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托尔斯泰 马克·吐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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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孤独之旅

托尔斯泰家的孩子渐渐长大了,大的孩子要进大学学习,年纪小的也要接受正规教育。所以,列夫的父亲尼古拉·伊里奇决定带几个孩子迁到莫斯科。那是1837年元旦刚过,列夫·托尔斯泰还不满10岁。

那一天上午11点多钟,大门口停着一辆篷车和一辆轿车。仆人们站在门口低声地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着尘雾,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些紫色,天上没有一片云,猛烈的西风从路上和田野上刮过来一阵阵尘土,吹过花园里高高的菩提树和白桦树,把枯黄的落叶刮得远远的。车辆马上就要出发了。

最后,一家人都聚集在客厅里,围坐在圆桌旁,普拉斯科维娅·伊萨耶芙娜最后一个匆匆走进来。大家关上门坐了几分钟,然后,站起来,画了十字,互相告别。父亲搂住塔姬雅娜姑姑,吻了她好几次。列夫看着姑姑那抖动的嘴唇和饱含泪水的双眼,他真愿忘了这世上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又悲伤、又痛苦、又害怕,真想逃开,不愿同亲爱的人告别。姑姑拥抱着列夫,吻着列夫的头顶替他画十字,一次又一次地为列夫祝福。列夫依偎着她,哭了又哭,直到喘不上气来。

当人们坐上了马车就要出发的时候,普拉斯科维娅·伊萨耶芙娜走上前来,泪流满面地同列夫告别,列夫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包发帽,但始终鼓不起勇气来瞧她一眼。

列夫从马车里探出头向台阶望去。这时,塔姬雅娜姑姑正从马车对面走来,嘴里轻唤着列夫的名字。听见姑姑叫他,列夫连忙转过身去,但由于转得太快,两个人的头撞在一起。姑姑凄苦地笑了笑,最后一次使劲地吻了吻列夫。

马车走出十几米远,列夫再次回头看塔姬雅娜姑姑。风吹起她头上浅蓝色的头巾,她垂着头,双手掩着脸,福卡扶着她,慢慢走上台阶。

马车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奔驰,列夫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还在想着他舍不得离开的普拉斯科维娅,舍不得的白桦林荫路,舍不得离开的福卡,一切都舍不得,还有可怜的塔姬雅娜姑姑,她将怎么样生活呢?

旅行是漫长的。从雅斯那亚·波良纳到莫斯科200多公里,大约走了三天。列夫第一次离开他生活了近十年的庄园,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广阔的世界。他觉得十分新奇,眼界大开。马车驶进莫斯科的时候,刚好是一个宁静的冬日黄昏,夕阳照射到古老的克里姆林宫的尖塔上和圆圆的屋顶上,金碧辉煌,整个莫斯科笼罩在烟霭沉沉的暮色中,不觉增加了几分神秘庄严的气氛。父亲向列夫指点着克里姆林宫的城墙、伊凡大教堂、莫斯科河……列夫在小的时候就听过残暴的伊凡雷帝的故事,还有波兰人侵略莫斯科的历史,还有1812年,拿破仑皇帝曾火烧过莫斯科,而这件事距这时也不过二十几年……列夫目睹这些历史遗物,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莫斯科之行对列夫来说,不仅仅是从雅斯那亚·波良纳那个农奴主的庄园来到俄国的古都莫斯科,这不单单是空间上的变化,更多的是人生路上的一次重要转折。意味着他将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幼童向独立思考问题的少年时代过渡。这次旅行将结束列夫的天真的、快乐的、诗意的孩童时期,结束关于狗、马、行猎、游戏和化装舞会的生活。莫斯科之行完全破坏了列夫那种儿童的精神和谐。他在途中的所见所闻使他对世界的认识发生了一次根本性的变化。

列夫从小就在人们的爱护包围下生长,亲人们娇宠溺爱他,奴仆们殷勤侍奉他,他以为世界上的人都像他们这个家庭一样生活。在这次旅行中,他才发现还有许多人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人们对托尔斯泰一家毫无兴趣,一点儿也不关心他们的存在。沿途经过许多城镇和村庄,那里的人们只是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列车队,转眼即逝。列夫急切地想知道他们怎样生活,那样生活很快乐吗,他们孩子怎样玩耍,一定要念识字课本吗,他们会受体罚吗……种种问题萦绕在他脑间,列夫迫切地要认识这个世界。

