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绝艺芳华:女武生俞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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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心中只有戏和观众

戏剧作为一种舞台艺术,是为观众的欣赏而存在的。换言之,戏剧只有在面对观众时才有意义。著名剧作家欧阳予倩曾说:京剧在中国拥有最多的观众。有一个数字可以说明:1930、1940年代前后,全国的京剧观众曾高达三亿之多。

按照戏剧的观赏传统,看戏就是看“角儿”,观众(尤其是戏迷)看戏之前,总要先问问“这戏是谁演的?”可一出戏怎样才算好看呢?不是演戏的说了算,而是看戏的说了算。一言以蔽之——观众说了算。

有一年,俞鉴到郑州演出,剧团演出的那家剧院经理很善于替演员作宣传。他看到已过天命之年的俞鉴还能将哪吒扮演得如此机灵、神气,而这一点,台下的观众是不知道的。这位经理便想到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观众,使观众情绪更高,看戏时更有兴趣。于是开场前,他在扩音器里对观众说:今晚扮演哪吒的是位女演员,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如此这般地介绍了一番,然后下来和观众一起看戏。这场戏,观众的反应果然比平时更强烈。

实际上这一点俞鉴自己也想过,自己五十多岁了还能演小男孩,观众一旦知道这个信息,一定会看得更有兴致。这位经理正好满足了她的这一心愿。同时,她也把这件事看作自己与观众之间有益的互动。

京剧的形式感很强,没有经过长期熏陶的观众,往往感受不到其中的美;而“一旦经过熏陶,懂其‘密码’,成为名副其实的爱好者后,每临剧场观戏,都是一种有准备的欣赏”。这种层次的观众对京剧有着成熟、稳定的个人见解,他们特别看重演员的个人才华,甚至能够准确地指出每位演员在唱、念、做、打中的任何微瑕,容不得丝毫平庸之作。有时,他们对演员的挑剔几近刻薄。

1984年,宁夏京剧团在汉口巡演期间,就遇到了这样一位观众,看完演出,他写来了下面这封信:

宁夏京剧团各位同志:

有机会欣赏了你团的三场打炮戏。个人对于第一天的四出折子戏(观感如下):

1)《试马》是武生及开口跳的硬功夫戏,二位演员做到了相得益彰的好效果。内容包括有《伐子都》《挑滑车》的武功以及趟马等各样配合,俱见功底扎实,始终卖力,效果好极了。

2)《起解》一出,旦角功夫稳当,口齿清楚,丑角嗓子清亮,道白很有功夫,两人配合也不错。只是旦角嗓音缺乏水音,文场也未能完美烘托,以致反二黄未能得彩;行路西皮从流水起即见效果,气口很好,腔调亦美,可算配搭紧凑,表演细腻。这是你团的演出作风的优点,有些动作(如过水趟的几步,互相扶助)颇有人情味,值得学习。

3)《除三害》,老生嗓音宽厚,韵味不错,与净角配合默契,动作一致,很为可取,不过净角道白方面还欠功夫,以致吐字不够清楚,此戏净角全靠道白的功夫,才能造起高潮。其实净角的功架表演也很好,只是道白功夫不如老生而已。此戏本属对子戏,不易讨好,以前李鸣盛和郭元汾二位曾以此戏出名,本来这样的冷戏能演得获彩也就不易了(请不要见怪)。

4)《乾元山》:此剧是俞鉴同志的拿手戏,曾上过电视,我们都有深刻印象。此番以五十六岁高龄还能神定气足表演短打武生的枪、圈、锤的三个动作同时手脚并用,就已现出功夫之深,锻炼之艰苦,亮相也很稳美,出手是样样都能圆满表演,好。可惜人发胖了,腰也粗了(这是天然的条件,不可厚非),但是能有这样的效果确实很尽职了。我们是应当叫好的。至于武行的配合,武旦的枪套子,以及十条枪的出手,手脚干净俱见功夫,亮相也很美,颇有老一辈如九阵风、戚彩芬的风味(这不是过誉,只是希望她能更加苦练)。总之,打炮戏是令人满意的。

