问月芬的第一句话是:“你怕不怕苦?”

“不怕!”

“练功时不许哭!”

“我不哭!”

师傅家住上海西城里马当路四十四号。月芬去时,除了师傅、师母,家中还有王其昌的父母和大嫂同住。大嫂有个儿子,即王其昌的侄子,乳名宝宝,是月芬的师哥,大她六岁。月芬随师哥一道,称王其昌夫妇为“三叔、三婶”,称师傅的父母为“爷爷、奶奶”。

王其昌官称“三哥”,在上海可与一般的“角儿”相提并论。其父王洪儿是与号称“武生泰斗”的“杨派”艺术创始人杨小楼同期的著名演员,一度曾在宫里专为慈禧太后演戏。据说有一次“老佛爷”看了戏高兴,还“赏”给他们栗子面窝头吃。

王洪儿的声望非同一般。月芬亲眼见过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带着北京的皮货到家中看望王老先生;叶盛兰的哥哥叶盛章每次从北京来上海演出,也必来家中拜望王老先生,还向王老先生学过《盗九龙碑》《盗皇坟》《时迁盗甲》这几出戏。这三出戏合称小花脸的“三盗”,都是传统老戏。

王老先生蓄着小胡子,红光满面,身子骨很硬朗。据说他的“三花脸”功夫很深,技艺超群。在《三岔口》中,他能在桌子上接连翻十几个“小翻”;棍顶在肚子上,能从后台一口气跳到下场门的前台犄角儿;年轻时翻跟头可以做到在毹氍(音于毛,京剧舞台上的红地毯)上没有任何声响,轻盈得像猫一样。功夫到了这个火候,行话称为“开口跳”,是三花脸行当中的绝活儿。王老先生曾经教过两个徒弟,都是一满师就红了。

父亲曾为“宫廷内侍”的声名,对王其昌等于是一种宣传,因此他在上海梨园行辈分不低,同行们对他也都很尊重。王其昌自幼随父学艺,会演二百多出戏,戏路很宽,20世纪三四十年代曾在上海更新舞台演出,最拿手的戏是《金钱豹》,他在剧中饰演的“豹精”一角,在上海轰动一时,在江浙一带也很有名气,只要贴出海报,场场满座(抗战胜利后,王其昌带俞鉴转场上海大新公司京剧舞台演戏;新中国成立后主要从事京剧教学工作,后从江西戏校退休回上海老家)。

王其昌嫌叫“月芬”拗口,给她改了个名字叫小凤,弄堂里的邻居则按上海习俗叫她“小大姐”,即小女孩,也有“小女佣”之意。

小凤是私房徒弟,行话称“手把徒弟”,即师傅手把手教的意思。不像科班是十几个或几十个人一起学,练功程序也不一定照着科班生搬硬套,但武生行当需要学习、掌握的技艺却与科班没有什么两样,吃的苦、受的罪、挨的打骂,也一点儿不比科班弟子少。

一般科班中的武生行,第一年练拿顶、虎跳、踺子、小翻;一年后练七八个月的“四面筋斗”,即“出场”“前扑”“蛮子”“捏子”四种类型的筋斗;然后练“手上的”,即各种拳法,套数有“擂头子”“拉拳”“拿法”(此为“硬三套”),“拳头子”“头趟擦拳”“二趟擦拳”“三趟擦拳”“上八掌”“下八掌”“五折”“铁叉风”“金刚头子”等。接下来是“把子功”,即十八般武器的打法,每种武器基本都有五种打法,仅“单刀把子”就有单刀与枪、大刀、双刀、棍、空手夺刀之分,称为“五套”,又往往不限于五套。其他武器也是如此。

掌握了这些基本功,才能开始学戏。这许多功夫,也仅仅是打下了必要的基础而已。

新收的徒弟,前三年练基本功,练会了基本功,师傅就要给徒弟说一出“开蒙戏”,顾名思义是为学生启蒙、让学生开窍的戏。因为这时小孩子还不会演戏,师傅为徒弟定下行当后,便要教一出启蒙戏。短打武生的开蒙戏主要有《探庄》《夜奔》《蜈蚣岭》,靠把戏有《截江》《夺斗》《挑滑车》等。开蒙戏可以不限于一出。基本功过关后,王其昌为小凤定的开蒙戏除了《乾坤圈》,还有《四杰村》《周瑜归天》《花蝴蝶》等几出。

旧社会梨园界的女孩子,学唱旦角、老生的多,工小生的亦不少见,只有工武生的十分罕见,成才的更少。武生是吃力的一行,也是受大罪的一行,长靠、短打、箭衣,厚底、薄底,刀、枪、剑、棍、锤,斧、旗、圈、叉、鞭,样样都得练。

看着小凤——这个小小年纪就被自己“破格”接收的女弟子,师傅仿佛预见到若干年后她将如日中天的辉煌,常对她说:“女孩子唱武生,当今少有,只要你下苦功练出来,挂上头牌,出名得利,养家肥己,全都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