然而,莫斯科的日常生活却是单调枯燥的,列夫深深地失望了。托尔斯泰家住在普留西哈大街11号,这是一栋二层的楼房,临街有11个窗子。列夫的大哥尼古拉整天忙于读书学习,准备迎接大学的考试;父亲忙于田庄的事情,常在外面住宿;只有家庭教师费道尔·伊凡诺维奇常陪着孩子们。列夫深深地怀念那段在田庄的日子,高大的树木、波光粼粼的池塘、迎风怒放的红色罂粟花,以及新割下来的麦子散发着暖洋洋的芳香……

为了找回在庄园自由温馨的感觉,孩子们常常要求费道尔·伊凡诺维奇带他们去外面散步。他们去过郊外的一个花园,和雅斯那亚·波良纳的花园十分相像,那里还有个大池塘,孩子们一边划船,一边玩耍,他们感到十分愉快。但等他们再次来到这个花园时,发现这个花园被锁上了,原来,这是私人花园,是不允许陌生人随意游玩的。刚刚找到的一块乐土又失去了,孩子们重新陷入了寂寞中。

如果说列夫的童年是鲜花盛开的绿草地的话,那这段在莫斯科的日子无疑是一片荒漠了。当然,在莫斯科,小托尔斯泰们的社交活动远远多于在雅斯那亚·波良纳,他们家的亲友有很多是贵族,他们常常来托尔斯泰家拜访,列夫也结识了这其中的一些孩子。

托尔斯泰家有一门亲戚,姓穆辛-普希金,这家有两兄弟阿历克谢和萨沙,其中,萨沙和列夫年纪差不多。在列夫来到莫斯科不久他们就认识了,而且有一段时间很合得来。

萨沙是个皮肤黑黑的男孩,长着一个小翘鼻子,嘴唇红艳艳的,两个前门齿有些突出,深蓝色的眼睛十分漂亮,面目异常生动,平时总是笑声朗朗的。刚一认识,列夫就被萨沙的与众不同的美打动了,他被一种无法抗拒、无法言传的魅力吸引住了。列夫需要时时见到萨沙,如果萨沙有三四天没有来,列夫就会感到十分寂寞,甚至伤心掉眼泪,日夜想念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全部是萨沙的影子,这种幻想当时是列夫的最大乐趣。为了能和萨沙在一起,他毫无所求,毫无所望,情愿为他奉献一切。与此同时,列夫还唯恐萨沙不高兴,唯恐得罪他,唯恐他不喜欢自己。也许是因为萨沙脸上常有的傲慢神情,也许是因为列夫对自己的外貌有强烈的自卑感,萨沙第一次同列夫说话的时候,列夫简直受宠若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什么也答不上来。有时候,列夫竟故意模仿萨沙的坏习惯,比如想事情的时候,一个劲眨眼睛。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大概是少年人对伙伴一种近乎迷恋的崇拜吧。虽然两个人都没有谈过友谊的事,但两人心里却都深深体会到了,列夫太怕萨沙了,不敢和他坦诚相见,只是竭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来服从他。有时他虽然觉得萨沙盛气凌人,难以使人忍受,但却又无力摆脱。

这是一种无私的无限美好的感情,但列夫一直没有吐露,他常常克制自己,不让自己流露感情。列夫不敢吻萨沙,尽管有时很想吻他,也不敢拉住他的手说高兴见到他,而且也不用爱称称呼他。究竟是什么使列夫变得谨小慎微,完全折服于萨沙呢?

有一次,大家在花园里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萨沙扮做强盗,追逐过路旅客,大家玩得再好不过了。但出了一件事,简直大煞风景。萨沙飞快地跑来跑去,突然绊了一跤,膝盖猛撞到树干上,伤得很重。尽管列夫扮的是宪兵,应该趁机逮住他,但列夫却走过去,关切地问他是不是很痛。萨沙很生气,握紧拳头,跺着脚,强忍着腿疼大声对列夫嚷道:“这算什么呀,你为什么不逮住我?这样还能玩下去吗?”他反复大声地这么说。

列夫觉得萨沙的膝盖一定很疼,但他却一声也没哭,也没有喊疼,而是一刻不停地玩下去,这使列夫对他的过人的勇气和坚强的性格钦佩极了。但这种钦佩和敬仰没有持续多长的时间,在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后,就烟消云散了。