……另外《人鬼鉴》一剧,陆判的功夫表演不同于《嫁妹》的模式,碎步(高底靴功夫)蹉步均很有功夫,此剧效果很好,技巧配合,天幕上的幻灯景象恰如其分地配合得好。此戏不是传统老戏,但有情有节,善恶分明,颇有教育意义。希望你们在演出中更加提高精炼为妙。

《陆文龙》一戏,看来与老套子有差距,俞鉴年已五十六岁演翎子武生戏是不易的。此戏乃前辈武生武小生的定了型的功夫戏,战四将的枪锤套子和武生的亮相有高有矮,有金鸡独立,架枪耍翎子,此次演出均未表演,只是几个矮亮相(前弓后绷),当然年龄及靴子功都有关系,但还是值得一看。《断臂说书》演来紧凑,不过断臂时不来了枪背或吊毛,而从桌子上翻滚下来(当时即有观众发出笑声)似与全剧有损失,说出时王佐两边走动,三个人配合得很好,口齿也清楚,声情并茂,不失为一折好戏(李业德的嗓子有味,又会演戏,前途很有希望,盼再努力提高,达到完美境地)。

总之你团的演出可说是“一棵菜”的效果。好花还须绿叶扶持,这是你们大伙的努力。另外王燕同志的花旦、青衣两个不同风格在《人鬼鉴》中已见功夫,此女年轻有为,会演戏,可喜可贺。

以上不成熟的外行管见,只供参考而已。请原谅。此致、敬礼!

76老人吕奕中手此

1984年5月20日

信眉批注:“人鬼鉴”末场四仙女(有点敦煌壁画的仕女形象,很好)

这位当年已届七十六岁的老人,便是上文所说的“经过熏陶”“懂其‘密码’”“对京剧有着相当成熟稳定的个人见解和偏好”的那类观众。信中的“打炮戏”“开口跳”“水音”“得彩”“气口”“对子戏”“功架”等等,都是相当专业的行话、术语;对演员的表演亦是好中求好、精益求精。

对于演员来说,眼神如此“狠毒”的观众,既是“可怕”的,又是可贵的。这位观众在信中对演员的评述,字里行间充满善意和爱护之情,于尖锐中透出委婉,苛刻中包含宽容。正如一位家长对孩子的厚望,爱之愈切,“恨”之愈深。

随着年事的增长和体型的改变,武戏中的一些高难动作,已过天命之年的俞鉴,做来渐感力不从心,不似往日那样得心应手了;自己的扮相和造型,也远不如年轻时那样轻盈、秀美。她何尝不明白,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

然而,在挑剔的观众面前,俞鉴却没有丝毫怨怼。她始终认为,一个优秀的演员所追求的境界,至少应该达到“对得起观众”的标准。她对“美”的要求很高——假如自己不能在舞台上继续展现完美的艺术形象,观众觉得你演的戏“不好看”了(哪怕存在一丝影响美感的缺陷),你就该考虑隐退了。这次演出后的第二年,出访突尼斯归来,俞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休。

转眼间到了1990年,时逢徽班进京二百周年。这一年,俞鉴已经六十二岁了。在中国,除了为数不多的高级知识分子和女高官,这个年纪的妇女,差不多都已在家颐养天年,得享天伦之乐了。可就在这时,宁夏文化厅邀请俞鉴再度出山,赴北京参加文化部主办的“纪念徽班进京二百周年”汇演,请她再次主演《乾元山》里的哪吒一角。

然而,这出自己一生中演绎了无数次的拿手剧目,这一次却令俞鉴多少有些犯难。她已离休五年,离开舞台也已整整四年。疾病缠身不说,眼睛也早已老花,不久前又做了一次大手术,武戏中的那些高难动作,自己还做得出吗?“出手”的东西还接得住吗?短短个把月的准备时间,又怎能来得及呢?

俞鉴心里明白,徽班进京二百周年纪念演出,目的是为了繁荣京剧艺术,演出必须是高质量的,自己绝不能以唱代做“偷油”(行话,偷工减料),更不能以降低水准的表演给宁夏丢脸。思来想去,她横下一条心,“照原样演出,无非是拼一次老命!”

于是,初冬凛冽的寒风中,人们在银川中山公园的树林间和甬道上,再次看到了年逾花甲的俞鉴刻苦晨练的身影。每天天不亮她就来到这里,踢腿、跑步、喊嗓子,早饭后再到团里的排练厅舞枪、耍锤、弄圈……家中客房里也摆满了刀、枪、剑、戟,得空就练。

不久,俞鉴以一出《乾元山》,在京城再次引起轰动。

12月21日晚,北京前门饭店梨园剧场的舞台上,俞鉴边舞边唱,还是那副又脆又亮的童音嗓子,“串翻身”依然疾如旋风;一个劈叉接三个“乌龙绞柱”,仍是那样干净利落;“锤花”“出手”仍像当年一样精准无比;锤顶锤、把顶把,依旧稳若泰山……人们惊喜地发现,当年的“小哪吒”仍是那般身手矫健、武艺高强。尽管这时六十二岁的俞鉴体态已经有些“发福”,但一招一式和精神气质仍不减当年。

幕落之时,掌声骤然响起,全场观众由衷地为这位壮心不已的老艺术家喝彩,同时也为她顽强拼搏的精神所深深打动。《北京日报》《工人日报》《中国文化报》《戏剧电影报》纷纷载文,为她叫好。

当听说俞鉴要进京为“徽班进京二百周年”纪念活动演《乾元山》的消息后,宁夏京剧团的不少人都很吃惊,原因很简单,这位六十二岁的老太太再演这出翻扑跌打的重头武戏能吃得消吗?

待老太太重返排练场时,人们惊喜了:那疾如旋风的翻身,那充满力度的武打,那个性鲜明的表演,还是当年那位誉满南北的活哪吒!

岁数虽增,可玩意儿一样也没减,表演起来仍然得心应手、准确惊险,让人不能不佩服这位艺坛女杰的深厚功底。

年逾六旬的女武生俞鉴,以哪吒戏《乾元山》赢人,武功之矫健、腰腿之灵巧,与年轻时无二,给人以美好的艺术享受。

人们只顾为这个可爱的小哪吒鼓掌叫好,却早已把这个神话中小英雄的扮演者原是老妪的形象抛到了九霄云外。

……俞鉴没有胆,她浑身是胆!

俞鉴说,她最喜欢其中一篇报道的题目——《无胆英雄一身胆》。一位戏迷以《金色晚霞》为题,写诗向俞鉴表示祝贺:“塞北江南活哪吒,应邀赴京又出山;神锤金圈银枪舞,红莲千姿笑梨园;京城各报赞哪吒,无‘胆’英雄一身胆;花甲六三步亚运,宝刀不老养天年。”

这次演出后,俞鉴正式“收山”。

俞鉴的收山之作是圆满的,她以自己卓绝的表现,又一次赢得了观众。

1995年,俞鉴六十七岁了。这一年,一位当年的宁波观众在《戏剧电影报》发表文章,寻找当年的“筱(通‘小’,后同)王其昌”。

俞鉴十分感动,她以《筱王其昌答知音》一文回报观众。

读了第二十期胡学康先生《王其昌师徒和宁波“大世界”》一文,我很开心。胡先生说,自他去上海读大学后,就再没有听到筱王其昌的消息。借此,我高兴地告知胡先生,当年活跃在宁波“大世界”舞台上的筱王其昌如今仍健在。谁能料到,时隔四五十年前的往事,胡先生对我当年在宁波“大世界”的表演艺术回忆得如此清楚,叫我这六十多岁的老演员好受感动啊!