官兵捉强盗的游戏结束以后,孩子们又跑到楼上去嬉闹,相互卖弄地摆出各种高难的动作。萨沙脱下上衣,眼睛闪闪发亮,不断地高声大笑,想出各种花样来玩,比如跳过并列摆着的三把椅子,在地毯上连着翻跟头,把词典摆在中央的地上当垫子,在上面倒立,同时两脚又做各种滑稽的动作,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这群孩子中有个叫伊连卡·格拉普的,是一个贫穷的外国人的儿子,他的父亲以前为托尔斯泰家做过事儿,所以常带他的儿子伊连卡来这里看望。伊连卡的父亲希望儿子能快乐地和主人家的孩子一起玩。但列夫这些孩子不愿意理睬他,常拿伊连卡来开心。伊连卡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身材瘦长,脸色苍白,模样也不好看,但显得老实忠厚。列夫觉得他是个文静的好孩子,可是不同情他,认为他不值得同情。

萨沙玩过倒立之后,突然来到伊连卡的面前,一本正经地让伊连卡也试试倒立这种玩意儿。伊连卡涨红了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地说:“不行,不行。”但萨沙上前拉住他的手,一定让他来个倒立,其他的孩子也随声附和着。

大家把脸色苍白的伊连卡拉到词典面前,伊连卡绝望地叫着,但孩子们听了却更加兴奋,笑得要死。

米青卡(列夫的最小的哥哥)和另一个孩子把伊连卡的头按在词典上,列夫和萨沙捉住他乱蹬乱踢的腿,大家笑着把他的腿举上去,其余的孩子扶住伊连卡的身体,使他保持平衡。

在一阵大笑之后,孩子们突然默不作声,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伊连卡重重的喘息声。在这瞬间,列夫突然觉得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玩,荒唐透顶。伊连卡双脚乱蹬,拼命挣扎,鞋后跟猛地踢到了萨沙的眼睛,萨沙疼得放开了手,使劲推了伊连卡一把,孩子们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伊连卡的身体像一根无生命的木桩,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可怜的伊连卡头发蓬乱,泪流满面,裤腿卷起,下面露出肮脏的靴筒。

萨沙走过去用脚踢着伊连卡:“他用鞋跟踢人,还要骂人。”说着,又拿起词典,在这个倒霉的人头上挥舞着。伊连卡没有想到会这样,只是用手抱住了脑袋。

孩子们闹了一会儿都跑下楼去了,列夫留在那里,他看着伊连卡躺在地板上,脸埋在词典里哭泣了很久。

列夫不明白萨沙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折磨这个无助的孩子,使他精神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列夫也无法解释自己怎么也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为什么没有保护伊连卡?平时看见一只被扔出巢外的小乌鸦、或一只在篱笆外哀叫的小狗、或厨子杀一只母鸡做菜,他都会放声大哭,而今天同情心却统统不见了。难道由于对萨沙的崇拜和想在他面前做个好汉就把这种美好的感情都窒息了吗?列夫觉得那种崇拜和愿望都不值得。

列夫和萨沙原本很美好的友情,还没有互相倾诉就消失了。这让列夫伤心了很长时间,他重又回到孤独、寂寞的“沙漠”中去了。

不久以后,列夫·托尔斯泰又结识了一位可爱的小姑娘索涅奇卡·科洛申娜,列夫对她倾心爱慕,这是他少年时期的又一次感情经历。他们相识的时候都只有12岁,索涅奇卡长着一双半睁半闭的大眼睛,她的嘴小得出奇而且常常抿着,眼神十分严肃,她的表情让人觉得她不会微笑,正因为如此,她笑起来就格外迷人。她还有一头卷发,这头发前面同她美丽的脸庞十分相配,后面又同她光润的肩膀十分协调。

那一次在托尔斯泰家的舞会上,索涅奇卡穿着低领的纱裙、雪白的裤子、小小的皮鞋,列夫被她深深地迷住了。为了跳舞,列夫翻遍了所有的抽屉,也没有找到一双合适的羊皮手套,最后只找到了一只又旧又脏又大的手套,而且没有中指,他想,这一定是费道尔·伊凡诺维奇的,但列夫还是带上了这只手套,并且还仔细看了看露出来的那只总是沾着墨水的中指。

在跳卡德里尔舞的时候,索奇尔卡看见了列夫露出的手指头,她哈哈大笑,满脸红晕,卷发飞动,列夫看到她笑得十分自然,一点也没有嘲弄的意味,觉得同她更加接近了。

两个孩子一边跳舞,一边谈话,关于这只破手套、关于费道尔·伊凡诺维奇的旧帽子,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列夫并不是为了嘲笑费道尔,但是除了这种方法以外,他能用什么办法来表示对索涅奇卡的敬爱之情呢?怎样博得姑娘的好感呢?

列夫望着小舞伴漂亮的脸蛋,看着她脸上那种快乐健康、无忧无虑的神情,和女孩子特有的娴静温柔的美,心里充满了快乐幸福的爱情。除了索涅奇卡,他什么东西、什么人都看不见。他不再为失去萨沙的友谊而遗憾了,他又重新找回了少年人纯洁无邪的那种挚爱,对一切美好东西的爱。

后来,在托尔斯泰已经年过六旬的时候,还常常想起当年的这次初恋,并且一度想要为索涅奇卡·科洛申娜写一部长篇小说,来纪念少年时代的初恋。

童年时代的天真纯洁、无忧无虑、渴望挚爱的坚强信心,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吗?抚慰的天使飞来了,含笑擦干孩子的眼泪,向纯洁无瑕的孩子的心灵灌输着甜蜜的梦想。

在莫斯科度过的那段孤独的日子里,回忆几乎成了列夫·托尔斯泰每日必做的功课。他常独自沉湎于无比幸福而又一去不返的深切回忆之中,唯有这些回忆才使他精神振奋、心情舒畅。

天色已晚,列夫也玩够了,喝完那杯加糖的牛奶,坐在高背椅上睡意蒙眬,听着周围的人谈着话。模模糊糊中仿佛听见塔姬雅娜姑姑在跟谁说话,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甜美,那么亲切。她的声音就足以使列夫心驰神往!他用惺忪的睡眼凝视着姑姑的脸,那么真切,又仿佛突然变得非常小、非常小,她的脸不比一颗纽扣大,但列夫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姑姑瞧着他,微微一笑。列夫把眼眯得更细一些,姑姑变得只有瞳仁里的小人那么大了。

“你又要睡着了,列夫,”姑姑在列夫耳边说,“你还是上楼去睡吧。”

“你不要睡,姑姑,”列夫努力张开嘴回答她,但朦胧而甜蜜的幻象充满了孩子的头脑,睡意使他又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朦胧中他又感到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着他。单凭这种抚摸他就知道是谁,于是就不由自主地捉住了这只手,把它紧紧贴在嘴唇上。

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只有一支蜡烛在客厅里闪烁。姑姑就在身边,用她温柔可爱的手抚摸着列夫的头发,在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她那熟识的悦耳的声音:“起来,我的宝贝,该去睡了。”

不论谁的冷淡目光都不会使她感到拘束,她不怕向孩子倾注全部慈祥的母爱。列夫仍旧一动不动,但更紧地吻着她的手。

“起来,我的小天使!”

她的另一只手托住列夫的脖子,手指动得更快了,搔摩着孩子的脸。房间里鸦雀无声,一片昏暗。她的搔痒和呼唤使孩子更加兴奋、激动,姑姑就坐在身边,抚摸着列夫。他闻到了她的气息,听到了她的声音。这一切感染着他,他伸出双手搂住她的脖子,把头偎到她的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哦!姑姑,亲爱的姑姑,我真爱你啊!”

她迷人地感伤地微微一笑,双手抱住列夫的头,吻着他的额头。

“那么你很爱我吗?”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听好,你要永远爱我,永远别忘记我。如果姑姑不在了,你也不会忘记她吧?不忘记她吧,列夫?”

她更温柔地亲吻着他。

“行了!别说这种话,姑姑,我的好姑姑!”列夫大声说,吻着她的膝盖,眼睛涌满了泪水,这是爱和激动的泪水。

以后,列夫被抱到了楼上,他钻进被窝,心里极轻松、舒畅和快乐,梦想又一个接着一个,这些梦想总是难以捉摸,但是充满纯洁的爱和幸福的憧憬。

列夫翻了一个身,思绪和梦想又混成一片,在他甜甜地睡熟之后,脸上还留着湿漉漉的泪水,房间里那只蜡烛的火焰,还在闪闪烁烁地跳跃着……