1944到1946年间,我随恩师王其昌曾前后两次从上海到宁波“大世界”“大光明”“天然舞台”等三个剧场轮换演出。剧目除胡先生文中提到的《白水滩》《林冲夜奔》《驱车战将》,当时我还上演了《乾坤圈》《安天会》《铁公鸡》《锤震四平山》《金钱豹》《雅观楼》等戏。宁波观众确实热情,倍加欢迎。宁波观众对京剧的厚爱给我的感觉,胜过其他城镇。

1984年7月,我到上海延安剧场演出,一天我刚演完《陆文龙》,正在卸妆,剧团副团长赵孟祥来后台告诉我:“老俞,剧场门口有一群宁波观众要求看看你。”我面妆未卸,带头满头大汗应邀见面,人群中掌声突起,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观众劈头就问我:“你是不是当年在宁波‘大世界’演出的那个筱王其昌?”我说:“是。”那位提问的观众指着另一位年龄相仿的观众说:“你输了。”此情此景促使我反问了一句:“什么输了?”那位同志说:“我和他打了一个赌,他说你不是当年在宁波‘大世界’演出的那个筱王其昌,我说你是。今天我们特来看你的戏,印证一下我们的眼力、判断力和记忆力,看看对不对。”我当时很激动地说:“你对啦!谢谢各位,时隔四十多年了,各位还记得我筱王其昌。当年我在宁波演出时只有十六七岁,现在我已五十多岁了,各位对我还是依旧的热情,我谢谢你们对我的厚爱,谢谢你们对京剧艺术的深切支持。”

1997年庆祝香港回归,宁夏文艺界组织了一台戏曲晚会,俞鉴以六十九岁高龄再次登台,演出了《岳云》片断。这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登台演出。事后,团里有位老同志对她老伴说:“玉飞,俞鉴不能再上台了,年龄不饶人啊!干咱们这一行的,不上台则已,一上台就玩命!”

是啊,老喽!一直为梅兰芳编戏、改戏,伴梅左右、助梅赴美演出的我国著名戏剧大师齐如山生前说过这样一句话:“人没有自己服老的,都是别人说你老,或暗示你老,你才口服而心仍不服。”而另一位睿智的长者却说:“人什么都可以不服,就是不能不服老。”都是至理之言。

直到2007年,还有观众记得俞鉴,记得纪念徽班进京二百周年时她在北京的那次告别演出;还有观众陆续给她写来热情洋溢的书信,字里行间,充满对京剧艺术的热爱和对她这位老艺术家的由衷钦佩和景仰。

俞老:

您好!

我是北京的一位京剧观众,从小就喜欢京剧艺术,现在四十多岁了,对京剧的喜欢更是充满热情,周末带妻儿一家三口到长安大戏院看戏是最主要的休闲方式。让孩子也从小培养对国粹艺术的热爱,我认为爱国主义教育最主要就要让孩子爱祖国的传统文化。

俞老,您随宁夏京剧团于1990年参加徽班进京二百周年演出的剧目我去现场看了,至今还保存着当年看戏时的说明书,您以六十多岁(高龄)来演出武戏真是让我赞叹不已,敬佩不已啊!作为戏迷,我谢谢您为弘扬祖国传统文化作的贡献!在这里向您敬礼了!您这样的艺术家让人敬佩!

今随信寄来一明信片,请俞老帮助在上面写一句“艺术感言”,如方便希望得到一张您的舞台剧照。先谢谢您了!然后将明信片、剧照一同装入回程信封中寄回,再次致谢!

祝您身体健康!生活幸福!

敬礼!

北京观众 王春泉

2007年5月13日

情真意切的观众来信,每每令俞鉴热泪盈眶,感念不已。

俞鉴这辈子,心中只有戏和观众。在她心目中,不仅“戏比天大”,观众比戏还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